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虽然过去六七年,但是如同巨石般压在郑晓龙的胸口,影响却始终挥之不去。郑晓龙记忆犹新:那是上小学四年级第一学期,临近放暑假。某天上午十点整,第三节课刚刚下课。利用十分钟的课间时间,郑晓龙与几位同学在学校操场起劲玩耍,没有怎么注意到,班长、老师、校长、还有两位穿制服的警察,结伴来到郑晓龙玩耍的地方,呈圆圈状把郑晓龙和同学们围在中间。
教语文课的黎老师说:“郑晓龙,别玩了,跟我们到办公室去下。”看热闹不分年龄大小,奇怪的场面很快被两三百号师生围观。校长呵斥着围观的师生们,郑晓龙被夹在来人中间往办公室走。进入办公室,学校人员全部被请出来,仅留两位警察和郑晓龙。
不明事理的郑晓龙先是胆怯的目瞪口呆,任凭警察们摆布。警察们仔细打量郑晓龙好一阵之后,吩咐他站起来。一位警察用尺子量郑晓龙的身高,手臂长度,以及手指、脚趾。穿在郑晓龙脚上的一双有几分破烂的手工布鞋,警察们丈量、查看的非常仔细。紧接着郑晓龙被要求坐下,老实回答提问。基本方式是一位警察提问,一位警察记录。
警察先问了郑晓龙的姓名、父母姓名,详细地址之后,再问道:小同学,昨天也就是周日,你晚上八点之后到今天早晨七点,在哪里?干啥?与什么人在一起?仔细说给我们听。
并不知道警察问这些事情干啥?郑晓龙如实回答说:昨天下午在家里吃过晚饭,因为天还大亮着,爷爷安排到自留地里去锄草,郑晓龙想偷懒,就撒谎说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完,老师安排本周日到就近的胡家去集中做家庭作业。因为每个周末老师都是要求就近的同学轮换着到某某同学家里去集中到一块做家庭作业,以便互相监督、互相帮助。此种方式各个学生的家长们是知道和默许的。因此郑晓龙的撒谎爷爷并没有怀疑,放心的让他去了。
实际上家庭作业早就做好,郑晓龙与同学们商量先到山上去吃一种叫“裤裆泡”的野果,再到街上路灯下去打扑克。于是乎一帮子同学六七个,男女都有,背着大人们偷偷溜到山上,饱餐野果之后,有同学提议到庄稼地里扒些土豆,找个僻静的山沟里用火烧着吃。十二三岁的孩子们一呼百应。于是乎,胆子大的同学摸到生产队种土豆的地块里,瞅苗子粗壮的用手挖。此季节土豆即将到收获,而且今年雨水好,土豆长势特好。没有怎么费劲,每个同学手里都拿着三四个土豆,来到河边一处凹进去的巨大岩石生成的不怎么深的洞穴里,捡拾来柴草,生着火。土豆被扔进火堆里。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天还没有很黑。这块巨大的凹进去的岩石等于小半个山洞,是孩子们平时喜欢来玩的场所。甚至有段时间,一个外地逃荒的人霸占了这个山洞,以此为家。
土豆烧到半生不熟,迫不及待的孩子们就从火里刨出来拍拍打打,剥掉烧的黑黑的一层焦皮,然后往嘴里塞。包括郑晓龙在内的三男一女,借着火光玩起扑克。接近晚上九点整,尚未尽兴的孩子们藏好未吃完的土豆,熄灭火堆,躲躲闪闪沿小路迂回到胡家,各自取回书包,然后溜回各自家中。因为已经是晚上九点过,郑晓龙回到家里,爷爷奶奶在院子里乘凉,爸爸妈妈没见到人,问爷爷奶奶,说是去开会还没有回来。折腾的好累,郑晓龙很困乏,没有洗漱就躺简易床上呼呼大睡。次日早上被爸爸狠狠在屁股上拍了几巴掌,才醒来赶紧往学校跑。
因为胆怯,加上确实偷挖了二三十个生产队地里的土豆,郑晓龙很惭愧,回答警察的提问显得吞吞吐吐,近乎答所非问,两个警察气的大声训斥,只差动手教训。窗户外面不时晃动着一个个脑袋,显然有不少好事者在听“墙根”。
折腾两个多小时,学校已经放学。两个警察让郑晓龙在几张记录纸上反复按指印,签字,还说要到他家里去走访。学校老师敲门进来请警察去吃饭,郑晓龙被临时要求好好待在办公室别跑,下午警察还有事情要问。小孩子饿得快,眼见得吃饭时间都过去很久,警察或者老师们还没有来开门,郑晓龙几乎失声哭起来。耳闻的外面逐渐热闹起来,郑晓龙知道下午上学时间已到,同学们吃过午饭已经陆续赶来学校,这导致他的心情愈发糟糕。
办公室的门总算在望眼欲穿中被打开,进来的人除却两位警察,多了郑晓龙的爸爸!显然警察与郑晓龙的爸爸已经沟通过,爸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儿子大吼大叫,而是顺着警察的意思,带着儿子出了办公室。警察是骑着带警报的三轮摩托车来的。郑晓龙父子被请进三轮摩托车偏斗内。一位警察发动摩托车。在无数师生的围观和目送中,三轮摩托车大油门离开学校。
郑晓龙的家离学校不是很远,摩托车不到五分钟就驶到。需要步行十几分钟才能到不通车路的郑晓龙家。看到警察和郑晓龙父子一同来到家里,郑晓龙的爷爷奶奶很惊讶。彼此也不怎么说话,一切都遵循警察的安排。警察首先让拿来郑晓龙所有的鞋子,逐一丈量,画草图,然后对郑晓龙家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似乎并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两警察折腾一个多小时之后离去。
爸爸还想教训儿子,爷爷奶奶劝阻,并从锅里拿出一碗玉米稀饭和泡菜,让郑晓龙吃。已是饥肠辘辘,不大的一碗玉米稀饭仅仅填饱郑晓龙的半个肚子。郑晓龙吃完饭,爸爸才一脸凝重的解释道:放在生产队库房里的电视机昨晚上被盗,有目击者称是两个小孩干的。
郑晓龙这才恍然大悟。早两年生产队因为抓阶级斗/争批斗会搞的好、公购粮上缴的多,被县里奖励给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当时,全县如此尺寸的彩电不超过十台,所以非常的珍贵。当时县城刚刚在山上架设安装了电视转播站,可以收看唯一的一个央视频道,也就是中央台。电视机平时放在生产队库房里,晚上由队长亲自打开库房播放电视,附近几个大队的人都来蹭电视看,最远的往返十几公里。如今居然被人偷走!而且目击者声称是两个小孩子偷走的。二十四英寸的老式彩电,一百多斤重,两个小孩子从一米多高的架子上把电视机搬下来都难,更别说还要从围墙上进出,上下。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居然相信是十一二岁的小屁孩作案,还煞有介事地展开调查。
知道警察盘问不是为了昨天下午撒谎、偷扒生产队的土豆这些事,郑晓龙心里稍安。警察走后不久,郑晓龙在爷爷的陪同下赶到学校上课。在阶级敌人、坏人是口头禅、草木皆兵的时代尚影响着社会和人们思维的背景下,郑晓龙很长时间在学校里抬不起头。直到一个月之后,丢失的电视机在晚上后半夜,突然回到原来的架子上,郑晓龙悬着的心才稍稍放心下来。然而,蹊跷的偷和还电视机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直到十月份下半学期时,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去参加一个公审公判的游/行和大会,听审判人员大声广播之后才得知:电视机是郑晓龙所在的生产大队五小队队长李某偷的。此人是各种场合的积极分子,怎么会干出偷盗电视机的勾当?
又过了好多年郑晓龙才得知此事的来龙去脉:李某偷回电视机之后很快就被革命觉悟挺高的群众举报。只是经过高人指点,上演了一场偷和还电视机的闹剧。原本以为还了电视机就万事大吉,没想到此举却严重打击了革命群众的积极性,有人不依不饶,居然写了李某偷电视机的匿名大字报,贴到尚未走出历史舞台的县革委会大门上!一时间掀起轩然大/波。于是事情逆转从新调查,李某自然在劫难逃,被扣上盗窃、破坏、隐藏的敌特、反革命分子等多顶帽子,一审判处死刑!后来改判死缓。据说后来李某被押送到劳改煤矿挖煤改造,运气不好遇到煤窑爆炸,导致李某与煤窑长眠。
偷盗电视机的真凶伏法,可是学校却没有解释、澄清当时为啥怀疑郑晓龙参与盗窃生产队的电视机?警察们更是无声无息,不透露/丝毫谁提供的两个小学生偷盗电视机的破案线索,更没有为无端审讯无辜的儿童、搜查儿童的家而道歉。但是,从此却给正处在童年的郑晓龙心里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此刻,门外的敲门声和“派出所的、查夜”的催促声,让郑晓龙的神经立时紧张起来。出门已有一阵时间,他知道公安部门对旅馆有规定,比如探访旅客的访客逗留时间不能超过多长时间,禁止拿不出结婚证等有效证件的男女同住一个房间等。现在,时间已经过凌晨,两个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同处一室,如果夜查的警察们胡整或者立功心切,那还真是麻烦的很。
郑晓龙还在惊愕和犹豫,吴静大方地起身去打开房门。门开的一刹那,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立即对准郑晓龙、吴静的眼睛。随即跟进旅馆的工作人员,一位穿制服的警察,另有两位则是上身穿警服,裤子却是便服的式样和颜色,显得不伦不类。“老实待在原地别动,否则把你们的皮剥下来钉在墙上。”有警察大声吓唬道。
接下来照例是查看身份证,以及必要的盘问。跟进来的旅馆工作人员证实吴静刚刚进来没有多长时间,并且给旅馆值班人员解释过,半夜三更造访是给住宿的朋友送夜宵,却得旅馆工作人员的允许。三位警察见没有发现纰漏,丢下句“小心点,别让我们抓住证据。”然后悻悻地离去。郑晓龙在心里默默地发问:警察同志们说的“证据”是什么东东呢?
虚惊一场,耽误十几分钟时间,两人落座休息片刻,重新拾掇桌子上的食物。饥饿的滋味已经大幅度撤退。看着满脸倦容的吴静,想到她两三个小时之后就要离去,全身心投入工作,郑晓龙恨不得时间无限延长或者停止。
或许,吴静很善解人意,已经洞穿郑晓龙的心思,她打起精神,夹起一个鸡翅递到郑晓龙面前的快餐盒里,说:“别婆婆妈妈的,把这个吃了吧。祝愿你的翅膀早些硬起、飞起来。”
近乎不知所措,郑晓龙笨手笨脚地回敬一块鸡肉给吴静。吴静笑盈盈地说:“咱俩不要再客气啦。赶紧吃点呗。能吃多少是多少。没准我还要借你的房间休息到三点。来时已经与厂里的货车司机和另外一个同事说好,他们会到旅馆前面某处等我的。”
吴静带来的吃货以零食为主,另有几个苹果和桃子,显然是给郑晓龙明天的路上准备的。在吴静训斥小孩子般的语气下,郑晓龙吃完鸡翅,再啃掉一个鸡爪,几片薯片,多半个馒头。遗憾没有酒。郑晓龙以茶代酒喝下不少。吴静却很少吃东西。等到郑晓龙夸张地打着饱嗝之后,吴静迅速将桌子上还能吃的东西收拾好,垃圾等丢进垃圾篓里。两人先后进出卫生间洗脸、洗手。
电视机里的时间指向午夜一点整时,郑晓龙、吴静也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也到最安静的时刻。郑晓龙似乎可以感觉到吴静的心跳有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