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李浩,到网吧上网骂人去,咱都好几天没上网骂人了。”当初那个把一个女孩压在身下并对我傻笑的高个男孩对我的大哥说。
当时刚刚放学,学生们拥挤着朝校外走去,我和三弟紧紧跟在大哥的身旁。大哥说:
“你先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先把他俩送回家,周末再去吧。”
那个高个男孩厌烦地看着我和三弟说:“那行吧,我先去骂会,周末我还在那个网吧等你。”
走出校门后学生们朝各个方向走去,我和三弟跟在大哥的身后在新修的水泥路上悠闲自在地行走。我和三弟像往日一样开始玩闹了起来,三弟飞快地向前跑去在路上众多学生们之间穿插而过,我在他的身后勉强跟着,三弟渐渐与我拉开了距离使我心急如焚,我不顾一切地努力向前跑去。这时,一个刚刚下班回家的工人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从我身后驶来,我的眼里当时就只有在前方不断奔跑的三弟,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摩托车已离我原来越近,我突然从路旁跑到路中间,一种巨大的冲击力使我飞了起来,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有一种腾空的感觉,随后我摔倒在了路上开始号啕大哭。大哥迅速从后方跑来将我从地面扶起,也许是那辆摩托车行驶得较为缓慢,实际上我安然无恙,只是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使我依然目无旁人地大声嚎叫,大哥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确定我没有受伤,但对于我的持续嚎叫却使大哥极其无奈。最后,大哥从口袋中拿出一根他心爱的棒棒糖给了我,我立马停止了哭泣右手将眼角的泪水慢慢擦去。
这天晚上我受大哥之意来到他们兄弟二人的房间,大哥或许是从网上了解到了一些招引鬼魂的方法,决定今晚就带着我和三弟实践一下。
夜晚十二点整我们打开房门,大哥将一面圆镜悬挂在门的顶端,大哥让我和三弟站在他的身旁,我和三弟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右手拿着一小块破碎的小镜子。我们兄弟三人低头站在门口的正中间,口中不断念着我已记不清的当时大哥教授给我和三弟的咒语,我们的嘴唇不停地上下轻碰着。农村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此时你看不到任何光亮,一切都被夜晚的黑暗笼罩着,皎洁的圆月前几块淡黑色的轻云缓缓飘过,院子里樱桃树正在浅浅睡着。
“大哥,大哥,鬼魂来了,鬼魂真来了。”我激动又恐惧地拉着大哥的右臂说。
我们兄弟三人同时抬头向前看,一双明亮且正在闪着荧光的眼睛在地面之上约半米的空中悬着,那双似阴间而来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并朝我们飘来。那双眼睛越来越近,我和三弟恐惧得快要喊出声来颤抖着躲在大哥的身后,大哥挺拔地站立在最前方安抚着我和三弟:“不要怕,任何鬼魂都惧怕我们手中握的树枝,它不敢靠近我们。”我和三弟半信半疑在大哥的身后挥舞着那根随处可见的干燥树枝,但是我随即发现,我愈用力挥舞,那道荧光就离我们愈近,最终小黑紧贴着我的右腿,那所谓的荧光其实就是一只小黑狗忠诚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后我问大哥:“鬼魂到底长什么样啊?它们来了没有啊?”我因久久不见鬼魂而感到无趣和困倦。
“它们其实已经来了,只是我们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它们而已。”大哥非常坚定地说。
“它们已经来了?那为什么我连它们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它们无形无色,就是一团凝聚着某种精华的气体,它们曾存在于这个人世间,它们中的大多数依然眷念这里,即使它们曾经不这么认为。如今,它们不再具有存在的载体,于是它们悄无声息。”大哥不改坚定的语气说。
我和三弟四目相对后看着此时这个神神叨叨的大哥,不可抗拒的困意控制着我和三弟的身躯,我拉了拉大哥的右臂:“既然它们已经来了,那我们回去睡觉吧,我和三弟都坚持不住了。”大哥低头看着我没有回答,他双手推着我和三弟走向房间里的大床,他指示着我和三弟躺在一起,困意没有给我反应的机会,我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仿佛大哥又欲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末大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提前计划好的约定早已使大哥心不在焉。我和三弟也有自己的娱乐,一种风靡全校的娱乐——打弹珠。村子里有一个名叫李堂的男孩与我和三弟同岁同班,那时我们三人常常形影不离。周六的清晨我和三弟早早前去他的家里邀请他去我们家院子里打弹珠,他并不总能像我和三弟一样在儿时能够活的自由自在,成人后的生活难免都要被种种枷锁捆绑,那时的他就已然如此,若没有我和三弟的前往,他常常不会跨过那扇狭小的房门。他的爷爷奶奶对子孙管教有加,至少在这片土地上他的爷爷奶奶称得上严厉,但就像大多数人做大多数事情一样,我们努力却事与愿违,李堂始终是一副呆滞的模样。阳光渐渐洒向我的脸庞,我和三弟进入他的家中,我轻轻跨过淡黄色木板门槛站在他家四周封闭且狭小的院子里,站在这里我看到了井底之蛙眼里的世界,抬头望去只能看到局部的天空。他的爷爷奶奶不知在忙些什么,看到我和三弟的到来他们亲切地问:“你们吃饭了吗?李堂正在屋里吃饭呢,你们也进去吃点吧。”“不了不了,我们已经吃过了,是来找李堂一起玩的。”我和三弟挥挥手说。
我走过院子来到里屋,屋内的隔墙是由泥土和秸秆混合而成,地面同爷爷家一样都是一块又一块的瓦砖,有时我会将一些零花钱攒放在某块瓦砖下,瓦砖下面是松软的黄土地,偶尔有一些小蜈蚣会从我的零花钱上爬过。
李堂吃完饭后同我和三弟走了出去,肥胖的他需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得上我和三弟的正常行走,大约只四分钟就能从他家走到我们家的院中。
那时打弹珠有一种孩童皆知的玩法,我们三人准备玩的正是这种。我们先用一根木枝在干硬的黄土地表面画一个大大的“田”,在这个“田”的某一端距离数米外的地方画一条线作为起点,我们三人会各往这个“田”中放三个弹珠,然后从起点出发用另外一个弹珠——往往是我们最喜爱的一个弹珠,有奶白色、金色、芝麻色等各式各样的弹珠,类似于将军们的专属武器——将“田”中共九个弹珠一一全部打出为止。这期间谁打出的弹珠就归属于谁,唯一值得警惕的就是,千万不要让自己的专用弹珠早早就停留在了“田”中,否则你不仅失去了这一局的比赛资格而且还要多费一个额外的普通弹珠去赎回你的专用弹珠。
当互联网的出现尚未彻底改变人们的娱乐方式时,这种游戏我们玩多久都不会感到乏味,不知如今那些曾代代相传的娱乐方式是否还会出现在某个校园或某片土地的一角。那天一整个上午我们三人在起点和“田”字之间来回奔跑,丝毫不知疲惫,当我们沉浸在欢乐中时,时间的流逝一定会被按下加速键。阵阵炊烟开始出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李堂输掉了最后一个弹珠,他站起身来委屈二字在他的双眼间擦之不去,我和三弟看着他失落的神情心生怜悯,我们对视一眼便叫住了正转身准备离去的他,我和三弟将自己的弹珠挑了出来把剩下的所有弹珠全部还给了他。李堂呆立在原地仿佛在酝酿着该如何拒绝,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早已替他的双手做出了选择,他双手贴在一起掌心面向天空,最终我们三人一欢而散。
午饭过后我和三弟决定在村子里走一走,此时阳光已略显毒辣,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周边万里无云。小路两旁的大树上团团绿叶轻轻晃动发出微小的声响,这个村落几乎与喧哗无关,周围的一切景物是那么平和,那么不惹人注目,此时的静谧和父母离开的那天相差无几,整个村庄仿佛突然空无一人。我和三弟走出院子,首先来到了离我们最近的那座小房子,小房子里住的那对空巢老夫妇难得都不在家中,木门中间有一把小黑锁紧闭着。
我和三弟再次朝那个小房子走去,站在房前搭起的茅草棚下,我看见眼前的烧锅台上有两个用秸秆制成的圆形锅盖。我和三弟同时打开面前的锅盖,黑色的铁锅已被清洗得油亮光滑,锅的低端还留有一点清水,我和三弟看四周无人后竟将目光停留在了眼前的黑锅上。
我再次掀开锅盖并随手丢在我的脚下,我和三弟一前一后将裤子脱至大腿处各自朝眼前的黑色铁锅里撒尿,尿液在黑锅低端慢慢汇集,白色泡沫在黄色尿液表面铺满了一层。尿完后我和三弟拉上自己的裤子再将锅盖盖上然后就像阴谋得逞的卑鄙小人一样狂笑着扬长而去。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我重复着回到当初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我站在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不知罪恶的小男孩干下的这件愚蠢至极的事情。无数次我多想走上前试图改变这一切,但是这并不是我能够做到的。每当我回想起那对老夫妇本是如此悲凉后,我那已经无法赎罪的泪水还是会缓缓掉下来,随着当初的时间渐渐远去,我有时竟想为自己或自己的内心开脱,我开始怀疑越来越模糊的过往是否真实发生过,但不久后我就明白,这又是一条通往失败的道路,我必须接受现实并面对现实。当我个人的人生画布逐渐铺展开时,我将这其中已来的和正在路上的挫折与不幸当成我为自己赎罪的机遇,我知道这条路才真正属于我。
我和三弟扬长而去心中竟没有任何负担,悠闲缓慢地向南方走去。一路向南有一条小路直通一条长河,长河名叫木青河,木青河如同屋后的新修的水泥路一样东西向延伸没有尽头。木青河两岸长满了杂草,我和三弟在岸边的小路上缓慢行走。木青河的河水表面极其黑暗就像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我站在近处观望,黑色水面如一座铜墙毫无空隙,冷漠和恐惧是这条河的独特标致。我蹲在水边用双手捧起一捧河水,它的干净无瑕让我看到了一位尚未入世的年轻孩童,透明的河水从我的指间渐渐全部滑落。木青河静静地流淌不受到任何人的干扰,不理会任何人的经过,每当农作物需要灌溉时,农民们就会无情地来抽取木青河的血液;偶逢干旱之年,人们会用隆隆作响的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取着她的血液,而她始终毫无怨言如母亲般无私伟大。
我和三弟站在一处坡地前,青草覆盖着这个犹如一个小型山岗的坡地,我和三弟走向正对木青河的坡面仰头四肢张开平躺,微凉的青草柔软而舒适驱散了我和三弟内心中刚刚生有的羞耻感。闭眼时微风轻拂,青草的香味独占了我和三弟的所有嗅觉;睁开眼,三棵参天大树的树端出现在我的眼前,中间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大大的鸟窝牢靠地建在树杈间。我和三弟尽情地在坡面上左右翻滚,不去管青草是否会染绿了我们的白色上衣,我们闭着眼在欢笑中毫无忌惮地翻滚着,偶尔我和三弟会迎头相撞,互相指责着对方然后面带笑容朝反方向转身。
不久后的一天夜晚,爷爷带着我和三弟经过了这个坡地。爷爷说这块坡地叫“乱葬岗”,曾经是堆放尸骨的地方,无数个死去的孩童会被直接扔在这个坡地上不加任何掩埋。我和三弟瞬间毛骨悚然,无法相信这块长满青草的柔软坡地竟有着一段死尸纵横的历史,原来我竟是在无数尸体上翻滚的,难怪这坡地的表面如此柔软,它是由无数个孩子的肉抚育的。我无法想象这块大坡地曾“收留”了多少个被抛弃的死婴,我惊叹于历史和自然的巨大威力,这块坡地上已没有任何曾有死婴的痕迹。
我和三弟在这块坡地上已躺了很久很久,我可不想永远躺在这个地方,我站起身来跟三弟说,回家。到家后我看见大哥正在院子里“压水”,落日前的红色阳光照射在大哥青涩又冷酷的面庞,大哥专心“压水”的认真模样从那时就一直记录在我的心间,这一幕、这一刻我永远也无法忘怀。
紧迫的饥饿感让我没有走向大哥,我选择径直走向屋内,屋子里有一位驼背的老爷爷背对着门口坐在那个我常坐的小木凳上,爷爷奶奶围坐在他的面前,我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回想到几个小时前我和三弟曾干了些什么,瞬时我的心脏因害怕和羞耻而激烈颤抖,尚在梦中的三弟不断在背后推着我,我强压着怒火在奶奶旁边坐下。我的心越跳越快等待着一场审判的到来,即使我是中途加入,我也明白他们的议论纷纷指向何处。那位老爷爷贯穿全程的卑微语调和可怜神情像是有一挺机关枪永远架在我的面前,枪口正对准着我的心脏,随时都可以将我的性命拿去,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应该死去。若干年后,在与所谓身处社会底层的人民们的交往中,我常常会有一种时空穿梭的错觉,好像那位老爷爷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而我正等待着一声枪响的到来。
晚饭期间,奶奶问了我和三弟是不是做了那件事情,我和三弟连口否认。奶奶没有再多问一句,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孙子不会做出这种令人唾弃的事情。随后奶奶非常愤怒地说:“不知哪家孩子竟然往人家吃饭用的锅里面撒尿,真是该死。”我和三弟坐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奶奶的愤慨,我感觉到我已处在崩溃的边缘,奶奶不加思索的信任折磨着我幼小的心灵。
深夜,我独自躺在床上痛苦呻吟,那罪恶的一幕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那一夜,我就像是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鹫鹰一遍又一遍地啄食着我的心脏,我无力反抗。
转天一觉醒来,罪恶与不安便被统统抛之在了脑后。这天我起床很晚,当我走出屋外,大哥和三弟正在院子里玩闹,我向前跑去加入其中。大哥看见了我,说:
“你终于起床了,那好,我现在开始教你俩如何快速地将别人摔倒。老二,你先好好看着,来老三,站在这别动。”
三弟站在原地不动,大哥站在了三弟的面前,说:
“如果有人想故意找你麻烦,你可以趁其不备快速上前用右臂搂着对方的脖子,右腿伸向对方的腿后,然后右臂使力、尽可能地使力将对方往后下方压倒。”
大哥边说边以三弟的身体做演示,大哥演示了一遍后便让我和三弟互相用对方的身体做练习,他则像一个专业的拳击手教练一般认真地看着我和三弟的动作。
数十次的练习让我和三弟感到难以继续下去,我们瘫坐在地面,小黑不知从哪个方向奔来停在我的身边,它无视我的怒吼不断想要用舌头舔我的双脸,这时大哥也坐了下来。大哥耐心又详细地向我和三弟讲解:如何用力挥拳、挥拳时拳头应保持什么样的状态、如何踢腿、什么时候踢腿最安全……
我和三弟反反复复练习着大哥所教授的动作,爷爷奶奶的归来宣告大哥的这堂生存课即将响起铃声,大哥叫停了我和三弟,最后他面目看似痛苦地说:“我们努力获取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不是为了欺凌任何弱于我们的人,只是为了我们自身不会轻易受到他人的肆意挑衅和恐吓。你们兄弟二人在学校里一定要团结、支持和信任彼此,遇到任何事都要始终保持一心。”
大哥的这番话说进了我和三弟的内心,此后多年里我和三弟一直恪守着大哥对我们的教导,即使我们也曾相互背叛过,但最终都没有彻底冲破大哥所规定的原则。
一年一度的盛夏和暑假再次来临,院子里的樱桃树也如母亲所保证的一样再次结满了鲜红的樱桃,一年一度的“樱桃保卫战”也拉开了帷幕。
这个盛夏充满了喜怒哀乐,也让我见到了变化无常,我们兄弟三人之间的感情就在这朝朝暮暮间变得愈加坚如钢铁。
盛夏过后,我和三弟升为了二年级,享受到了学校刚刚配置的全新课桌和木凳,可惜我的大哥在此学校已上有六年之久都没有机会享用。大哥离开了梅村小学继续就读在离家稍远的洛音镇上的一所中学,洛音镇中有一条宽敞的大路连接着八涧村那个繁荣的十字路口。大哥在开学前一天拥有了一辆蓝白相间的“飞鸽”牌自行车,每周大哥就骑着那辆蓝白色的自行车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
有一天,大哥曾私自骑着那辆蓝白色的“飞鸽”自行车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小镇上,一路上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臂紧紧搂抱着大哥的身体,我的双眼被沿路的各种新鲜事物所填满。大哥就读的五联中学离小镇中心较远,五联中学的规模要大于梅村小学十倍之多,坐落在一片农田里。洛音镇的中心处最多聚集的不是大型商场也不是美食中心,而是占满一条街的黑网吧。有时城管们会来装模作样地砸几台电脑恐吓那些黑网吧的老板,实则就是想多收取点“保护费”进入自己口袋。那些年里,每逢周末孩童集中时,所有的黑网吧座无虚席,期间仍会有络绎不绝的迫不及待的孩子们穿梭在各个网吧间。后来,我和三弟也都成为了这场浪潮中的一滴。
时间的流逝给离别挂上了诅咒,曾经日夜相伴的人也终有一天会模糊在我们的世界里,有些人选择离开我们,而我们也会选择离开一些人。九月的到来会让大哥在某种程度上离开我和三弟,不过幸好在大哥离开之前,他曾亲手教会了我和三弟如何自卫和生存。大哥离开后,我和三弟不得不开始并适应一种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