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上村有一个名叫张亚洲的男孩,他虽名为亚洲,可长得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亚洲人。他天生卷发,皮肤黑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肤色也一点点朝黑的一侧倾斜,在我们的口中他叫泥鳅。在我们之间他被公认为是最成熟的,他观察人世间的角度和方式常常令我羡慕不已,在无数次的幻想中,我多想像他那样能够收获同龄人的信任,临近村落的孩子们大多都以结识他为荣,但我始终只能站在他的旁边。在一场又一场的聚集中,他总是能够聚拢大家听他讲述那些发生在成人男女之间的事情。那些年里我和三弟与他的关系还算密切。
泥鳅家在凉上村的边缘,距离水泥路有一段的距离,我和三弟曾去过他的家里。他的家里有很多过去的老物件,最显眼处摆放有一盏泛黄的煤油灯和整点就会响三下的大古钟;最令我感到新奇的是,他的家里竟放有美元,泥鳅曾十分骄傲地把他家的美元高举过头顶,隐隐约约中我看到的是两张淡绿色的钞票,当时已皱得如一团废纸,钞票的中间印有一个不知其名的大头像。在我的内心深处泥鳅有一个常常让我自觉羞愧的污点,他很爱偷东西,虽然他时时引以为傲他从未失手过。
有一次我曾亲眼见过他盗窃的全过程,他带着我走进凉上村的一家商店,当时只有一位老妇人坐在柜台的后面。我在踏进门内一步的地方站立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商品,我知道我口袋里的硬币一直都未发出声响,可我想买的东西又摆放在四面八方,我左右晃动眼球无意中看见泥鳅正迅速地把一包红色外壳的烟塞进自己的裤子里,夹在裤子的顶端用上衣遮挡住,他面无表情动作利落犹如一个成熟的特工。泥鳅其实并不抽烟,甚至说他对烟恨之入骨,他曾亲口告诉我肺病是如何夺走了他爷爷的生命。在爷爷离世的那一刻泥鳅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其中任何一个部分的丧失都很可能会使整体失去意义。但在那时八涧村十字路口处的那家小超市的店主经常会鼓励孩子们去偷家里大人们的烟然后低价卖给他,泥鳅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这片土地上有一个知名的煤矿,这个煤矿的主矿区离我们的村落较为遥远,几年后我才真正看到了它。与我们的村落咫尺之遥有一个相对小的分矿区,它就位于凉上村的南边土地上,与凉上村的生活区之间只隔了数亩农田。有一次周末,泥鳅带着我和三弟来到了这个分矿区的围墙外,我们行走过数条隐藏在各个农田间的小路站立在高高的水泥围墙前,围墙的底部长满一条线的黄色杂草,杂草之间是成块成块沾有黄色泥土的白色碎石。我们站立在靠近围墙转角处的地方,另一侧的围墙前有一条黑色小溪,黑中泛绿的河水不再流动,腐臭的气味令每个欲靠近的人作呕不止。围墙里生活有成百上千个矿井工人,我曾在矿区大门前见过一群身穿蓝色套装的成年男人,也许他们刚刚用热水冲洗了一番,干净无瑕的脸庞上隐约仍留有一丝疲惫的神情。高高的围墙里是更高的煤山,站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如蝼蚁一般弱小。在前往到这里的路途中,泥鳅信誓旦旦地向我和三弟保证,这一侧的围墙前有一个如狗洞般的缺口。泥鳅记得没错,此时我们三人正面对着这个缺口,那天太阳高高悬挂在天空,没有任何一阵微风吹过,我们三人站着不动就已大汗淋漓,泥鳅没有犹豫朝洞口走去,我和三弟跟在他的身后也一起钻了进去。
站在围墙里,我的心突然感到了一种不知为何的不安。触手可及的黑色煤山高不见顶,远眺不见尽头,围墙内的底部杂草同样顽强地生长着,我们三人沿着围墙四处寻找泥鳅口中可以让我们大赚一笔的废铁。我们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我颤抖的内心始终不愿平复下来。
“上面的废铁更多,我们爬上去看一看。”泥鳅抬手指着高不见顶的煤山说。
“爬这么高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我们还是走吧。”
“这个矿区的西北角只有我们面前的煤山,人群都在东南边,而且只要不被保安看到就行,其他人不会管我们,放心吧。”
面前的煤山高度约有十余米,我们从底部开始向上攀爬,爬到中间的时候我好奇地问泥鳅:
“我们面前的这些都是煤吗?”
“这些都是煤渣,一堆废物罢了。”
我点了点头准备继续向上攀爬,这时我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竟正处于半空中且毫无保护,那高高的围墙此时就在我的脚下,远处是一览无余的大片农田,我既兴奋又紧张傻傻地趴在半山腰。泥鳅的一声喊叫将我唤醒了过来,我恢复了意识爬到了山顶。
山顶像是一片黑色草原,两个大大的拉煤车停在远处,一阵阵微风如及时雨般吹过,为我们带来了久违的凉爽。我不受控制地向前奔跑,不知为何而一直放声大笑像是一个极其疯狂的疯子,我体内跳动的心正在无声地滴血。
从我的父母将我留在这里的第一天起,这片土地就早已按下了行将消失的倒计时,最终在我刚上六年级后的一个深夜那毁灭性的一刻来临了。当这片土地上的无数人民正品尝着人世间的酸甜苦辣时,谁也未曾想到在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之下,无数个矿井工人用了无数个日夜正渐渐挖空了这片土地的肝脏,这片土地之下所蕴藏着的丰富的煤炭资源并没有带来财富,反倒带来了一把尖刀,刀尖正缓缓刺向这片土地的心脏。我从未设想过我脚下的土地竟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人在阳光下努力生活,舞台下的人在黑暗中寻找光的方向,我们都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一直向前奔跑抵达终点,幸福就会如约而至。于是当舞台下的人先行一步抵达终点时,舞台的支架也被完全拆卸了,我们一同被冰凉的白色洪流淹没在了这里。毁灭性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是什么情景。梅村小学的侧面墙壁从底部到顶端形成了一条大裂缝,本是平平的地面变成了一层又一层的阶梯,爷爷家门前的农田也被一分为二,我曾蹲在裂缝旁向下观望,下面是望不到底的无尽深渊,黑暗正在吞噬着万物。无人居住的农田首先沉入到了水底,像病毒一样不断蔓延的洪水正一点点地靠近着我们的村落。当时仿若天神宙斯欲毁灭人类时的情景,洪水自远处滚滚而来,满天的黑云驱赶走了正在升起的太阳,村民们日益意识到我们只能另迁他乡,不愿离去的老人们直到最后一刻才真正动身离开,也许有些亲人的尸体刚刚埋进土里,但明天就要和曾埋葬于此的先人们的尸骨一样沉入到水底,成为鱼儿们的吃食。母亲最终还是欺骗了我,我并没有在每一年的盛夏都能看到樱桃树的美丽与活力,樱桃树也沉入到了水底。
当我第一次站在煤山上的时候,舞台的支架依然牢固,这里的一切仍是平静安详的模样。
那天,我们三人在煤山顶部并没有发现废铁,我们苦寻无果后决定下山。人们常说下山容易上山难,此时我们三人却是下山难,我们蹲在煤山顶部的边缘不断调整姿势准备向下滑去,起初我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并乐在其中,但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我的双腿站立了起来,在最后一段距离中我彻底失去了落脚点,我整个身体从空中直接摔向地面。我趴在地上抬头看,眼前有一块大碎石与我只是厘米之隔,大碎石尖尖的一端正对着我的脑袋,我长呼一口气庆幸着我还活着。
我们拿着先前拾捡到的一些废铁,钻过狗洞离开了这个充满罪恶和鲜血的地方,黄色的烈阳已变成了红色夕阳,天色渐渐暗淡,我们已没有时间将这些废铁贩卖掉,我们沿着农田里的小路向回走去,废铁暂时存放在了泥鳅的家里。
在第一次登顶煤山后不久,我和三弟以过来人的身份带着李堂——那个身体肥胖动作缓慢的男孩——站在了矿区围墙外同样的地方,我和三弟一前一后钻过狗洞站在围墙里,热汗不停流淌的李堂仍在犹豫不决,我蹲下看着墙外的他:“想赚钱就快点进来。”话后我立即站起身离洞口远去,三弟走过洞口跟在我的身后,我走了大约五米远,身后便传来了他的喊叫声,我暗自一笑装作没有听见。那天午后,我们三人沿着围墙寻找废铁却一直徒劳无功,也许是天气的炎热和内心的恐惧使李堂很快便抱怨着:“你们俩不是说这里面有很多废铁可以捡去卖钱吗?为什么一根都没有。”
“看到这煤山了吗?都在上面呢,想找废铁就爬上去。”我躲避着李堂的目光说。
我和三弟不愿再回应李堂的抱怨,我站在煤山脚下像初次尝试时那样慢慢向上攀爬,爬到山腰处时温柔的凉风再次轻轻吹过,带走了我所有的恐惧和怯懦,不久后我和三弟就蹲在煤山顶部等待着还在半山腰处的李堂,终于他爬了上来。
李堂和初次登顶煤山的我一样些许的兴奋中夹带着不尽的疑惑,我知道李堂的心里在疑惑着什么,没等他再次质问我,我立马推着他沉稳的身躯说:“都在前面呢。”我们三人朝前走去,拉煤车在不远处漫无目的地行驶着,我选择相信泥鳅的话,他说我们唯一需要躲避的只有保安。不幸的是这一次在行走的过程中我和三弟都遗忘了保安的存在,于是我们就被唯一需要惧怕的保安抓住了。
保安是一个矮小但十分精神的中年男人,他的如同泥鳅般的肤色竟再次赢得了我内心中那份为数不多的信任,他的双眼有力地上下闭合使沉默时的他显得冷峻严肃,当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我知道我内心中的信任没有被辜负。他看到了我们便立即朝我们跑来:“别动,那三个小孩,站着别动。”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穿保安服的人边喊边朝着我们跑来,我和三弟下意识转头逃跑,可是李堂却乖乖地站在原地身体如死人般僵硬,当我再次转回头,保安已站在了李堂的身旁,我和三弟互视一眼便又走了回去。保安用手中的黑色十字长棍驱赶着我们三人站在煤山顶部的边缘,这里有一个蓝色的小铁皮房我猜测应是保安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保安让我们三人并排站着,问: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是来偷废铁的,但我们真的一根都没偷。”李堂丝毫没有迟疑说。
我看到保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想要微笑的端倪,保安又问:
“你们还在上学吗?”
“嗯。”
“几年级了?在哪上的?”
“四年级,梅村小学。”
“为什么想着来偷废铁,你们怎么知道这上面有没有废铁?”
“想打游戏但是又没钱,他们俩都说这里面有很多废铁可以偷去卖钱,可是我连一根都没看到。真的,我真没偷。”
保安嘴角上扬的迹象更加明显但又迅速收了回去,接着问:
“在学校扎过马步吗?”
“扎过。”
“那你们三个先站在原地扎十分钟马步吧,站开点,看你们的表现我才能决定是否放你们回去。”
我们三人立马双腿下蹲,双臂笔直向前伸开始扎起了马步。
“你们三个都是哪个村子的,是附近村子里的吗?”
我扭了一下身子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告诉保安我们的村子就在那里,我抓住这个机会让我疲酸不堪的四躯得到几秒钟舒缓的空隙。
保安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
“行了,休息一会吧。”
我们立马挺直了身体并挥甩着双臂,这时,保安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意有所指:“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你们为什么不去好好学习呢?”
我们三人低着头沉默不语,一瞬间我以为是郭老师站在我们的对面,我做好准备迎接那似曾已听闻过数遍的说教。结果,保安突然闭上了双眼和我以为会不断张开的嘴巴。不知过了有多久,一个男人的嗓音再次响起。
“游戏好玩吗?”
“嗯。”我们三人睁开惺忪的双眼轻微回应说。
“以后你们才会意识到,那条路才是你们真正该走的路。”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不觉间夜幕正大步走来,尽头的暗红色夕阳只剩下半块身躯。
“你们该回家了。”话后,保安带着我们走向另一条下山路,我们三人坐在他的电动三轮车的后面回到了村子里。
保安把我们放在刚进入村子里的水泥路上便调转了车头,我心怀感激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在夜幕里越来越模糊的三轮车的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