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晴空万里,阳光和煦,清风习习。仇英吃罢早饭,也没有跟潘梦熊打声招呼,便独自一人走出了潘家大院。他一身青衣青裤,戴着一顶台湾草帽,显得十分精神。仇英刚迈出大门,正逢黎月萍策马迎面跑来。只见她身着猎装,飒爽英姿。前天晚上,仇英曾与黎月萍打过交道,心中留下一团疑云。他只知道黎月萍是潘梦熊的三姨太太,在潘家大院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至于她的身世,却无从知晓。黎月萍骑马来到大门前,轻盈地从马上跳下来,早有人紧跑几步,从她的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走进了潘家大院。仇英由于前天晚上与黎月萍不欢而散,便不想跟她打招呼。可是黎月萍却故意迎着仇英走来,并不时用马鞭轻轻地敲着手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仇英无法躲避开黎月萍,只得勉强打着招呼:“三太太早!”
“仇先生,”黎月萍仿佛忘记了前天晚上的不愉快,笑盈盈地问道,“瞧你打扮的整整齐齐,打算去哪里自在?”
仇英说:“闲得无聊,随便出去遛遛。”
黎月萍笑道:“恐怕是要去南市探路吧?”
仇英一怔,说:“三太太未免也太自信了吧?”
黎月萍说道:“人生在世,要想做点儿事情,就应该自信才是。不然的话,可就任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两天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查看地图,自然是为了那桩大买卖。”
仇英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黎月萍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么关心,莫非她已察觉自己在潘家大院落脚的真实意图?于是,他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买卖嘛,自然是要做的。不过,我初来天津,人生地不熟。要想混事情,怎能不了解这里的风土民情?况且,天津号称北方第一大商埠,地面广阔,街道繁多,三太太总不希望我出门迷路吧?”
黎月萍说:“道理虽然应该这样讲,但事情却不一定非要那样做。凭着一张不会说话的地图,你又能看出什么呢?”
仇英问道:“三太太有何指教?”
黎月萍说:“我一个女人家,能指教你什么?那天晚上你要是听了我的话,早早离开潘家大院,哪里会惹出这等麻烦?被人家算计了,你还说不出什么来。”
仇英笑了笑,说:“虽说有人别有用心,但惩罚一下贩卖东洋货的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黎月萍说:“看起来,你还挺有民族感的。看在咱们都是中国人的份上,我就跟你说上几句吧!昌盛祥绸布庄,在南市永安大街。那一带可是个热闹地方,青楼楚馆多得很。永安大街东头有条斜街,叫大兴街,直通清和大街。沿清和大街往东走,便到了日租界的旭街。你乘上黄牌电车,就到了劝业场。再往前一走,就是梨栈大街。那里有黄包车和三轮车,租上一辆就把你拉到法租界七号路的金城银行啦!不过,我想提醒一下仇先生。‘昌盛祥’的东家叫苏尔钦,他是天津赫赫有名的大财阀。虽然外表文质彬彬,却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而且他跟天津警察局的副局长高兆铭,关系十分密切。‘昌盛祥’的经理叫汪怀丹,虽然长着一副弥勒佛的模样儿,却为人狡诈,生性好赌,常在南市群英后的迎春楼开局。要想做成这桩买卖,就要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做成大买卖,既要靠勇,更要靠智谋。好啦,我把这些告诉给你,究竟应该怎样去做,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仇英不动声色地说道:“三太太的话语充满玄机,我一定仔细回味。”
黎月萍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节,仇英如坠五里云中,心里不禁暗自思忖。黎月萍刚才的一番话,分明是在指点他怎样去夺取那批洋布。尤其令仇英不安的是,黎月萍对他要做的事情竟然如此了如指掌,可见她不是个一般人物,今后可要多加小心。仇英正边走边琢磨着心事,忽听有人在呼喊他。
“仇爷,请慢走!”
仇英不禁回身望去,见墨香匆匆向他跑来,便站住了。
“仇爷,”墨香气喘吁吁地跑到仇英跟前,递给他一个蓝色的小布包,“这是三太太送给你的。”
仇英打开小布包,原来是一块绣着一朵浮萍的蓝色小手帕,里面包着一叠钞票:“墨香,这钱我不能要!”
墨香说:“三太太说了,这钱是借给你的,日后是要还的。”说完,她一转身就跑回去了。
大街之上,仇英自然不好追赶墨香,只得将那包钱掖进衣袋。此时他正囊空如洗,有了这笔数目不菲的钱,无异是雪中送炭。只是平白无故受人馈赠,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仇英本想雇一辆人力车去南市,转而一想,既然是探路,还是步行更能加深印象。于是,他按照地图的指示,蹓蹓跶跶地奔向南市。对于天津的繁华,仇英早有耳闻。今日走在商店林立的大街上,越发有所体会。他边走边打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南市。这块地方,他虽然是第一次来,却已从地图上把街道的名称和走向,背得滚瓜烂熟。街道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仇英独自一人,沿着大街漫步走着。不远处,昌盛祥绸布庄的幌子,在风中轻轻飘动。当他信步来到“昌盛祥”的门前,故意放慢了脚步,又把台湾草帽往低处压了压,扭脸向店里望去。他的眼力极好,一眼就看见绸布庄的柜台旁站着一个胖子,身穿长袍,正摸着秃顶在跟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说话。瞧那人的神态,仇英认定必是汪怀丹无疑。他走过店前,又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地理环境,这才扬长而去。
仇英并没有按照黎月萍指点的路线走,而是拐到了店铺鳞次栉比的东兴大街。他东游西逛地走着,竟然来到了东兴市场。里面有很多茶社和书场,除了颇受听众喜爱的马三立、郭荣起、常宝堃等经常在这里演出相声外,还有号称京津评书三杰的金杰丽、张杰鑫、常杰淼在这里说脍炙人口的《三侠五义》、《三侠剑》和《雍正剑侠图》。仇英心中有事,没有进东兴市场。忽然间,从西南方传来一阵喝彩声,仇英便信步走了过去。只见一块空地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这块空场地,便是天津卫的老三不管,也是天津的露天旧货市场。那些各式各色的旧货,有自家的,也有偷窃而来的。买的卖的,为讨价还价争吵得不亦乐乎。同时,变戏法的、耍把式的、拉洋片的、相面卜卦的、说书卖唱的江湖艺人,也常年累月地在这里撂地摊儿。
仇英一路走来,好奇地挤进人堆儿。圈内,一个膀大腰圆的黑大汉,正在舞弄一把大刀。围观的人群,不断地高声喝彩。他就是卖大力丸的江湖艺人高大愣。虽然人们不相信他的大力丸有什么神效,却都爱看他耍武艺。仇英自小习武,而且在山东也曾闯荡过江湖,自然对撂地卖艺的人,别有一种感情。高大愣卖力地耍了一通大刀后,收住了刀势。
“老少爷们儿,我高大愣在这儿给您鞠躬啦!”高大愣唱道,“我一不要物,二不要钱,只求您站住脚跟,给我捧个场子。我又给您鞠躬啦!认识我高大愣的,就知道我是个卖大力丸的。嘿,你看!这就是我家祖传秘方的真品,千年不倒牌子的大力丸!”
仇英扔下一元钱,又往别处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卦摊儿前。蓦然间,仇英看见一个鼠头鼠脑的人迎面走来。他一眼便看出,此人轻功不错。这个身材瘦小的人,就是闻名天津卫的飞贼张狗子。摆卦摊儿的是个算命瞎子,他盘腿坐在布垫上,翻着白眼珠子正念念有词。
“迷途指津,解救大难。有卦缘者相会,无卦缘者概不奉敬。”
张狗子挤到卦摊儿前蹲下来,眼珠子滴溜乱转地瞅着卜卦人,想开口却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仄着耳朵似乎听到面前有人,便拿起竹筒摇了摇,只见竹筒里跳出一支竹签,便高声说道:“竹签跳出,面前必有卦缘之人。”
张狗子一愣:“嗯?你看见我啦?”
算卦人说:“取笑啦!我两眼无珠,如何能瞧见你?请问先生贵姓,是何属相,又是哪个生日时辰?”
“我叫张狗子,是个属鼠的,腊月初八寅时生人。”张狗子尖声尖气地说,“我说瞑目先生,你看不见东西,怎么知道我想要算卦呢?”
算卦人说道:“我刚才不是说啦,有卦缘者来相会嘛!如果你不信,请把砚台底下的纸包打开,一看便知。纸条上如若说的不对,你踢我的卦摊儿。”
仇英站在一旁看得明白,那个黄纸包是旁边一个人,偷偷用笔在上面写些什么,然后暗暗地塞到算命先生的手里,又被算命先生变戏法似的压在了砚台底下。张狗子只顾得跟算命先生说话,没有注意这些小动作。当他从砚台底下取出黄纸包打开一看,那张纸条上竟然一字不差地写着他的姓名、生辰、属相,惊得大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
“先生,”算卦人用手指摸着竹签上刻的符号,摇头晃脑地问,“不知你是问福还是问祸?”
张狗子说:“我想问问近日的财气如何?”
“你得的是上上签,必主大福大利。”算卦人说着,又装模装样地掐了一通手指头,“哎呀,先生大喜呀!不出月余,便有一大笔意外之财找上门来。能交如此好运,全是仰仗一位贵人啊!”
张狗子忍不住抓耳挠腮,欣喜若狂。仇英始终站在一旁,看见张狗子那副贪欲无厌的样子,不免觉得可笑,于是便转身而去。谁想,不久以后,张狗子却因此而惹来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