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别墅,座落在英租界,是一座漂亮的西洋建筑,环境十分雅静。每当高兆铭来到这里,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偌大的院中,开满了蔷薇花。到了花开的季节,那些白色的、淡红色的蔷薇花,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令人陶醉。在高兆铭的眼里,史小曼就像是一株迷人的野蔷薇,虽然美丽可爱,却浑身有刺儿。高兆铭尽管把史小曼爱得没法儿,却不敢去招惹她。因为出入野蔷薇别墅的人,尽是达官显贵,社会名流。甚至北平、南京的一些政界要员,也往往借助她的门路来天津办一些私事。至于各国领事馆,更是把史小曼视为津门一颗璀璨的交际明星。因此,各界人物有些什么难办的事情,经她一周旋,竟然能够迎刃而解。于是,替阔老遗少排难解忧,便成了她的进财之道。
高兆铭捧着鲜艳的花束,沿着花池间小路,向小洋楼走去。在他身后的一位使女,轻轻关上了街门。
此时,年轻艳丽的史小曼刚刚睡醒,听使女通报说高兆铭来访,便坐在起居室的梳妆台前,慢慢吞吞地梳理打扮,故意拖延时间。说起来,史小曼那身段和眉眼,天生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风骚。尽管整日纠缠在灯红酒绿之中,生活也几乎欧化,不过心眼儿倒是满正直的。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高兆铭,只因他是中国地界的警察局副局长,不得不给他一点面子。
“小姐,”使女说,“客人等候多时啦!”
史小曼这才穿着淡红色睡袍,懒洋洋地走出起居室,来到了华丽的客厅。一只小狮子狗,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漂亮雅致的客厅里,透着特有的女性韵味儿。坐在沙发上的高兆铭,见史小曼款款地走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效仿外国人的礼节,轻轻地吻了一下史小曼的手背。
“史小姐,”高兆铭微笑着说道,“多日不见,特来拜访。史小姐过得一向可好?”
史小曼淡淡地说道:“托你们大家的福,我过得挺愉快。请坐吧,高局长!”
于是,两人分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高兆铭说:“史小姐,贸然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史小曼说:“高局长怎么这样客气?你能屈尊寒舍,这是抬举我。”
“不敢!不敢!”高兆铭连忙说道,“史小姐是水一般的精灵,我是泥一样的胚胎。与史小姐相比,我便相形见绌了。”
史小曼嘻嘻地笑着说道:“都说高局长是中国警界的风流人物,果然名不虚传啊。你的甜言蜜语,很能讨女人的喜欢。不过,高局长此番屈就寒舍,大概不是为了来奉承我的吧?”
高兆铭开门见山地说:“是的,我的确遇上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非史小姐帮忙不可。但是又怕讲出来,给史小姐带来麻烦。”
史小曼伸出染着红指甲的手,摆弄了一下高兆铭送来的鲜花,说:“凡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高局长就直管明说吧。”
高兆铭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啦!前两天,警察局抓获一名殴打日本人的案犯,实在令我大伤脑筋。”
史小曼笑了笑,说:“高局长是不是言过其实啦?中国人打日本人,老百姓见了高兴,当官的听了就害怕,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们能尽心把案犯抓获,无论是天津当局,还是日本方面,都会称赞你们的才干。升官还来不及呢,烦恼又从何而起?”
高兆铭情知史小曼在挖苦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史小姐实在是不理解我的苦衷。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怎么能没有爱国之心呢?虽说案犯不该在黄牌电车上殴打日本人,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总得替中国人说几句话吧?尤其看到案犯家属那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更叫人于心不忍。史小姐,当你知道案犯将要受到怎样的惩罚时,我相信你也会伸出援助之手的。”
史小曼故意冷淡地说:“很抱歉,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
高兆铭一时愣住了。他本以为史小曼会好奇地追问下去,那末他就可以添油加醋地煊染一番罪犯的悲惨结局,从而引起史小曼的同情心,甚至让她主动提出要帮助案犯摆脱厄运。然而,史小曼的冷漠的态度,却叫高兆铭大失所望。以他的想法,史小曼不应该是这种人啊?其实,史小曼并非是铁石心肠的人。她之所以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是因为她深知高兆铭的为人。假如事情对高兆铭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他是不会为一个无辜的老百姓伸张正义的,更不会跑到野蔷薇别墅来请求帮助。
“史小姐,”高兆铭说道,“你对于我的一片苦心,可能持有怀疑态度。身为警察局的副局长,怎么会为了营救一个案犯,去低三下四向人求情呢?我可以毫不隐讳地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我确实存有私心。眼下,日本人对我华北虎视眈眈,国人无不义愤填膺,各处都在掀起抗日热潮。假如经我的手处置了一名教训日本浪人的中国好汉,那么我在中国同胞面前的形象,将会受到怎样的歪曲?那时候,我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
史小曼听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说:“噢?原来高局长怕当猪八戒,所以才来求我帮忙呀!”
高兆铭后悔不该用这么句歇后语,更恼恨史小曼对他的奚落,不免悻悻地说:“史小姐,不肯帮忙倒也罢了,你何必要取笑我呢?”
“高先生,”史小曼收住了笑,“说说看吧,你想让我帮些什么忙呢?”
高兆铭说:“假如史小姐能够让日本领事馆不再追究此事,那么事情就好办得多啦!”
“你说得好轻巧啊!”史小曼说道,“我史小曼有多大能耐,会叫日本人听我的?”
高兆铭说:“当前,各大院校都在闹学潮。其它各界的抗日情绪,也十分高涨。如果日本方面逼得太紧,就会激发事变。只要你把这些利害关系向日本人讲清楚,他们肯定会予以考虑的。加之史小姐的聪明智慧,还怕事情不成吗?”
史小曼说:“日本人恨不得找个借口打进来,还怕你闹什么学潮。”
“史小姐,你有所不知。”高兆铭说道,“被殴打的日本浪人,名叫山本太郎,是个搞走私的。一旦事情闹大,就会把日本向中国大量走私的内幕揭露出来,这可是世界丑闻啊!你想想,日本当局岂肯为一个走私犯铤而走险?”
史小曼由不得一笑:“这么说,高局长是胸有成竹啦!”
高兆铭说:“其实也不尽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一事情不成,我也算尽到心啦!”
史小曼说:“好吧,这也是一件积德的事儿,但愿天遂人愿!”
高兆铭见史小曼答应了,不免十分高兴,忙掏出一叠钱放在茶几上,说:“史小姐,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史小曼淡淡地说道:“高先生,这不会是你慷慨解囊吧?”
高兆铭有点尴尬地说:“这……这是受害家属的心意,权当是车马费吧。”
史小曼颇为讥讽地说道:“这钱若是高局长的,我也就收下了。让我去花受害家属的钱,那还有中国人的良心吗?”
高兆铭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呐呐地说:“既然这样,我……我就把钱送回去吧。”
史小曼情知高兆铭不可能把钱送回去,便笑了笑说:“那又何必呢?等事情办成后,我亲自退给他们吧。”
高兆铭没有想到五百元钱在史小曼的眼里,竟然轻如鸿毛。他后悔不该把钱拿出来,想收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了。他十分惋惜地瞟了一眼那叠钱,于是站起来向史小曼告辞。史小曼也没有挽留他,便打发使女将高兆铭送出了野蔷薇别墅。史小曼虽然周旋在上流社会,却瞧不起那一帮人。她之所以百般应酬他们,无非是为了把他们搜刮来的不义之财,据为己有。倘若让她攫取无辜百姓的血汗钱,她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史小曼回到起居室,在使女的侍候下脱掉睡袍,换上一身艳丽时髦的衣裳,又刻意地修整了一下波浪式的长发。她对着宽大的穿衣镜,自我欣赏地照了照,直到满意了,才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从容地走出了起居室。这时候,不知那只小狮子狗从哪里钻出来,跟随在史小曼的脚后也跑出了房间。小狮子狗一直把史小曼送到院门口,见女主人坐上了洋车,便摇着尾巴“汪汪”地叫了两声。好像是在说,“再见!再见!早些回来!”史小曼高兴地笑了,冲着小狮子狗摆了摆手。小狮子狗瞅见女主人坐着黄包车走了,这才摇着尾巴跑回去,眨眼工夫就钻进蔷薇丛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