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开学后的第二天,我与三弟发生了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场争端,而在这场争端中,三弟的一个灾难性的举动让我在心中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原谅他。
二月下旬,淮北的清晨依然凉意浓厚。自大人们再次外出打工以来,三弟便一直睡在我的房间,躺在另一边睡在我的床上。无处不在的寒冷使三弟或许只是无意识地卷走了另半边的热乎乎的被子,瞬间到来的寒冷使我醒了过来。我睁开双眼,在微弱的光亮中情不自禁地哆嗦着我瘦小的身躯,当我意识到是三弟将我的温暖夺走时,愤怒再一次战胜了我的理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将全部的被子拉盖在我的身上,紧接着我像一个木乃伊爱好者一般想要将自己裹变为一个小木乃伊,我只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就将几乎所有的被子占为了己有,我的双手紧紧地拉着被子的一端,身体用力地压着温暖的被子。就在我正沾沾自喜之时,三弟的报复立马随之而来,他愤怒地将被子十分轻易地夺去,然后骑在了我的身上,一拳又一拳打在了我的身体和头部上。在疼痛中我开始竭力反击,我用力晃动着我的身体将三弟晃倒在了一边,我抓住这个时机立马爬了起来与三弟殴打在了一起。
在失去理智的打斗中,三弟竟一把拽掉了已佩戴在我胸前多年的那块白色圆玉,并将其狠狠地摔碎在了地面上。我顿时不知所措,看着已碎满一地的白色圆玉,当我的魂魄逃走后又回到我的身体里时,泪水已经从我的双眼滚滚滑落,我哭泣着颤抖着身体下了床,崩溃而无力地找寻躺在地面上的所有碎块。三弟在此时也意识到了他的这个举动所带给我的伤害,三弟很清楚,那块白色圆玉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二〇〇七年,我第一次有印象且长久地来到了这片土地上,在我到来的当天夜晚,我的母亲就曾早早地将那块白色圆玉给了我。母亲对我说,我要一直将这块白色圆玉佩戴在我的胸前,因为它目前还是一块死玉,需要用我的身体去唤醒它,当它成为了一块活玉时,它就会在我遇到危险时暗中保护我。
我始终记着母亲的话将这块玉一直佩戴在我的胸前,久而久之我发现这块白玉的体内竟有了几抹淡黑,仿佛在渐渐拥有着生命。每次在母亲归来时,我都有一项必不可缺的任务,那就是向我的母亲报告白玉在过去一年里的变化和成长。近五年来,我的父母所留给我的记念物并不多,而此时此刻,这块已佩戴了近五年且已开始拥有生命的白玉也破碎了。我呆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向明年的母亲交代,悲伤和愧疚使我忘记了寒冷。
在尚有积雪的寒冷清晨,我和三弟各自只穿着一条短短的内裤蹲在床边的地面上,三弟不停地向我表达他的歉意并帮我捡起碎在地面上的小小玉块。这期间我只能感受到悲痛,完全没有理会蹲在我身旁的三弟。时间在无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已将我所能看到的和找到的所有碎块收集在了一起,放在了一个小袋子里。可惜的是,这个白色的小布袋及其里面的白色碎玉块在日后搬家的时候被我遗忘了,我当时将这个小布袋放在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并将其埋在了樱桃树下。在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的那一天,樱桃树由于占地面积过大且运输费用昂贵而被遗弃在了这片土地上,那些碎玉块悄然间成为了樱桃树的陪葬品。
“床头吵架床尾和。”我最终还是原谅了三弟,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大的仇恨都会渐渐淡化,永远无法愈合的只有心口上的那道伤痕。
有一个周末,我独自一人在家,由于无事可做,我在屋内外走来走去。这时,那条忠诚的黑色大土狗跑到了我的身前,它不断甩着头、摇着尾在我的眼前旋转和蹦跳。我蹲了下去右手准备去抚摸它的毛发,与此同时黑狗就像一匹突然被西部牛仔拉住的正在奔跑的骏马般抬起了它的两只前蹄,不断地想要扑向我的怀中,但我拒绝了它。我示意着它卧倒在地面上,多年来的默契使它明白了我的意思,它乖乖地躺在地上任由我去抚摸它的身体。
太阳在南边的天空追随着时间机械地移动,不知不觉间太阳的光芒来到了我的眼前,趴在了黑狗的毛发上。我抬头仰望天空,春季的太阳像是正在步步高升的将军不怒而威,使我不敢直视。我的眼前犹如一幅已完成的油画,多彩且安安静静,我像是万事万物的创造者般享有着这个世界、这片土地、这个小村庄。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屋内相框里的那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没有丝毫犹豫我抛弃了黑狗朝屋里走去。走到屋里我搬来了一个小木凳踩在上面,双手托稳住相框把它从墙上拿了下来。我把相框反放在爷爷的床上,拨开钉在四角的四个小木棍取下挡板,父亲的那张照片安静地躺在相框的左下角。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照片拿在我的右手上,我再一次静静地看着年轻时的父亲,遥想那个当年还留有一头较长头发的年轻时的父亲是如何在陌生的城市里闯荡和生活的,没有任何背景和学历的年轻父亲又是如何走过这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消化那些难以说出口的委屈、接受年轻头脑中的荒诞……这一切的一切我至今所能了解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父亲始终不愿向他的两个儿子叙述他当年的艰辛和困苦,后来在不断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我渐渐体会到了父亲多年来的不易,我也渐渐被赋予了资格可以在饭桌上与父亲一同共谈家事和生活。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我拿着这张照片正向屋外走去,由于岁月的缘故,这张照片上污迹遍及,于是我决定用压水井里的清水将其清洗干净。我站在压水井旁熟练地“启动”了压水井,不一会儿位于出水口处下方的水盆就已接满了清水,我将“启动水”也接满后将其放在石台上就蹲在了水盆旁。
年轻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善意的举动竟会把这张珍贵的且是唯一的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彻底毁灭了。我将照片放在清水中浸泡,约一分钟后我就将这张照片拿了出来,刚刚从水中取出时,年轻时的父亲依然安然无恙。我毫无防备地用预先准备好的湿毛巾在整个照片上用力一擦,而这一擦几乎将这张照片上的所有画面全部抹去了,我的魂魄又一次远走高飞,不知过了有多久才渐渐恢复了意识。我的心极速跳动,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水盆中,白色的湿毛巾一片污迹,年轻时的父亲就这样在我的记忆里开始模糊了。
这张照片的毁灭也意味着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与我的父母有关的实体记念物都已失去了。在日后思念父母的时候,我只能凭借着回忆、想象和仍留在枕头上的气味来触摸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