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年月里,仇一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组织上来人,盼望着奚琪或其他人来联系他,给他带来党的指令,让他像过去那样执行各种任务。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仇一就像断线的风筝,与组织彻底失去了联系,而这一失去联系的结果,便是仇一与之前党组织关系的中断。这种因地下斗争需要而采取的单线联系的组织方式,对执行潜伏任务的个人政治生命来说,无疑是一种灭顶之灾。但仇一却丝毫没有动摇自己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仰,他依旧怀着对党组织的无限忠诚与信念,坚守着自己的潜伏岗位。
自一九三七年入秋以来,就在上海沦陷后而南京陷落前,从六合到滁县的公路上,稀稀拉拉,全是往西溃逃的国民党兵。驻防在新集、头桥、大英、水口的国民党军队,已是庸人自扰,一夕数惊。日军前锋到达维扬后,国民党军队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随之,更多的国民党成批溃军,如潮水涌上公路。公路路面狭窄,头桥集的滁河大桥,桥宽不足三十米,各种兵车夺路先逃,争夺道路而争执不下时,便鸣枪对射,互相残杀,一时间内讧的国军陈尸遍野,路旁到处是丢弃的兵车,其惨重损失,足够打一场相当规模的战斗。
此刻,日军尚在长江南岸的下蜀、龙潭一线,国民党守桥部队就把滁河大桥炸毁,算是完成任务而西逃。后到的各路军队,堵塞在断桥东侧,只能使用渡船过河。武家渡船小人多,即使是互杀夺船,也解决不了问题。有的部队干脆绕道小官渡、陈官渡,有的绕道小头李、中李渡口,所至各村抢掠一空,人民对国民党军队已经完全失望。当日军进入新集、头桥集时,在百里公路沿线上,早没有一个活着的国民党兵,更谈不上抵抗了。
沿江各炮位的守军,更是荒唐。当日军尚远在云里雾里时,大炮群吼,声震天地;当日军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即停止轰鸣,弃炮而窜;当日军炮火打来,已打不到一个军人,死伤者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日军铁蹄所至,枪声震耳,火光触天,遍地血腥,人畜尸骸,狼籍于途。难民扶老携幼,啼饥号寒,转辗沟壑,还遭到日本飞机跟踪扫射。待日军稍稍远去,累累新坟,处处哭声,很多过来人皆记忆犹新。
日本人占领南京后,头桥集流氓头子李春荣见搞维持会有利可图,便伙同乡邮张怀申、地痞翁世清一干人等,主动投靠了日本人。他们拿一张纸,糊上日本膏药旗,由翁世清高举着,三人跪在日军面前,山呼“天皇万岁”,自称“臣等”,要求成立头桥集维持会。
日本少佐非常恼火他们用纸糊“大日本国旗”,觉得有损皇国尊严,便用军靴把他们踢倒在地,抽刀出鞘,要把他们挥成两截,被翻译官拉住。翻译官说:“皇军刚来此地,这些人用得着。”
李、张、翁三人磕头如捣蒜,答应找个花姑娘陪“太君”过夜,日本人这才插刀息怒。李春荣等摸摸头还在颈子上,乃向“皇军”磕头谢恩,向翻译官磕了响头,又孝敬了二两鸦片烟膏、二十块大洋,晚上还真把翁世清的亲嫂子给那个少佐送去。可维持会只维持了三日,他们都觉得日本小祖宗实在太难维持,老百姓又指着脊梁骨骂他们“汉奸”,这才悄悄地散了伙,躲到外乡去。
一九三八年,洪家骝、杨月波、徐熹、王锡三等几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先后在六合境内出现,有的打起“六合县联合政府”旗号,有的挂上“忠义救国军南京行动总队”的番号,可无论他们以什么样的名义出现,都是一样的挂羊头卖狗肉,他们根本不抗日,只会坑害四乡百姓。他们向老百姓要粮、要钱、要枪、要人。就连仇一这样的“哑巴”家,都被摊派过苛捐杂税、钱粮和枪支弹药费。但在仇一,这些都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他经常会受到一些人的骚扰,这对他的潜伏身份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既是“联合政府”,就得做做样子。六合的国民党到处查访共产党人,想让他们参加这一联合政府,作为点缀品。当这些国民党找不到共产党时,有个在县政府当科长成芸田,带着他的文书王克昌,找到仇一。此人原是仇一上小学时的老师,王克昌则是仇一小学同学。他俩拿着一份登记表,要仇一登记,并参加抗日宣传工作。因仇一在南京中学是被以“左倾”罪名开除学籍的,这个印象尚留在部分六合老师和同学头脑里。因此他们认定,仇一即使不是共产党,也曾经是左倾人物。
王克昌说:“不用你讲话,只要你画些抗日的画子,写写抗日宣传材料即可。”
但仇一用铅笔写在纸上回答得很坚决:“有残疾在身,实为不便,只学过花鸟鱼虫,并不会画人物;我在校中文成绩平平,更不会书写公文;当日学校以左倾帽子开除,实乃莫须有之罪也!”
再三劝说,仇一仍如是说。无奈,两人只好放弃。仇一客气地留他们吃了饭,还给他们每人拿去两幅花鸟画。此后再也没人提及此事。
不久,又有一位水家湾的沈姓小学同学,写信要仇一一起共商“抗战大事”,仇一未予理睬。仇一不记得此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他只记得,有个叫沈长钺的中学同学,是当地豪绅沈朴如的儿子,自己被南京中学除名,就是他首先对乡亲们说的。其他还有什么沈姓同学,仇一确实不记得。难道此人跟沈长钺有什么宗亲关系?后来,仇一听一个朋友说起过,是有个姓沈的水家湾人,原先是国民党徐熙的旧部,是个在其内部也很招人厌的特务。后来此人叛逃到郑德昭部,当了伪军。
还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叫严文华的人,拿着仇一另外两位同学的推荐信,要请他去伪自卫团编写“军训”和“政训”材料。仇一用铅笔写在纸上写道:“我是个哑巴,又只是学美术的,不通军事,更不懂政治,实在是难以从命。”硬是把这事给拒绝了。后来遇见那两位同学,都说“实在是被他们逼得没法子,才写那封信的。”
几次拒绝,仇一也担心与这些人结下梁子,但他更担心的,也是对他构成最大威胁的,却是投靠了日本人的伪军头目郑徳昭。
郑德昭是长城圩高屋基人,离仇庄极近,只需高喊一声,便能彼此听见。郑从小随父亲郑有兴读私塾;稍长,在放老鸭的棚子里熟读《三国演义》和《水浒全传》。此人野心勃勃,生性狡诈,喜怒无常,难以捉摸,曾经幻想利用日军侵华、各方割据的局面崛起草莽。当日军占领南京后,他便在妯娌镇聚众起事,从者只有十人十枪,到次年便有一百二十人枪,而且一度号令二十余乡镇,连同其狐貉之众,可以调动、借用的力量有三百多人枪。
郑德昭为了争夺新集、头桥集这两块码头,与他的同伙倪德标、李光才火并。在火并之前一分钟,郑徳昭还笑脸迎人地一口一个兄弟喊着,突然掏枪就打死对方。仅这一次,郑徳昭就屠杀了倪、李的手下五十四人,后来又进行了二次、三次的斩草除根大血洗。
对于这股势力,国民党采取安抚收编的政策,把郑徳昭安排在六合徐熙“行动总队”,当第十一支队队副。郑徳昭不甘心长期居于人下,在与新四军几次交手后,脱离徐熙控制,带着五十人枪,通过在南京给日本人做事的帮会头目佟自修牵线,投靠了日本人,当了六合伪军自卫团的团副。可是,郑徳昭一方面嫌官小,另一方面又怕国共方面会把他列入汉奸名单。于是散布言论,说自己是“不得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为了掩盖他当汉奸的丑事,郑徳昭在他投日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头桥集时,居然在天河桥东白寡妇烟馆子里,对那些瘾君子说:“我当了王八蛋,我当了王八蛋!我对不起家乡父老,对不起列祖列宗!”当时声泪俱下,似有无限难言之痛。此言传出,很是迷惑了一些善良的老百姓。
郑徳昭不但阴险狡诈,还疑心很重。他因疑心而杀人的事情屡见不鲜,最典型的有两件事:一是雷官集西汤家散水子汤寡妇有个十七岁的儿子,因看见郑部有一个伤兵,背着一支破枪,只笑了一下,当即被郑徳昭令部下用菜刀砍死;二是滁河三汊湾有个放鸭子的人叫杨老五,小时候是郑德昭放老鸭时的伙伴。郑部被新四军打败,慌不择路,在稻田埂上碰见杨老五。老五叫了他声:“支队副!”一则郑恼火这个副字,二则怕老五去报告新四军,便起了杀心。动手前,俩人还一块儿友好地吸了烟,并谈了许多别后的话。忽然,郑徳昭脸色一变,拔出一把七寸小刀,对老五说:“五哥,兄弟要借你的头用一用!”老五用手推开刀把:“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话没落音,就被郑徳昭一刀毙命,杀死在湾子南沟沿的鸭棚里。郑徳昭杀人后,谎对左右说:“算命先生说过,他必会死在我手。他这是前半生注定的,劫数难逃!”
此外,郑徳昭是本地人,耳目多,不但有伪军身份,还是当地帮会安清帮里的 “党”字辈,靠山极多,又广收众徒。仇庄位于滁河东岸,与抗日根据地一水相隔。郑徳昭的便衣巡河人员,三天两头,早早晚晚,都经过仇庄。他们在沿河各村,东走西窜,当地还有供他们吃喝玩乐的窝家。所以,仇一最担心这个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郑徳昭也有个克星,此人是仇一的邻家发小,名叫郭必贵。郭必贵在安清帮里,是漕(河)帮(安清帮江淮泗系统的简称)“大、通、悟、党”前四个字里的“悟”字辈,在帮里字面很高。郑德昭则是“党”字辈,比郭必贵低一辈。因为按十大帮规,第一条便是:“不得欺师灭祖”;第二条则是:“不得藐视前人”。这两条,都让郑徳昭不得藐视郭必贵。况且,郭必贵与郑徳昭的师父林玉是“同山”(同一个师父)兄弟,只要林玉尚在,郑徳昭要想在帮会里混下去,就不能违反帮规,藐视前辈。否则,前辈告到他师父那里,师父有生杀予夺之权。因此,郭必贵有这层关系,也让郑徳昭动他不得。动不得郭必贵,就等于动不得仇一。这种复杂的社会关系,无形中对仇一是一种保护。
一九三七年冬季,土匪王占山、马德彪率众四出抢劫,但每次都会绕过仇庄。他们固然知道仇一的枪法,但实际上任仇一再狠,也无法同上百条枪抗衡——他们这是给郭必贵面子。还有,一九三九年仇家失火,郑德昭特来仇家看望。固然两家先人有旧,但仇一很清楚,那不过是演戏,一方面是演给仇家门口的人看,更重要的是做给郭必贵看。
从一九三七年底到一九三八年春,国民党撤退时长江一线丢下的枪支,成千上万,全都散落在民间。仅仅仇庄到王桥一带的十来户人家,就捡过二十八支枪。仇一曾经想利用郭必贵的招牌,建议他搞枪杆子,组建“农民抗日军”,把流落在民间的各种轻重武器集合起来,先安定从龙池、葛塘以西,到六合、来安、江浦三县的一大片地方的秩序,不让别的势力挤进来,待共产党过来时,再跟着新四军大干一场。
可是郭必贵却说:“哎呀,我的好兄弟,共产党哪天才能来?老中央的几百万人马,打不过小鬼子,共产党才几个人几条枪呢,怎么打得过日本鬼子呢?”
仇一写给他:“现在蒋介石已经躲到峨眉山去了,全国人民都希望着共产党,都站在共产党一边,将来力量比老中央和日本人都大!”
他戴上老花眼镜,看着仇一写的字,摸摸仇一的头,说一声:“哎呀!你不是发烧了吧?怎么说出这样的疯话?一个地主家少爷,在向往共产党?共产党会相信你?”
由于郭必贵的背景,以及仇一的潜伏身份,不容许再对他说更多的话,只希望他能听进自己的劝,把枪支集中起来,队伍拉起来。于是仇一写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可郭必贵却一个劲地说:“我不想造反,也不想拉杆子,要人要枪,日后会招来麻烦。”
就这样,仇一失去了一个收集枪支的好机会。没过几个月,沿江成千上万的枪,有的被外地来的枪贩子五元大洋一支买去,有的被远近周围的流氓、土匪抢了去,有的被徐熙之流充了罚款、税款,甚至还出现过抢枪杀人事件。仇庄一带,除了仇一藏起一支二十响的快慢机盒子枪,公开留一支步枪外,其余人家捡的枪都三文不值两文地给卖掉了。待郭必贵意识到枪杆子的重要性时,搞枪的机会早已经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