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二八年。立秋。古城南京。
金风乍起。人们尚未从三大火炉之一的酷暑中缓过劲来,街面便已被飘零的秋叶所覆盖。曾经被如火骄阳灸灼得焦干枯黄而宽大卷曲的法国梧桐叶儿,同样无声无息地撒落在南京中学大门前的石头路上。
树荫下的墙边,人头攒动。自打昨天学校张榜公布本年度新生录取名单以来,这里便一反整个暑期的冷落清净,而变得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看榜的考生大都由父兄或师长陪同。要想在一排排书写工整秀气的楷书阵列里,发现自己的姓名,真非易事。时近中午,气温又逐渐攀升至摄氏30度,恬噪的秋夏蝉拼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嘶鸣,给看榜的气氛格外增添一份闷热与紧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地爆出一片喝彩声,其声势无异于掀起一股热浪,不仅波及到为猎奇而伫步围观的路人,更给其他众多的看榜者带来无形的袭扰与压力。
对于中榜者,此刻恰似登上一座山巅,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情绪振奋而激动;而对于落榜者,此刻却如坠深谷,懊恼沮丧,不但顿觉人生无望,前途渺茫,还得挣扎着举起双手,顶住顷刻间落在头上的各种压力。
考生仇一,此时此刻,差不多就是后一种心境。他凭借着瘦削与机敏,在人隙间钻来挤去,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至少在榜面来回扫了三遍,直到觉得自己或已名落孙山时,眼睛里这才失去应有的光泽。他木然立于榜前,任凭他人挤得歪来斜去,在短短几秒钟内,严酷的现实,几乎如雷击顶。他不相信这是事实,然而榜上无名却似乎是铁一般的事实。汗珠在他那学生式的短发周围频频沁出,顺着额头脸颊,滚落而下,直湿透了那件他最爱穿的惹人注目的海魂衫。这让他如何面见几步之外立在人群后面的恩师李希裴!
李希裴却一向自信于他那宽大额头下所蕴藏的判断力。因此,他并没急着和仇一一起挤入人群,而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地让得意门生去看榜,自己却立于场外,沉住气,静候佳音。直到片刻工夫后,还没听见仇一那稚嫩熟悉的嗓音,这才抬头向仇一的方向望去。从人缝里,他看见仇一的神情有些异样,莫非出了什么意外?李希裴想着,禁不住放开撩起的夏布长衫边襟,挺身挤向仇一。整个六合县实验小学应届生里,敢问津南京中学这块名牌的孩子寥寥无几。试毕,李希裴更加确信,全校能录取者,非仇一莫属。他是怀着收获的喜悦,前来陪仇一看榜的。因此,他觉得不该有什么意外发生。
很快,他俩就靠拢到一起。李希裴搂着仇一瘦弱的肩膀,说了些安慰话,俩人再细细从头看来。几乎同时,他俩的手都指向榜首处,在第一排的名单上,明明白白列着自己的名字。仇一不禁定了定神,那名字依旧赫然榜首。嗨,刚才压根就没敢朝这边望,以至于自己空慌一场。看来,他有些低估自己的能力。在偌大的南京城,他从未有过名列前茅的奢望。他只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考取这所闻名遐迩的名牌中学而已。
形势立刻急转直下。当他接受了这个几乎不敢相信的事实时,仇一差不多憋足全身力气,双拳紧握,手臂弯曲,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叫“噢——”。
刚刚堕入山谷的他,转眼间又陡然升跃在理想之巅。他脑子里油然冒出辛弃疾的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仇一飞快拉住李老师的手,迅速钻出人群。他顾不得众人在侧,毕恭毕敬地面向正许以默默微笑的恩师,深深鞠了三躬。
仇一敬重李希裴,甚于敬重自己的爷爷和父亲。
1915年11月9日,仇一来到这个世界。出生那天,爷爷仇大纯高兴地对天长呼:“想我老仇家弟兄四人,跟着太平军,走金田,出广西,下三江,当年战败,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于今终于见到孙子了!”爷爷是一位太平天国军人,自幼爷爷都是仇一的偶像。按照仇氏宗谱辈分,爷爷为他取名叫仇长熙,直到报考南京中学时,才使用母亲给他取的“仇一”这个名字,寓意“以一当十”。
幼年时期,父亲在南京做生意,所以仇一是在爷爷面前长大的。爷爷过世后,父亲把做生意赚的钱,带回到家乡南京六合葛塘仇庄,置办了几十亩田地,盖了一套宅院,安安心心当起了地主。家里的田地租给邻家佃户,但父亲从未索要高额的粮租,所以邻里关系相处得非常和谐。仇一的母亲张幼香是一位贤妻良母,因为娘家是书香门第,尽管在家是女儿,但母亲打小便识字习文。在仇一咿呀学语后,母亲便教他念几句唐诗;稍大些,又把仇一送到私塾里读书。母亲的目标,是想把儿子培养成有学问的人,可父亲总觉得今后家业肯定要交给儿子,并不热心让仇一读多少书。直到四年前,在母亲的多次央求下,父亲才勉强同意仇一离开乡村私塾,到六合县城里那所父亲嗤之以鼻的洋学堂“实验小学”就读。
过去在私塾,先生只是一味地让学生背死书。稍不留神,犯了塾规,便要挨板子。每每回到家中,还不敢说,否则会招来一顿额外的训斥或打骂。而在实验小学里,一切都不同于过去,就连空气也变得新鲜起来。学校开设了国语、算术、英语、音乐、图画等课程,这些大多是仇一从未听说过的。各科老师待学生都很友善,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老师们上课也耐心细致,循循善诱,直至学生们“消化”为止。在这种环境里,仇一如鱼得水,仅仅第一学期,他这个曾被私塾先生和父亲称作为“天字第一号大笨蛋”的学生,竟一跃成为老师们交口称赞的优等生。
也就是在这段令人难忘的日子里,仇一与国语老师李希裴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这位身材伟岸、未逾而立之年的李老师,住在学校专为单身教师设置的宿舍里。仇一来校仅两周,便成了李老师宿舍的小客人。为了一个普通的造句“假如……”,李老师在仇一身上看到了不凡的星光,他在课堂上对仇一大加赞赏,并多次朗读给同学们听:“假如天下的孩子们都能读书识字,该有多好啊!”
一天课后,李老师将仇一留下,领他来到宿舍,赠给了他一本精致的笔记本,还在扉页上亲笔题了字,并给他讲了安徒生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仇一并没有完全领会故事的含义,但他觉得,如果自己遇到了那位小女孩,一定会将她领回家,让她吃一顿可口的热饭菜,再给她一件暖和的棉衣穿,母亲一定会赞许他这么做。仇一也未曾有过这么漂亮的笔记本,一时不知派作何用。他细心地用纸把本子包起来,放进书包里。仇一不知该怎么报答李老师,但他知道一点,一定要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老师的厚爱和培养。
打那以后,仇一就成了教师宿舍的常客,成了李老师课余的小伙伴。放学后,仇一总是寻找种种理由多留在学校,有时甚至在李老师处过夜,尽管他所寄宿的舅父家离学校只有几里路。他喜欢与李老师促膝谈心、抵足而眠,甚至喜欢听李老师熟睡时的鼾声。冬天的夜晚,仇一被李老师称为“捂脚炉”,而他一靠在老师那温暖宽厚的躯体边,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除了老师备课、读书或写东西时,仇一绝不打扰外,一有闲空,他总是希望老师能给他讲更多的故事。而李老师也似乎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话题。他喜欢老师形容生动、抑扬顿挫的话语,它们时而像涓涓细流,浸润着仇一这块尚未开垦的土地;时而又如惊涛骇浪,冲刷着他那幼弱的心田。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的熏陶,仇一的智力得到了开发,情趣得到了培养,思想得到了启发,意志得到了磨练,精神得到了升华。
每每回忆起来实验小学前的自己,仇一不知是可怜还是耻辱。在私塾先生和父亲的枣木板子的淫威下,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国还有外国。每当此刻,他都感到两颊发烫。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地球上的人类世界,以及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情,知道了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东方古国,是祖祖辈辈相继相传的祖国。他最爱唱李老师教他的那首祖国远古流传至今的歌:“青云曼曼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他还懂得了中国之所以沦为如此贫穷落后的境地,完全是因为早年清廷的腐败和如今北洋军阀政府的卖国无能。
老师们屡屡在课堂上义愤填膺地讲述八国联军侵略掠夺北京的野兽行径,还有窃国大盗袁世凯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的卖国行为,以及震撼中华的“五四”运动,这些都令仇一愤慨和激动不已。李老师还专门在国语课堂上讲了宋代爱国将领、民族英雄岳飞的故事,并情不自禁地朗读岳飞的传世之作《满江红.壮志抒怀》,逐字逐句地释义,直诵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时,大家都感到痛快淋漓,拍手叫好。每到这种场合,仇一总是情绪激昂,热血沸腾。当仇一亲自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抵制日货的示威活动后,他深为自己是一名中国人感到骄傲。一颗爱国的种子,正悄悄地在仇一幼小的心田里发芽。
日暮黄昏,仇一与李老师在长江边漫步畅谈。江面停泊着的军舰和商船上,无一不挂着形形色色的外国旗帜。这些彩旗,在傍晚的江风舞弄下,不停地抖动,仿佛故意在炫耀那外来者的优越和高贵。有时能看到一两艘浑身钢铁的庞然怪兽在江上肆意横冲直撞、为所欲为,常常凭借着快速掀起的波浪,将中国人的小木船颠翻覆水。看见它们,仇一便想起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某外国客轮上的水手把患病的中国乘客抛进长江;上海法租界公园大门上钉了块木牌,上书:“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更有甚者,眼前的日英军舰上,黑洞洞的炮口,魔魇般地对准着南京的万家生灵。不觉间,仇一感到自己未成年的拳头握得发疼。
仇一永远忘不了一件事,这是他和李老师亲眼目睹的发生在江边的惨案:一个白俄雇佣兵公然在光天化日下抢掠一位年轻的中国妇女。为了强抢这位女人,那个大兵竟将她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夺走,摔死在石阶上。而警察闻讯赶来后,却把力气花在阻止群众的自发抗议行动上。
小小年纪的仇一,怎样也难以接受如此近距离看见血淋淋的惨状。他不禁哭泣着,却被一向钟爱自己的李老师怒骂一通:“没出息的东西!你只看到眼前这一件惨事,却没想到我曾经告诉你的沙俄抢走我们的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中国的大地上,哪里没有帝国主义犯下的滔天罪行?”
仇一从未见过李老师如此铁青的面孔。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着老师。俄顷,李老师面部渐渐平淡下来,胸膛的起伏也稍有平缓,接着很快两眼发放出罕见的亮光。
“听说过共产党吗?”李老师悄悄问道。
“共产党?”仇一把泪痕尚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而又神秘的名称。
“是的,共产党。在中国大地上,在北伐军中,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是普通人,又不是普通人,他们就是共产党!记住,只有跟着他们,才能打倒帝国主义列强,打倒腐败的军阀政府,才能救我中华!”
李老师将仇一的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大手中。刹那间,仇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望着李老师的炯炯目光,表情严肃而认真地点点头。
师生俩人默默无言。良久,李老师才松开仇一的手,转身用粗壮结实的胳膊挽住仇一瘦弱的肩膀,一边漫步,一边轻轻地说:
“今天告诉你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你还小,现在正是学习文化知识的时候,等你长大了,这些知识都非常有用,将来的中国需要它。好好干吧!”
话语虽轻,却字字句句如同重锤一般,敲打在仇一的心上。
如今,站在南京中学校门口,那榜上有名的事实证明,仇一没有辜负恩师的希望。然而,他也知道,这才是刚刚开始,更多更重的责任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