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怀揣着心事,郑晓龙还是跟随工友们一鼓作气干到晚上零点整,每个人预计已经挣到四十元左右,紧张的心里略微放松。此时,烧窑的师傅按照惯例,在火口上给夜班人员熬好一小锅稀饭,充作宵夜。经过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郑晓龙不仅身心疲惫,腹中也确实有几分饥饿。郑晓龙与工友们各自拿来碗筷,就着榨菜狼吞虎咽起香喷喷的稀饭来。难得的休息时间,瘾君子们吃喝稀饭边吞云吐雾。
思索再三,憋在心里老半天的话题让郑晓龙忍无可忍,他借故有意凑到杨伟身边开口说:“杨,眼看春节就要到了,你有何打算?是打算回家过春节?还是留在厂里继续挣钱?还有,柳厂长找你谈过话没有?”
“唉,年下无期,没错。柳厂长昨天就找我做过思想工作,他的中心意思是让我留厂过春节并坚持生产,并许诺有一些好处。不过,我虽然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不过,倾向于留厂过春节。原本我也想与你共同商量下,结果迟迟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既然你已率先开口提到此事,那么,说说你的想法好吗?”杨伟说。
“与你的想法差不多呗,暂时摇摆不定,能多挣点钱也是好事。否则,三五天之内就得准备动身上路回家。”郑晓龙说。
另外几位工友也插言加入讨论,最后的结论是除却一位三十岁、去年才结婚的湖南籍工友表示一定要回家过春节之外,其余都在摇摆之中。其实,郑晓龙完全看的出来,砖厂的激励措施具有较高的诱惑力,八九成人员都愿意留厂坚持生产。由此,郑晓龙也打定主意,就在外面尝试下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待到年后四五月份时,手里应该已经有不小的一笔钱,那时腰包鼓鼓的还乡,可以让相邻们刮目相看,当初稀里糊涂的莽撞也将彻底改写。
主意打定,郑晓龙便按照既定目标行事。时间在忙忙碌碌中缓缓流淌。转眼间已经来到农历正月底。春节的气氛已经渐行渐远。虽然冬的气氛还有一些,但南方的气温回升较快,物候也逐渐展露着新一年的生命迹象。春节前后近两个月时间里,郑晓龙所在的砖厂仅歇息两天,其余时间都在忙碌着坚持生产。期间由于种种原因,当初答应留厂、以及招募的临时工均出现一定变动和缺口,出窑这块的活不得不由原来的三班倒变成两班人马,其他工序好多岗位也是一个顶俩。累和辛苦自不待言。
随着年韵的彻底散失殆尽,出门找活干的人逐渐多起来。郑晓龙所在的砖厂因为待遇和口碑均不错,因此到公历三月初的时候,人手紧缺的状况已经彻底改观,出窑这道工序再次调整成三班倒。工作时间缩减,到手的工钱便会打些许折扣。老员工难免抱怨,郑晓龙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如此一来有更多的时间休息,而且每班每天依然可以挣到二三十元钱,何乐而不为?
某晚夜班收工之后,睡不着。郑晓龙心血来潮,决定到五羊砖厂去看看。高平、高铧、钱耀祖、牛德发等一干人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离开五羊砖厂的几个月时间里,郑晓龙抽空到镇上去过几次,但由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有再行去过五羊砖厂,与那一班工友们也再未曾联系过。如今,是时候去故地重游,找到那班工友们叙叙旧的时机了。主意打定,顾不上休息,郑晓龙向着五羊砖厂飞奔而去。
踏步在曾经熟悉、如今略微有点生疏的道路上,郑晓龙有几分激动。他想着尽管在五羊砖厂有过不算很短的打工经历,但那是在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时期,否则不知道会在广州火车站晃荡到什么时候,以及迎来怎样的局面?沿途的景物历历在目,只不过多少有些经历过冬雨浸润的沧桑。大路两边矗立的几家砖厂的大烟囱,无一例外冒着黑烟,这足以说明各家砖厂都在利用气候温润少雨的季节开足马力生产。远远看见五羊砖厂的轮廓时,郑晓龙的脚步略微迟疑起来。他心里想着遇见那些熟悉的昔日难友、工友该如何说话?要不要请他们抽烟,甚至请喝酒。
站在去年雨季数度被洪水淹没、已经重新修葺的小桥上,五羊砖厂尽收眼底。大烟囱冒着滚滚浓烟,各道工序的操作场所上,人来人往地忙碌着。虽然郑晓龙竭力睁大眼睛,想从朦胧晃动的人群里去寻找似曾相识的工友,然而距离实在太远,哪里能够分辨的出来。他不得不怀着忐忑的心情,躲躲闪闪又充满期待地来到五羊砖厂场部。还好,小商店还在,他花一元钱在小商店买了一瓶汽水慢慢喝着。经营商店的妇女并不陌生,是砖厂林老板的媳妇。她见到郑晓龙,惊讶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大半年没有看到你,跑哪个厂待着的?现在情况如何,如果想回来干活的话,正缺人手呢。记得你去年是拉干砖坯的。”
郑晓龙赶紧说:“谢谢老板娘。我刚从老家出来,暂时还不想干活,还想走走看看多玩几天。冒昧问下,与我去年一块干活的那些伙计们,现在还有几个在?过年砖厂放假没有?”
“过年肯定放假的。高铧和他的那帮子人,年后是来过砖厂,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砖厂今年将所有工序的活,统一承包给一帮安徽人,高铧他们自然得另谋高就,自然而然就不知所终。你去年干了几个月的工钱,高铧有没有结算给你?我们砖厂可是一分钱都没有扣押过。”
既然得到肯定的答复,郑晓龙便没了在逗留下去的心思,简单敷衍两句之后,他离开商店,沿着砖厂第一道工序所在的场地,欣赏风景般从边缘穿过。诚如老板娘所言,没有看见一位熟悉的原工友的影子,唯一保留原样的是几间简易工棚。周边的空场地上,有一些建筑工人在搞建设。从基本雏形判断,正在建设的是砖瓦结构的房舍,看来简易工棚被取代指日可待。事物总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虽然不能享受,但郑晓龙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郑晓龙装作要到小溪里去,因为这样可以从厨房经过。厨房左侧伸出的烟囱里冒着青烟,估计有人在烧饭了。经过厨房门前,他特意往里面窥视,发现有个妇女在里面忙碌着。或许是盯的时间稍久,厨房里面的妇女有所察觉,便也往外面看。郑晓龙赶紧侧脸,大踏步来到小溪边。蹲下,双手撩起少许水来。水温略微有点凉。曾经在这溪水中嬉戏过的工友,短短几个月时间孔雀东南飞,踪迹难觅,郑晓龙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感慨来。
此行虽然没有见到欲见之人,但几个月来悬着的心却得到彻底的解脱,郑晓龙踏上返程之路。虽然如此,他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当初从柳城到广州,一路的不顺畅和意外遇到的哥们兄弟,如今不到一年时间,便各奔东西,他不得不感慨人世的无偿,岁月的无情。一段小插曲,一段难忘的经历,势必最终消失在记忆的长河中。
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郑晓龙磨磨蹭蹭返回。看到忙碌的砖厂工地、工友之后,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异常厌恶的情绪。他觉得屈指算来,从去年夏季误打误撞进入砖厂这不可思议的重体力行业之后,时间接近一整年,有惊无险的几百个日日夜夜,虽然付出的也不算少,但也得到了一定的回报,是时候另谋出路,砖厂绝不是人生永远的归宿。
主意打定,郑晓龙来到简陋的砖厂办公室。柳厂长正好在里面,看起来也闲着没事。简单的两句客套话之后,郑晓龙说去年出门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时间,想一两个月的长假回老家看看。可能是年前有过承诺,在春节期间坚持生产的工人们年后可以请假,因此柳厂长也没有过多的挽留与责难,豪爽地当即给郑晓龙批下一个整月的假期,附加工资全部结清。
走出厂部办公室,郑晓龙心花怒放,原本有点忐忑、郁闷的心情瞬间化为乌有。现在摆眼前的事情是计划行程,收拾行装。鉴于时间已经是傍晚,明天大清早走人是必然的选择。另外,有些比较熟悉的工友还需要道别。
听说郑晓龙已经请长假回家,杨伟等人恋恋不舍,商量无论如何也要请郑晓龙喝几杯酒。此地远离集镇,没有饭馆等,只能在简陋的商店里买来花生,锅巴,卤鸡爪等零食,外加本地产的白酒几瓶。不多不少十位工友聚在食堂外面的简陋长桌上,闹哄哄地吃喝起来。喝下几杯酒之后,有一半工友表示也要请假。还有一位工友喝多了,居然大哭大闹起来。砖厂周边有很多鱼塘,池水尽管深浅不一,但淤泥很厚,一个没有多少自控能力的酒疯子不慎栽进去,后果还是很严重的。所以,照顾这位醉酒的工友是头等大事,告别酒会不得不嘎然终止。
次日一大早,整宿没有怎么睡着的郑晓龙已经提着简单的行李在公路边候车。前来送行的队伍有点长—惊动二十多位工友,占整个砖厂人员总算的一半多。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郑晓龙想对工友们说“你们好好干,我还会回来的!”话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合适:毕竟流落到砖厂打工的自己以及其他人等,大多处在无可奈何又不得不赖此谋生的处境、困顿之下,如果有别的选择,会一哄而散的。
还是那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郑晓龙在众位工友的羡慕中登上班车,并且很快消失在一双双目送的视野里。
汽车飞驰着,车轮子每转动一圈,应该说是距回家的路又进了一步。郑晓龙的心情也随着车轮的转动、颠婆起伏着。虽算不上“少小离家老大回”,可他却心事重重。此行虽然坎坷,可最终还是挣到一些钱,算是挽回偷拿家里的钱出走的不理智和内疚。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旦回到老家之后,下一步何去何从,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汽车颠簸着从阳江市经过茂名市,抵达广州火车站附近的长途汽车站时,已经是当天下午十七点四十二分。顾不得回顾似曾相识的风景,郑晓龙匆匆挤进火车站售票大厅。花费近三十分钟时间,才来到售票窗口。他刚刚要询问购买火车票事宜时,几个插队的黄牛瞬间将他挤到一边。势单力薄,郑晓龙只能忍气吞声。好在没有等候太久的时间,顺利买到火车票。只是票面上显示的时间令他有几分沮丧:凌晨两点十五分发车。而且火车还不能直达,需要中转两次车。
其实,从决定回家之日起,郑晓龙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去柳城看看对自身帮助极大的朋友?以及去看看心中始终牵挂的吴静?然而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首先回家。其余人和事,缓一缓慢慢再做处理。
搞定车票,虽然还需要等候几近十个小时,但大事已定,郑晓龙心里很坦然,很淡定。他来到售票厅外面的阳光下左顾右盼,考虑去哪里消磨时间。去年初到火车站的场景历历在目,而车站环境和主要设施也没有大的变化。他分别在进出站口观望,从个别主动搭讪有行李的小伙的身上,郑晓龙看到去年狼狈不堪时的一段生活经历。只是没有想到从事这个行当的人是不是同病相怜?如果是。那可谓长江前浪推后浪,源源不断啊。
上次离开火车站时,还遗失过两位难友,不知道他们今在何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如同自己一样早已脱离困境?唉,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人总是会被一些与自身关联不大的事情左右。沿着去年在火车站运行的轨迹,花费个把小时,欣赏风景般心情难免激荡。虽然时间在流逝社会在发展,可郑晓龙觉得火车站闲杂人等应该是有增无减。而且凭借简单的社会阅历,他完全有理由可以毫不费力地辩别出许多与当初自己类似的各色人等。
谈不上归心似箭,火车开动的时间还比较早,而广州火车站限定进站候车只能提前两小时,郑晓龙还得在已经有些炎热的火车站广场溜达好一阵。不管怎么说,一时的窘境已经烟消云散,这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