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离开了南市的露天旧货市场,又重新折回了清和大街,打算直奔日租界的旭街而去。他走着走着,只见前面不远处,乱哄烘地围着一群瞧热闹的人,一个个都在翘首企足地张望着什么。起初,仇英并没有怎么注意,以为又是江湖艺人在耍把戏。蓦然间,仇英听见那里传来了奶声奶气的“数来宝”的声音:
打竹板,喜洋洋,
眼前来到宝山房。
宝山房,真叫棒,
有山有水有娇娘。
就是买卖做得坏,
坑害顾客光耍赖。
劝你早早关掉门,
滚出南市重做人。
仇英是个惯走江湖的人,心里顿时就明白了,那准是小叫化子在买卖人家门前捣乱,勒索钱财。他在以往的时候,经常瞧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要掌柜的肯花几个钱,就可以把寻衅的叫化子打发走。如果掌柜的吝啬耍横,小叫化子就会越聚越多,拉下脸皮耍无赖,让店铺无法做生意。刚才听那段数来宝的内容,好像是店铺老板舍不得花钱,对叫化子动了态度,故而才招来那么恶毒的咒骂。仇英本来就恨那些黑心的财主,所以瞅见小叫化子在店铺前捣乱,反而觉得很开心。于是,他来到人群外围驻步观望,想看看店铺老板的狼狈相。此刻,只见宝山房裱画店的门前,站着几个衣衫褴褛、脏脏兮兮的小叫化子。其中一个小叫化子的手里拿着一只破了口的碗,一边敲一边数来宝。这时,站在仇英身边的一位老人,不住地摇头叹气。
“唉,手艺人的命真苦哇!”老人自言自语地说道,“连要饭的小叫化子也敢欺负他,真是人心不古啊!”
仇英不由得问道:“老人家,你认识这家老板?”
老人渍啧啧嘴说道:“他算嘛老板呀,不过是个靠裱画糊口的手艺人。他们老两口无儿无女,开这么个小店也不容易,勉勉强强能混口饭吃。准是老郭头得罪了哪位有钱有势的爷,所以才闹出这种乞丐搅店的事儿。”
仇英听老人这么一说,情绪立刻就发生了变化,禁不住地问道:“他是不是把谁的字画裱坏了,人家才找来乞丐闹事儿?”
老人摇摇头说道:“跟你说句膀大力的,凡是来这里裱画的,不是当今的权贵,就是下野的官僚,老郭头敢不小心侍候着?要论老郭头的手艺,那可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他用料好、做工细,裱成的字画挂多长时间也不走样儿。他还能把有污损的旧字画揭洗干净,装裱起来就跟新的一样。即便是破碎成几百块的字画,只要不缺少,照样能恢复原状,让你一点也瞧不出破绽。有一次,有人送来一副被老鼠咬了一个窟窿的名画,老郭头不但给重新揭裱好,而且还把破洞补上了。拿在太阳底下一照,竟瞧不出画上有补钉,这得有多大的能耐啊!更让人到刮目相看的是,老郭头还是个挺不错的字画鉴赏家,能够辨认名画的真伪。你去访一访,这远近谁不知道老郭头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跟人计较裱工费。他只希望经他手裱成的好字画,能够无损坏地传给子孙后代,这又是多大的胸怀。唉,如今这个世道,真是好人不得好报啊!”
仇英听罢,由不得对老郭头产生了同情心,于是便分开瞧热闹的人群,向里面挤过去。这时候,只见从店铺里急急走出一个老实巴脚的汉子,年纪不过五十开外,脸上却布满了皱纹。他就是店主老郭头。
“小兄弟,”老郭头捧着一把铜钱,放进那个数来宝的小乞丐的破碗里,满脸陪着笑说道,“这点儿钱不承敬意!你先拿去花,日后我手头宽裕了,再多孝敬你。”
不料想,那个脏手脏脚的小叫化子理也不理,竟然把碗中的铜板往地上光啷啷地一撒,又用筷子敲着破碗,扯着脖子大声唱起来:
打竹板,响哗啦,
你的臭钱我不花。
要想叫我不再来,
除非店铺你不开。
目睹此情此景,仇英越发相信了那位老人的话。这个小叫化子哪里是来讨饭的,分明是受人唆使前来搅店。这时候,裱画店里也闹腾开了。原来有几个小叫化子趁老郭头不注意,钻进店里乱翻东西,老郭头的女人挡住这个,拦不住那个。好端端的一个裱画店,被搅得一塌糊涂。
老郭头闻声,立时吓得脸上没有了血色。那店里有不少是名门豪宅送来裱糊的孤品名画,万一被那些乞丐给糟蹋了,他如何赔得起呀!老郭头慌慌张张地奔进店里,急得团团乱转,几乎快要哭了:“我的小祖宗呀!这店里的字画,件件都是珍品。弄坏了哪一幅,我也赔不起呀!”
几个小叫化子哪里肯听老郭头的哀求,仍然在店里瞎闹腾。
仇英是个路见不平,拍案而起的血性汉子,忍不住迈步走进店门,猛地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几个闹事的小叫化子这一声吼,吓得一齐住了手,一个个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仇英,摸不清他是个青帮打手,还是个便衣特务。只见他们一个个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好像在相互问询,哥儿们,咱们是接着闹,还是赶紧逃呀?
老郭头赶忙上前从一个小叫化子的手里,心疼地夺过字画,近似哀求地说:“几位小兄弟,我老郭头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们,何必跟我过不去呢?你们要多少钱,我给就是啦!”
几个乞丐一见老郭头这副软弱的样子,顿时又长了精神。其中那个数来宝的小叫化子,鼓着肚皮往上提了提裤子,龇着一口黄牙说:“谁稀罕你的臭钱!你要是知趣,赶快关掉店门,到别处去做生意。不然的话,我们就天天来搅你的店!”
仇英一眼看出那个小乞丐是个领头的,便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骂道:“混帐东西!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为什么欺负老实人?”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被仇英扯着耳朵,疼得呲牙咧嘴地直叫唤:“哎呀哎呀,爷!爷!你快松手吧,我的耳朵快被你揪掉了呀!”
仇英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来搅店的?”
为首的小乞丐又哭又喊地撒大泼:“爷呀!爷呀!没人指使呀!”
仇英说:“没人指使,你们哪来的胆子?”
为首的小乞丐哭喊着,一直往地上打滚儿。其他几个小叫化子不知是吓的,还是故意跟着起哄,也一起放声大哭。把个小小的裱画店,搅得鬼哭狼嚎。
仇英只得放开了为首的小乞丐:“你们哪个还敢再来闹事,我就砸断他的狗腿。滚吧!”
几个小家伙闻听,哪还敢久留,都哄闹着跑了出去。
老郭头感激地连连作揖,说:“先生,我老郭头谢谢您啦!”
仇英问道:“郭师傅,你是不是得罪谁啦?”
郭妻说:“他走路都怕踩着蚂蚁,哪敢得罪人啊!”
仇英又问:“既然如此,那几个小叫化子,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你离开此地呢?”
郭妻说:“当家的,是不是苏公馆……”
“说不定就是他!”老郭头恍然大悟地说,“不久前,苏公馆的人来找我,说是大买办苏尔钦要在这里盖饭店,叫我把店铺让出来。前两天,又有人来游说,我还是没有答应。先生你不知道,这几间房子住过我家五代人,怎么能随便卖掉呢?再说,这‘宝山房’开设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创出了牌子。倘若一换地方,就会影响生意。唉,这不是在砸我的饭碗吗?”
“苏尔钦竟如此不要脸面,打发几个小叫化子来捣乱,也不怕人家笑话。”仇英由不得问道,“郭师傅,你知道那几个孩子都在哪里落脚吗?”
老郭头说:“首善大街有个乞丐店,店主绰号蛮子李。他跟当地官警、地头蛇都有交往,所以成为南市的乞丐王。除了蛮子李,谁的话他们也不听。唉,这可怎么办啊?”
“郭师傅,”仇英说道,“这房子是你家祖传留下来的,苏尔钦堂堂一个富贵人家,总不好意思来硬抢吧?至于那群小叫化子,我来对付他们。”
老郭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先生,我给您磕头啦!”
仇英赶忙扶起老郭头说:“郭师傅,你快不要这样!”
郭妻忍不住哭了,说:“先生,我男人是个卖手艺的,一辈子老实巴脚,就知道给人磕头作揖。”
“唉,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呀!”老郭头望着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店铺,忍不住伤心地直落泪,“瞧这店铺被遭塌的……”
仇英说:“你们就打起精神做生意吧,那几个小家伙不会再来捣乱的。”
老郭头夫妇见仇英要走,如何肯放?他们除了觉得仇英帮助赶走了那群小叫化子,应该好好款待一下恩人。更担心的是,怕仇英走了之后,那群小叫化子再来捣乱。仇英明白他们的心思,便再三安慰,并保证常常来看他们。老郭头夫妇见实在留不住仇英,只得恋恋不舍地把仇英送出店门,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当老郭头忽然想起忘了问恩人的尊姓大名,再赶忙慌慌地去追时,仇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