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当小麦吐穗扬花的时候,从半塔来了个姓高的人。他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说是新四军何怀文同志叫他来的。何怀文是仇一在新四军帮忙搞宣传工作时的熟人,当时任新四军老八团政工队长。仇一听说是何怀文介绍来的,留他住了三天。
此人行踪不定,白天出去,夜晚回来,从不说往哪里去,也不讲从哪里回来。吃饭时,他从不挑拣,只吃点粗茶淡饭,稍微像样一点的菜,他从不吃。这位高姓同志,尽管穿着土里土气,跟仇一笔谈起来,却是“口若悬河”,不但字写得秀气,对天下大事,也了如指掌。仇一知道共产党队伍里就是出人才,因此暗自喜欢和佩服他。夜里,仇一送他到小李庄拜访私塾先生曹天霖。曹老师善良且穷困,俩人谈得很投合。
高同志要仇一把以仇家为中心点的四周集镇,包括大村落、车站、渡口、桥梁、铁道、公路、圩堤、江河、滩渚、森林、沼泽、丘陵的方位和里程,都画给他。仇一画了两天,画好后,交给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画的地图,对照了一下,笑着说:“不错,基本上符合。”
临走前,这位高同志对仇一说:“我是新四军江北指挥部搞联络工作的,我叫高奈。这几天先来查对路线,听政工队的同志说起过,头桥集仇庄有个思想进步的哑巴,可以信得过。这几天下来,依我对你的观察,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决定在仇庄设秘密交通联络站,我们就叫它‘仇庄站’吧,由你作为仇庄站的负责人。”
高奈跟仇一相约,今后要有其他人来联络时,就凭着刻有一朵梅花的图章为信物,而且这个暗号永不变更。仇一想起在南京从事地下工作时,都是不停地变更联络暗号和信物。于是仇一在纸上写道:“我若不是这样,恐怕没等你核对清楚,你人头早就没了。看来你们联络工作方法还得改进,信物与暗号怎么能永不变更呢?做这种工作,哪怕有一点疏忽,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对方显然看出了仇一的不快,笑着一把抱住仇一:“别生气,是我先前没说清楚,而且你是对的。”
对仇一的意见,高奈不住地点头称是,虚心接受批评。于是俩人又开心地商量如何改进联络方式,临行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依依不舍地告别。在他俩交谈期间,一直是阿禾在外面放哨,两手冻得冰凉。直到仇一送高奈出门时,已是鸡叫三遍了。
自此,仇一的双重身份变成了三重身份:表面上,他是仇家身患残疾的哑巴少爷;实际上,他是奉命长期装哑的南京地下党潜伏人员;仇庄站的设立,让他有了为党工作的新身份——新四军江北秘密交通联络站负责人,只是,在高奈和其他同志面前,他还要保守着原先潜伏任务的秘密,继续装哑,这一点,尽管他内心有些痛苦,但他在接受潜伏任务时,对南京地下党的奚琪和任质平同志都保证过,任何情况下,绝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自从仇庄站建立后,高奈经常夜来夜去,也总是在准确的时间到达。水大泅水过来,水小趟水过河,赵家滩上留下他无数脚印。这段时间,除了高奈做一些侦查、联络外,还有一些其他人来过,由仇一护送过界,或者交换情报。但每次来人,双方都严格遵从上一次约定的信物和暗语。高奈也同意仇一的意见,不断更换着信物和暗语,哪怕有一点生疑,都不能接待对方。因为时下敌情非常复杂,有些人还来自敌占区,万一遇上个假的,后果则不堪设想。这使仇一又想起南京地下党时期的接引工作,想起自己的组织和奚琪等同志。
自一九四二年起,世界范围内的反法西斯斗争渐入佳境。抗日民主根据地也在巩固、发展、壮大之中,一批又一批人陆续进入根据地,还有一些同志则从根据地到敌后工作。这样,护送的任务更加繁重艰巨。仇一因对此项工作非常熟悉,多次主动提出担负护送任务。
仇一还向高奈建议,原则上应该一人一次地迎送,但是客观条件允许时,可以变通一点,一次多人,但也不得超过三人。此间,既要防止来客有诈,也要防范途中的不测。联络点不能老在东岸,应不停地变换,仇家对岸天师陡门和张蒲篓子河堤南段等根据地边界处,都是可以考虑的。高奈乐意地接受了仇一的这些建议。
北去的同志,都由仇一经根据地边缘或两属地带的杨碾子、任桥子,护送到烟墩集,由高奈本人或一位朱华桂同志等候迎接。再往前,便进入根据地中心地带,安全性大增,可以放心大胆地走人。只有南去的同志,是前往敌占区,危险性较大。每次都由仇一亲自护送到花旗营车站外,由一位叫李菊华的姑娘事先买好火车票,并且陪同来人上车。每次仇一都是亲眼看着他们安全上车后才离开。北去客人则从花旗营下车,李菊华迎来交给仇一,或由她直接带到点上来,她立即南去,仇一再把客人送往烟墩集,或者由秦阿禾装着回娘家(大许庙子,离烟墩集二里)送过去。
李菊华是南京地下党员李家升同志的女儿,她父亲为了掩护郭阳和仇一,英勇牺牲了。正因为如此,仇一才把隐蔽在江北亲戚家的李菊华介绍给高奈,一同完成这项任务。
他们几个人就这么坚持着,默默地完成着护送任务,一晃就是将近三年。夏夜蚊虫,冬夜霜雪,春风疲人,秋风萧瑟,步步还要防着敌人。这样的工作,不但辛苦,而且极其危险。可仇一和李菊华一想到抗日前线的战士正在与日寇浴血搏斗,就不以为苦,反而认为是种磨练,是党对自己的信任。从认识高奈,到一九四四年夏季,他们在这条路径上迎送了七十四人次,其中南去的有十七人次,一次事故也没发生,但有惊无险的事还真遇到过一次。
那是一九四三年一个冬季的夜晚,仇一接受高奈的指令,护送两名重要的党外关系人往南过境。此二人看起来像江南大城市人,不善行走,还没走一段路,便说走不动了,可护送他们去花旗营上车,必须走四十里路,而且很多是丘陵地带的小路。仇一只好回去找来两头毛驴给他们骑。这两人显得有些胆怯,不敢独自骑驴,害怕牲口咬人,一定要有人给他们拉牲口,仇一又只好找来两位可靠的人给他们拉牲口。仇一除了和李菊华担任护送外,还额外多了两人两驴,使得目标变大。临行前,仇一对大家叮嘱说:“这条路人烟稀少,但这里是敌占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所以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抽烟。”
他们一行六人沿着霜草萋萋的滁河岸边行走。仇一和李菊华各背一支二十响快机驳壳枪,仇一走在队伍前面,拉着牲口的两人和客人走在中间,李菊华走在最后。骑在驴背上的两位客人看起来很害怕,两手死死地扣住鞍子,总是要求走慢些,可敌情不允许这么做,非但不能慢,还要更快些。
月黑天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树间风过,沙沙有声。忽然,枯草乱石间,有野物拼斗而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叫,号哭一般。客人不敢前行,要求绕道滁河东岸。经过仇一耐心说服,两位客人才硬着头皮继续前行,他们骑在驴背上,一身冷汗,心扑扑地跳,睁大眼睛望着夜色里不知东西南北的地方。他们最担心的是野兽不知在什么时刻会扑到驴背上咬人。
进入湖区小路,到处是水田,夜间有野鸭觅食,碰得荷叶枯枝嚓嚓响。两位客人又紧张起来,总觉得有敌人或野兽埋伏在周边。仇一安慰他们:“别怕,这是野鸭在觅食,如果真有敌人伏击,出手前是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有小动物声响,正说明四周是安全的。”
李菊华不解地低声问仇一:“他们这么害怕,怎么做地下工作?”
仇一分析道:“或许他们都只是在大城市做商业工作,在那里他们肯定都是一把好手,但来到这种陌生的环境,有些担心是可以理解的。”
离津浦线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危险越来越近。在九伏湾的一片苦楝树林子里,大家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铁路沿线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坎,而此刻两位客人听不见声响时,胆子倒大起来,还要点火抽烟,并且话很多,被仇一紧急制止住。
铁路线上,夜深车少,偶有日军的铁壳检路车哗哗而过。经验告诉仇一,车轮在铁轨上行走,车上光亮不离轨道,是没有危险的,人只要伏身不动,就不会被敌人发现。
天气好像故意捉弄人,漆黑的夜空飘起了雪花,冷风似乎要把耳朵刮掉。行到小白庙子,离花旗营接头地点不足一里路,有人在夜色里发出接头暗号。两位客人轻松起来,又是要大小便,又是要抽烟喝茶。仇一赶紧招呼:“动作要快,抽烟一定要用袖子罩住火光。”
谁知重新上路不到三分钟,就碰到了日军路基巡逻队,而且只有几十米远。敌人共有五人,走在前面的敌人拿着手电筒,时亮时灭,还叽叽咕咕地说着鬼子话。两位客人可能因惊恐而不由自主地发出声响,敌人的手电光已照了过来,眼看就要被敌人发觉。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遭遇战,惯于夜间行动而又配合默契的仇一和李菊华,在这紧要关头,主动发起袭击。刹那间,刺耳的连发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五个敌人连还手都未来及,就做了仇一和李菊华的枪下之鬼。仇一拾起敌人扔在地上的手电筒一照,五具尸体以各不相同的姿态,横陈路侧。
两位客人吓得说不出话来。拉驴的二人弯腰将他们扶起。仇一把现状告诉客人:“事情既然发生了,直接去花旗营肯定是不成了,接下来只能去备用接头点,但还需要你们坚持一下,穿过对面大树林,我们再走一段山路,就能到达。放心,敌人再快,也得十分钟才能赶到,有我们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事实上,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敌人摸不到底细,不敢贸然出动,这为仇一他们赢得了时间。当两位客人在备用接头点与仇一等四人告别时,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其中一位客人还好奇地问:“你们先前打枪的时候,胆量到底有多大呀?”
仇一平静地告诉他俩:“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奉告二位先生,要想安全抵达,就必须与护送你们的人合作,听从他们的安排和指挥。刚才遭遇了敌人,惊吓到二位,非常抱歉!”
此刻大雪纷飞,仇一目送两位客人跟随新的护送人员远去,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暗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