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兆铭和苏尔钦惊愕地望着面孔严肃的苏文婕,生怕她的生硬态度,在山本太郎的气头上再火上浇油,不免都捏着一把汗。山本太郎也没有想到会对她如此不客气,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海乐山见那三个人都现出一副呆相,心中由不得暗暗发笑。他怕山本太郎对苏文婕无礼,因而始终在警惕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忽然间,山本太郎几步来到苏文婕的面前,脚后跟“咔”地一碰,深深地鞠了一躬。
“苏小姐,”山本太郎说道,“我的失礼了,请多加关照!”
苏文婕没想到山本太郎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便缓和了语气说:“山本先生,请坐吧!”
“哈依!”山本太郎又一鞠躬,说,“苏小姐的也请坐!”
山本太郎见苏文婕坐下了,自己也在原来的地方坐了下来。高兆铭和苏尔钦都把目光投向了山本太郎,闹不清他为什么在苏文婕的面前,变得如此温顺。海乐山在一旁也感到奇怪,看到山本太郎一副蠢相,止不住暗暗发笑。
苏文婕平静地问道:“我想请教山本先生,在日本如果发生斗殴事件,一律都处以死刑吗?”
“不,”山本太郎老老实实地说,“在日本的不是这样。”
苏文婕说:“既然日本也没有这样的法律,那么山本先生为什么硬要中国政府这样做呢?在我国有这么一句俗语,叫做‘一个巴掌拍不响’。假如山本先生规规矩矩地坐在电车上,那个中国人会无缘无故地殴打你吗?我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帮,决不会像你们日本人那样,在人家的国土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况且,山本先生并没有多么严重的伤势,何苦非要与人为仇呢?我想,你在中国待了这么久,自然了解中国人的性格。假如你今天执意要人家的脑袋,明天就会有人来要你的命。你信不信?”
山本太郎不禁瞠目结舌,茫然地注视着苏文婕,没有回答。
苏文婕继续说道:“据说,关东军的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因为深知青帮的厉害,所以拜了山东的青帮老大魏大可的山门。请问,你比土肥原贤二怎么样?”
山本太郎脱口而出:“小……小巫见大巫!”
“着哇!”苏文婕由不得一笑,说,“你是暗处做生意的人。当你单独行动的时候,日本军队会派士兵保护你吗?”
山本太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苏文婕又因势利导地说,“既然不会,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开一条方便之路,却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大概花不来吧?假如山本先生是个明白人,就应该主动要求中国警方立即释放那个中国人。你可以自己去想,那个中国人既然敢在电车上揍你,说明他非但敢作敢为,而且一定有很多了不起的朋友。一旦把他们惹急了,你的安全还会有保证吗?”
山本太郎愕然地注视着苏文婕,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情知自己不过是个日本浪人,在日本的军、政界没有任何地位。来到中国,无非是想捞些钱财。倘若与人结下仇,难免哪一天会糊里糊涂掉了脑袋。
“山本先生,”苏文婕乘机说道,“要不是看你跟我家有贸易关系,我才不稀罕管你的闲事呐!”
山本太郎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多谢苏小姐的开导!”
苏文婕说:“那么何去何从,就看你自己的啦!”
“高桑,”山本太郎立时把脸转向高兆铭,“你的就按苏小姐的话去做,早早地放了那个人。你的还要告诉他,我的要跟他做个大大的朋友!”
高兆铭喜出望外地说:“好,我一定尽快释放他!”
此时此刻,苏尔钦才真正认识到苏文婕那种柔中带刚的性格。然而这种性格,又给苏尔钦带来了忧虑。一旦苏文婕与他背道而驰,他是很难将其控制住的。因此,苏尔钦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凡事都须小心,不可再将苏文婕等闲视之。高兆铭在过去的时候,也只不过认为苏文婕太任性,就像所有富贵人家的小姐一样,恣意撒娇惯了。如今才知道,苏文婕不但个性很强,而且是个很有主意的人。那样暴躁的一个日本浪人,竟然被她教训的服服帖帖,真乃是个奇迹。假如能把苏文婕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还怕将来不能平步青云?
“兆铭,”苏尔钦不禁有点顾虑地说,“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日本领事馆,单凭山本先生的一句话,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吧?”
高兆铭说:“请苏先生放心,史小曼已经通融了日本领事馆。”
苏尔钦点点头,说:“为了营救那个冒失鬼,你也算尽到心啦!”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高兆铭趁机买好地说,“其实,此事能够得到圆满解决,完全归功于苏小姐的聪明才智,以及山本先生的虚怀若谷。我屈屈一个高兆铭,何德何能!”
这时候,客厅里的落地式大座钟,重重地敲了九下。那洪亮的钟声,在华丽的客厅中久久回荡着。
山本太郎站起来说:“苏小姐、苏先生,请允许我的向你们告辞!”
苏文婕也礼貌地起身说:“山本先生,日后请常来苏公馆做客。”
山本太郎笔挺地一鞠躬,说:“哈依!”
高兆铭说:“我也该告辞啦!”
“高局长,”苏文婕说道,“我现在就跟你去警察局领人。”
高兆铭一怔:“现在?”
苏文婕说:“对,马上动身。”
高兆铭为难地说:“这么晚了,恐怕有些不方便。苏小姐,是不是明天上午你再去,我也好履行个手续。”
苏尔钦也说:“文婕,你也太性急啦!况且我们跟他非亲非故,你怎么好出面呢?”
“不!”苏文婕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现在去!”
高兆铭拗不过苏文婕,更怕惹她生气,只好答应了。苏尔钦也没有办法,便派海乐山随苏文婕同去。他们只以为苏文婕的心地善良,不忍让受害者在狱中遭罪,哪里知道苏文婕已经暗暗地喜欢上了仇英?
苏文婕和海乐山来到高兆铭的办公室,分别坐在小沙发上。高兆铭殷勤地忙着给他们沏茶,极力在苏文婕面前表现自己。俄顷,房门打开了,常玉坤陪着仇英走进了办公室。苏文婕由不得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仇英,原以为他会被打得遍体鳞伤、步履艰难,此时却见他衣容整洁、精神抖擞,根本没有一点用过刑的样子。这对在警察局里蹲班房的人犯来说,却是极为少见的。
“仇先生,”高兆铭大模大样地说道,“难怪你不但敢打日本人,又大摇大摆地闯进警察局,原来大有来头啊。不过我可要警告你,眼下是个多事之秋,像那种傻事,今后还是少干为好。苏小姐怕你在牢中吃苦,硬是镇服了不依不饶的山本太郎,并亲自接你来啦!”
苏文婕连忙站起身来说:“仇先生,你好!”
仇英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小姐有点面熟,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两眼,这才认出是那个曾在天后宫进香的洋学生,便说:“请问,你就是苏公馆的小姐吧?”
“是的。”苏文婕笑着说,“一别多日,我们又见面啦!”
高兆铭一怔,说:“你们早就认识?”
苏文婕说:“在天后宫,就是仇先生替我解的围,才没有遭到侮辱。”
高兆铭此时才弄明白,为什么苏文婕一时三刻也等不及,非要急着来警察局领人不可,原来仇英就是那个在天后宫救过她的人。
“苏小姐,”仇英说,“因我一时鲁莽,闹出这种事儿,却让你劳神了。”
海乐山说道:“苏小姐一听说你被关押在警察局,急得什么似的。她还怕你受刑伤了身体,特地为你联系了天和医院。”
“是呀!”苏文婕说道,“都说警察局是个鬼门关,抓进来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仇先生竟毫发未伤,也算是个奇迹了吧!”
高兆铭颇有点尴尬地说:“你们怎么可以听信谣言呢?况且,仇先生打的是万人唾骂的日本浪人,说起来也算是个令人敬仰的爱国者,警察局怎么会对这样的人施用酷刑呢?”
苏文婕一听就知高兆铭在说假话,也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便站起身来说:“仇先生,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走吧。”
“着什么急呀!”高兆铭忙说道,“刚沏好的铁观音,还没品出味来呐!”
苏文婕说:“高先生也真会找乐!哪里去不得,却跑到你警察局来品香茗,那还能品出个味儿?”
高兆铭只得笑着说:“那好,我就不留你们了。改日我为仇先生摆宴,你跟海先生一定要来坐陪啊!”
“高局长何必客气。”仇英说道,“我乃一介草民,不敢攀龙附凤。这摆宴的事儿,从此就不要再提啦!”
仇英的话,着实叫高兆铭听了心中恼火。这个山东侉子,怎么这样不通情达理?请你吃饭这是抬举你,你倒拿起大来啦!要不是看你来自潘家大院,又有苏公馆说情,十个仇英也把你摁到老虎凳上去啦。苏文婕倒觉得仇英是条硬汉子,兀自又添了几分喜欢他的心。
“高先生,”苏文婕岔开话头说,“仇先生离开这儿,还需要办什么手绩吗?”
高兆铭瞪了仇英一眼说:“仇先生的事儿毕竟还没有完全结案,所以还是要走走过场的,这也是例行公事。只要仇先生的亲朋好友在手绩上签个字,他就可以离开了。”
苏文婕说:“你把手绩拿来,我签字。”
“你?”高兆铭似乎有点刁难地说,“苏小姐,你与他非亲非故,恐怕不好签这个字吧?”
苏文婕把脸一沉,说:“高先生,你不会是有意难为我吧?”
“苏小姐,你不要误会。”高兆铭连忙解释说,“仇先生殴打的毕竟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的案卷,上峰是一定要查阅的。案卷里冷不丁出现苏小姐的名字,我怕有损你的形象。”
海乐山说:“那就叫我来签这个字吧。”
高兆铭点点头,说:“海先生肯代劳,当然好啦!”
“不!”苏文婕冷着脸说,“这个字,我非签不可。叫你的上峰看见我的名字,他们才会明白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怎样对待中国人。”
苏文婕在取保候审的手绩上签完字,便同仇英和海乐山走出了办公室。高兆铭和常玉坤像是送贵客似的,一直把他们送到警察局的大门口。直到轿车载着仇英、苏文婕和海乐山消失在夜色之中,高兆铭才怅然若失地吁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一场殴打日本人的风波,总算是平息了。在上司面前,他又有了邀功的资本。常玉坤见高兆铭站在那里自做多情,也只得毕恭毕敬地陪着。
“常队长,”高兆铭说道,“有一件重要的任务,你要亲自去办。”
常队长立即答道:“是!请副座指示!”
高兆铭说:“仇英是个很有背景的人物。你要暗中盯住他,看他都跟什么人来往。这个任务,要绝对保密。”
常玉坤一惊,说:“副座,潘家大院的人,咱们最好别去碰他。”
“你懂得什么?”高兆铭把眉头一皱,说,“你以为我愿意去招惹他吗?但凡有办法,我也不会去捅那个马蜂窝。”
常玉坤说:“仇英这个人说不定真有个来头。连苏公馆的千金小姐都亲自来警察局接他,这就不得了!我常某人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瞧苏小姐看仇英时的眼神儿,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高兆铭问:“你看出什么来啦?”
常玉坤有点着迷地说:“那可是一双秋波含情的眼睛啊!”
“胡说八道!”高兆铭火了,“像苏小姐那样高贵的千金,会看上一个走江湖的穷光蛋?”
常玉坤固执地说:“这可说不准!苏小姐不但是公馆的千金,而且还是一位思想开放的洋学生。只要人样儿好,她可不管你有没有地位、有没有金钱!”
高兆铭说:“为了不让苏小姐走入歧途,你就更要给我盯住仇英,摸清他的来龙去脉。”
常玉坤仍然没闹明白高兆铭的心思,说:“副座,如今苏潘两家针尖对麦芒,说不上哪天就会咬起来。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就算是苏小姐有心嫁给仇英,也会闹个棒打鸳鸯散。咱们何必为苏小姐操那个心?”
高兆铭气急败坏地说:“你就给我闭嘴吧!”
高兆铭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他怎么会感觉不到仇英在苏文婕的心目中,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了。这对他来说,无形中增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自己若想取得苏文婕的欢心,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于是,他心烦意乱地撇下常玉坤,独自赌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