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卧房里,老态龙钟的潘大可躺在老式楠木床榻上叼着大烟枪,一个丫环跪在旁边给他点烟泡,另一个丫环在给他捶腿。潘梦熊恭恭敬敬地坐在床边,喝着茶耐心地等待着。潘大可过足了大烟瘾,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服,便起身盘腿坐在了床上。早有丫环递上热毛巾,他接过来擦了一把脸,便信手拿起佛珠捻着。丫环撤下烟具,退出了房间。
“爹,”潘梦熊这才问道,“您找我有事?”
潘大可干嗽了两声,说:“仇英这个人,你看他可靠吗?”
潘梦熊说:“我跟仇英虽然相识不久,但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办大事情的人。这次智取洋布,他有勇有谋,干得非常漂亮。像这样的人,潘家大院如果不用,别人也会奉为上宾的。尤其是一旦落在苏公馆的手里,就会对潘家大院造成……”
“我问的不是这些!”潘大可皱着眉头说,“我看他的相貌,颇像一个人。”
“谁?”
“仇世清!”
潘梦熊闻听,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手中的茶碗,也差点儿掉在了地上。三十年前,潘仇两家结仇的事,潘梦熊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时间已久远,被他淡忘了。此刻经潘大可一提醒,怎能不出一身冷汗?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潘大可创建了偌大的家业。看到后继有人,自然满心欢喜。如今,冷不丁冒出了一个仇英,使潘大可原已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战栗起来。
“梦熊,”潘大可心神不安地说道,“虽说仇英不一定就是仇世清的后代,可咱们不能不防啊!”
潘梦熊点头说:“您老人家放心,我会暗中派人去查访的。一旦证实他是仇世清的后人,我就立即除掉他。”
潘大可说:“千万记住,此事不可走漏风声。”
潘梦熊自然明白,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掉以轻心,便说:“我会小心行事的。”
猛可里,远处传来凄厉的怪叫声,把潘大可吓了一跳。
“这些该死的野猫!”潘大可忍不住骂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潘家大院不许有野猫的叫声!”
潘梦熊说:“已经派人打过了,不知又是从哪儿钻来的,我再派人打。”
潘大可说:“眼看快要过端午节了。给‘老三哥’预备的供品,都齐全了吗?”
潘梦熊说:“按照您老人家的吩咐,都预备齐全了。
潘大可打了一个呵欠,说:“好啦,早些回去歇息吧!”
潘梦熊答应一声,这才退出房间,来到了院中。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月光朗朗如水。潘梦熊走过假山,向黎月萍的住所走着。突然,他看见远处有条人影在飘动,倏忽之间不见了。潘梦熊连忙飞身追过去四下查看,然而寂静的院落里,只有婆娑的树影在风中摇曳。潘梦熊不禁收住脚步,狐疑地张望着。月亮地里,又一条人影蓦然出现了。眨眼之间,那人影进了树影里,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了。潘梦熊不由分说,抬腿就追。那人影正自走着,被追上来的潘梦熊一把抓住,倒吓了那人影一跳。当那人影吃惊地转过身来的时候,才认出是黎月萍。
潘梦熊不禁一怔:“是你?”
黎月萍把脸一板,猛地又转回身去,朝前匆匆走去。
潘梦熊忙追赶着说:“月萍,你这是怎么啦?”
黎月萍只管往前走,仍然赌气不理睬潘梦熊。
潘梦熊着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谁惹你生气啦?”
藜月萍说:“你!”
“我?”潘梦熊楞住了,说,“我怎么招惹你啦?”
黎月萍没好气地说道:“都是你派给的好差事!送仇英,支使谁不行,偏偏抓住了我。既派我去了,却又不放心,还打发个贼人暗中监视,好没意思!”
“这是从哪儿说起?”潘梦熊不由恼火地说,“只因老太爷有话跟我说,所以才让你去送他。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吗?是哪个混帐东西告诉你说,我暗中派人监视你们?”
黎月萍纳闷地说:“这可就奇怪啦!”
潘梦熊说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子事?”
黎月萍说:“回屋再跟你说吧。”
于是,两人向前走去。黎月萍和潘梦熊走进幽雅的房间,便有一股暗香飘来,顿觉清心爽肺。他们刚一落座,墨香就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桌面。黎月萍看了墨香一眼,兀自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卸妆。潘梦熊走过去,望着黎月萍镜中的容貌,怜香惜玉般地欣赏着。这时,墨香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快说,”潘梦熊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是谁在监视你?”
黎月萍说:“当家的,你不是在跟我故意装糊涂吧?”
潘梦熊说:“小姑奶奶,你是成心惹我着急呀!”
黎月萍说:“我把仇英送进套院,坐在石桌旁说了几句宽慰他的话,不想月亮门里,有个家伙在那里探头探脑。等我们追过去,那个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以为是你派去的人,便没有认真地去寻他。如此看来,倒是我错怪了五爷。”
“奇怪!”潘梦熊说道,“我从老爷子房中出来,也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你说,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黎月萍说:“这我怎么知道?你说,该不会是院中进了飞贼吧?”
潘梦熊说:“哪个飞贼敢闯潘家大院?”
黎月萍说:“如今的飞贼,哪个深宅大院不敢偷?就说那燕子李三吧,连官府他也敢闯。五爷,凡事小心点没错儿。我去传你的话,叫守夜的家丁们,把这潘家大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好好搜它一搜,免得咱们心里不踏实。”
潘梦熊捻着胡须沉思地点点头,说:“好吧!不过别惊动了老爷子,省得举家不安。”
黎月萍答应一声,走出了房间。潘梦熊见墙上挂着一把驳壳枪,便信手摘下来,拿在手里摆弄着。俄顷,黎月萍回到寝室,见潘梦熊在玩弄那支蓝幽幽的手枪,便由不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月萍,”潘梦熊问道,“又想念大兴安岭啦?”
黎月萍说:“想又能怎么样?只是好多天没去靶场了,真有点手痒呢!”
潘梦熊笑道:“枪嘛,要经常练,不然就会失了准头。明天下午,我抽时间陪你去靶场。”
黎月萍说:“你别诓我啦!答应我多少次了,一回也没兑现。你是个大忙人,我也不指望你能老陪着我?如今有了仇英,总算是多了个伴儿。五爷,我寻思着,要想使潘家大院太太平平,就要有一帮本领高强的弟兄。趁着我教仇英枪法的当儿,不如再挑选一些亲信,跟我一块学。而今这个时代,光耍弄斧把不行,还得有个好枪法。”
“这是个好主意!”潘梦熊点头说道,“眼下,潘家大院有好枪法的人不多,你既然有兴趣,就做他们的教头吧!”
黎月萍高兴地说:“好,明天我就去挑人,连同会打枪的弟兄,组织个护院手枪队,看哪个飞贼敢进潘家大院捣乱。”
潘梦熊逗趣地说:“女人家,就知道死守着眼皮底下的家底儿。真要组织个手枪队,可不是仅仅用来护院的。”
“嗨,你也真够可以的!”黎月萍说,“你采纳了人家的好主意,反倒拿起大来。可真是当兵的把仗打得再好,那功劳也是当官的。”
潘梦熊哈哈地笑道:“月萍,你也算是个巾帼英雄啦!咱们潘家能有今天,全靠计谋和胆量打出来的。守住院内的家当固然重要,保住院外的财产,可就难喽!”
黎月萍说:“这些道理,我自然懂得。所以才希望弟兄们多练几手本事,日后也好为你卖大力。至于院中的护卫,你只管交给我好啦!”
潘梦熊一把抓住黎月萍的手,说:“我早就让你做我的帮手,可你就是不肯,如今想通啦?”
“这都怪你!”黎月萍娇嗔地说道,“今天迷上这个,明天又恋上那个。就像转了风向的风筝,凭我有多大力气,也拽不住你。说不定哪一天,你被人灌了迷魂汤,把我当个累赘扔出去,我岂不是为你老潘家白忙乎啦!”
“我扔了谁,也丢不下你呀!”潘梦熊摩挲着手,说,“这潘家大院,要是没有一个能干的压寨夫人,我就是扛回个金山,又顶个屁用!”
黎月萍噘着嘴说:“哼,你就会拣好听的说!你就是扛回十个金山,我没儿没女,还不都是人家的?”
潘梦熊有些着急了,说:“你呀,尽说气话!哪一次有了好东西,我不是先给你送来?真是赖汉放屁——好人受气!”
“好个你呀!怎么说着说着,骂起来啦?”黎月萍笑着跳起来,“我不过发几句牢骚,你就说我是赖汉放屁!”
说着,黎月萍伸手就去搔潘梦熊的胳肢窝。潘梦熊最怕黎月萍来这一手,早已笑倒在床上。他趁势抱住了黎月萍,两人滚在了一起。
“住手吧!住手吧!”潘梦熊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从明天起,我要当众宣布,你就是潘家大院二当家的!”
黎月萍不依不饶地说:“谁稀罕!”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人这才正经起来。只见门帘一挑,墨香走了进来。
“三太太,”墨香说道,“已照您的话吩咐下去了,他们正在院中加紧搜查。”
黎月萍说:“知道了。这没你的事了,去睡吧。”
墨香答应一声,便撩开门帘退出了房间。
“月萍,”潘梦熊整了整衣容,说,“咱们商量一件正经事吧!老爷子对我说,仇英很像他的一个仇人,嘱咐咱们好好地查一查他的底细。”
黎月萍一怔,说:“仇英今年不过二十啷当岁,怎么会是老太爷的仇人呢?”
潘梦熊轻描淡写地说:“当年老爷子创出浪里刀,没人能够嬴得了他。只有一个叫仇世清的武林高手,勉强敌得过他。后来,仇世清加入了义和团,老爷子带领官府的捕快去拿他,两家从此结下了冤仇。老爷子深怕仇英是仇世清的后代啊!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引狼入室了吗?”
黎月萍这才明白,为什么潘大可那样不客气地盘问仇英。她有点茫然地看着潘梦熊,心中不免为仇英担心。倘若果然是这样,仇英必会在潘梦熊的手下丧生。
“月萍,”潘梦熊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假如派别人去查访,我怕走漏风声。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来办比较妥当。”
黎月萍脱口而出:“我?为什么是我?”
潘梦熊说:“你同仇英已经姐弟相称,既容易接近他,也容易套出他的真心话。”
黎月萍沉吟不决地说:“既然你这样信任我,我要是不肯答应,便没有了夫妻情分。不过,这潘家大院里,脏心烂肺的人也很有几个。一旦见我与仇英单独接触,不定会闹出怎样的闲言闲语。那时节,你五爷再不肯出来支应,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潘梦熊一瞪眼珠子,说:“我给你发个誓,谁他妈敢说你半句闲话,我宰了他!”
黎月萍撇着嘴说:“男人的誓言,就像是树上的秋叶,风一吹便掉了。你的话,我只能信一半儿。”
潘梦熊信誓旦旦地说:“这么着吧,我跟你赌个毒誓,谁敢往你身上泼污水,我要是不往死里整治他,就叫我人死灯灭!”
黎月萍由不得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瞧把你急的。只要日后有人在你跟前嚼舌头根,你能给他个冷脸,就算是疼我啦!”
潘梦熊说:“好,我依你!”
黎月萍这样逼迫潘梦熊,自然有她的道理。尽管她不相信潘梦熊会兑现诺言,但是自己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旦有人对她跟仇英说三道四,便有了诘问潘梦熊的口实。这个颇有心计的女人,怀着深深的忧愤,像一只伺机捕鼠的花猫,静静地蜷伏在潘家大院。两年来,她巧妙地周旋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其特殊的身分,悄悄地施展着手腕。她要在潘家大院的山头上,扎下自己的营寨。潘梦熊虽然老奸巨猾,残忍暴戾,却被黎月萍的美色迷住,昏了头脑。黎月萍是个明白人,她已经看到潘家大院危机四伏,就像沉睡的火山口正在悄悄复苏,随时都会喷射出炽热的岩浆。
“月萍,”潘梦熊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说,“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在聚义堂议事,赶紧迷瞪一会儿吧!”
黎月萍看看条案上的座钟,连连打了两呵欠,便要解衣上床。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人连声喊着“五爷”。潘梦熊不由得一怔,便来到窗前一下子推开窗户向外探望。只见窗外不远处,呼啦啦走来几个人。潘梦熊情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向屋外走去。屋门口的台阶下,站着几个狼狈不堪的人,有的身上还带着血迹,为首的大汉正是史振镖。
潘梦熊不禁大惊失色:“出什么事啦?”
史振镖沮丧地说:“五爷,我们刚进沧州地界,路旁的草丛中,就蹿出一伙手持火器的土匪,总共有二十多人。尽管我们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连车带布全被他们抢了去。”
潘梦熊不禁大怒,凶相毕露地冲下台阶,照着史振镖就是两个耳光。史振镖的嘴角,立时流出了鲜红的血水。
“一群饭桶!”潘梦熊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事要是在江湖上张扬开来,潘家大院的威风,全叫你们几个给扫尽啦!”
史振镖和几个大汉敢怒不敢言。
黎月萍在一旁劝解说:“五爷,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责骂弟兄们又顶什么用?人家有二十几条枪,振镖他们就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怎么样?难道让他们一个个把命丢在那里,潘家大院才算有了威风?快别生气了,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把几位管事的爷请来,共同商量个对策。”
潘梦熊狠狠地瞪了几个人一眼,拂袖进了房间。
“振镖兄弟,”黎月萍说道,“五爷的脾气你们也知道。都别往心里去,赶紧回去歇息吧!”
史振镖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说,“谢三太太!”
“别忘了请个郎中来,给弟兄们治伤。”黎月萍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给了史振镖,说,“这点儿钱也不多,你们拿去买酒喝吧!”
史振镖颇感激地说:“谢三太太的关心!”
其他几个人见黎月萍对他们这般关怀和体贴,也非常感动。史振镖向黎月萍施过礼,便带领众人退去了。远远的,黎月萍还能听见那几个人在不满地发着牢骚,并说着感激黎月萍的话。
黎月萍站在月光地里,愣了好一会儿神。运送洋布的路线,除了她跟潘梦熊,就只有柳香圃、石敢当、史振镖和仇英知道了。而这五人中,向土匪传递情报的人,只有柳香圃与仇英的可能性最大。想到这里,黎月萍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潘家大院被人劫走布疋,潘梦熊岂肯善罢甘休。一旦查明真相,便会引来一场恶斗。到那时,黎月萍自然要坐山观虎斗。可是,倘若仇英被卷了进去,她还会坐观成败吗?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了潘梦熊的咳嗽声,黎月萍忙移步上了台阶,向屋里走去。此刻,院中忽然吹来一阵狂风,月亮也被涌来的乌云遮住了。黑古隆冬的潘家大院,只有黎月萍的窗口还在闪着橙黄色的灯光。窗棂上,映着两个对坐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