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夏天也已接近了尾声,九月的到来使我和三弟成为了梅村小学里的最长者,我与那群已相处多年的留守儿童们走进了六年级的课堂。在开学的第一天,我将最后一次成熟的可口樱桃送给了丸子,丸子脸上绽放的笑容满足了我的所有期待。
最后一学年注定是不平凡的,是充满着悲欢离合的。在十月底的一天,我像往日一样同三弟一起走到了学校。在学校的大门前,我难以置信地看到,由于土地的塌陷,那座古老的教学楼最外侧的墙壁上,自下而上形成了一道如闪电般的长长裂口,我清楚地记得这道裂口我不曾在昨日里见到过。
见到这道长长裂口的不只有我和三弟,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学生们、老师们、领导们都看到了这道裂口。关于这最后的一段记忆,在我的心里犹如昨日之事般难以忘怀。长长的裂口出现后,我们与梅村小学的姻缘只剩下了最后两天。裂口出现的当天也即第一天,正在上课的郭老师被一个神情慌张的年轻男子叫出了教室,郭老师与他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默不作声地说了两句话后,就跟着他离开了我的视线。郭老师消失了足有两个小时,在这段期间里,孩子们的吵闹使整座楼不时地沸沸扬扬,我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焦急且无望地等待。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我们还是乖乖地坐在了教室里,大约只是一分钟后,仿佛濒死之人般面色苍白的郭老师走了进来。郭老师骇人的面容和永远存在的威严使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我们静静地抬头看着郭老师,期待着郭老师能够尽快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郭老师站在讲台上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我们说:
“估计你们也已经看到了,我们这座楼已经不安全了,学校领导们出于安全考虑,做出了尽快离开的决定。等下你们放学回家后,让你们的家长决定接下来你们要去哪个学校。我现在就把你们可以去的学校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你们抄在纸上带回去给你们的家长看,明天上午同样的时间你们还要来到学校里,我们会与相关的学校提前联系好,明天上午学校要统计你们的结果。”
郭老师说完这段话后就背对着我们正准备将我们的几个去处写在黑板上,此时此刻,我们都意识到了我们即将天各一方的现实。顷刻间,我与所有的同学们都流下了最为真情、最为感人肺腑的泪水。在我的记忆里,仍然坐在第二排的我向后看了看,出现在我眼里的画面是,几十个无声的眼睛里正滚落着有声的泪水,温暖的泪水替我们说出了彼此间的真情、替我们表达了对于分离的不舍、替我们大声呐喊出了对郭老师多年来的付出和陪伴的感恩。分离是人间常态,学生们的分离充满着浪漫的情怀。我曾与各个阶段的同学分离,但相较而言,最难忘、最不舍、最痛至内心的一次分离就是这次被迫提前的分离。在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中,丸子哭泣时的泪水和画面被永远保存在了我的内心深处。在我日后经历各种挫折和磨难的时候,我常常会设想丸子仍然在我的身旁,我以此激励着自己,要像个勇敢的男人一样走出生活的困境,拥有足够的本领去保护和安慰我所心爱的正在哭泣的丸子。
或许连郭老师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课”,在这“最后一课”里,郭老师并没有告诉我们,汉语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但当郭老师在黑板上写完那些学校的名称后,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正在哭泣的教室,说了一段意味深长但又令我们难以知解的话:
“人类发展的需求是无限的,而资源和土地的数量是有限的,以资源换经济的发展模式是不可能长久的。我真心希望,类似于太阳能、风能等无穷无尽的清洁能源和新能源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充分利用,那样的话,就不会再出现更多的所谓的‘塌陷区’和‘安置区’了,也就不会再有更多的我们了。不只是我们国家,任何国家在选择工业化的同时也就选择了生态环境的破坏和各个生态系统的污染,这是任何一个国家在工业化早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希望以后的人们能尽快明白,我们应该如何与自然相处。”
看着一脸茫然的我们,郭老师停止了叙述,但是我可以大胆地猜测,还有一些话郭老师并没有说完。
第二天上午,我们如期而至站在了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往日里,这里是女孩们跳皮筋的地方。在一楼的走廊上,有几个我曾在学校里见过的老师各自举着一个写有某个学校名称的木牌子,红字黄底的木牌子被高高举起在我们的正前方。我们像是被分配的新兵一样在各自的队伍里排成一字长队。耗时数个小时的统计工作终于完成了,在包括我和绝大多数孩子的选择中,我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距离我们的家最近的一所学校,于是我和丸子站在了不同的队伍里。在等待允许离开的期间里,丸子大胆地跑到了我的身边,她带着我来到了空无一人、阴云笼罩的操场上。在远离进出口的一处围墙边,我和丸子都停下了脚步。此时,她的那双长于青春且无暇脸庞上的如始终盛开的昙花般诱人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勇敢且坚定地对我说:
“李松,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我的父母为我在淮南找到了一所学校,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当初,我远离我的父母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所陌生的学校,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是假装坚强而没有表现出我的任何不适。多少个夜晚里,我曾独自在房间里哭泣,我想回到我父母的身边,但你的突然出现和帮助使我很快适应和熟悉了这片土地。渐渐地,我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了快乐与关怀,对于父母的思念就日益被淡化在了心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片土地以及我在这片土地上的收获,即使这片土地已快要沉入水底,但是你、郭老师和所有难忘的一切都会在我的记忆里永存。”
真情流露的丸子独一无二,在她的话音刚落之际,两个不愿就此分离而又无可奈何的孩子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此时,眼含泪水的丸子问我:
“你曾对我说过,要我做一个如成熟樱桃一样的女孩,但是你能再解释一下吗?”
“不用解释了,你已经是了。”我说。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突然想到了我的三弟,那个曾把自己的爱意投向未知的三弟,我意识到眼前就是我能够亲口表达爱意的最后期限。但是这简单的几个字却一次又一次地停留在了我的嘴边,直至最后我也没有向她表达出我内心中的那份已蕴藏许久的爱慕。
在允许回家的时候,我和丸子相伴往学校大门走去,在分离的那个十字路口,我站在路口的中央向她挥手告别。我久久不愿离去,看着那个逐渐模糊的背影直至消失,我不想但又不得不告诉我自己,丸子已经在我的世界里远去。
事实上,出于其他学校的接待能力有限等种种原因,梅村小学的领导们竟取得了邻村的一个政府用楼的使用权,改造后的政府用楼成为了部分学生们的最终归宿。在等待重新开学的这段期间,有许多的学生已经离开了,最终我与只约剩有一半的那群留守儿童们在郭老师的陪伴下,走完了我们的整个小学生涯。至此,这个伟大的、值得我一生铭记的郭老师也已在我的世界里远去了。
在我结束我的小学生涯的同时,我的这个家族也已准备好了离开这片土地,因为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土地塌陷的裂口和洪水已经出现在了我们的屋前。离开的那一天,大人们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搬放在大伯的拉货车上,我独自一人站在樱桃树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环顾四周,想要竭尽全力地记住这片土地的样貌,但记忆终归不是现代化的影像,它在岁月的清洗中已经残缺不全。
我抛弃了樱桃树,登上了离去的拉货车。在这段旅程里,我的心情甚是平静,无喜无悲。一路上,过往与现实交织纠缠,我已经分不清我的眼前是梦境,还是现实。离去的拉货车在破碎的水泥路上颠簸,曾经的那些参天大树已被贩卖,只剩下了刻在地平线上的圈圈圆轮;曾为无数人遮风挡雨的房屋正在绝望地等待着洪水的袭来;曾经需要争分夺秒前往的游戏厅已关上了大门;曾经如城市般繁荣的十字路口一片萧瑟;穿过透明的玻璃,曾经货满其间的商店一片狼藉;曾经的原住民们正在离去……
我睁开双眼,大伯的拉货车停在了一排两层楼房前的水泥路上,我看着眼前这十分新颖的一切,明白了我已经到达了这块被命名为安置区的土地上。
实际上,我个人的故事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是我相信,在那片如今已是一片汪洋的土地上,还有更多人的故事尚不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