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一九二九年秋，南京下关的英国商行“和记公司”内发生了一起帝国主义分子枪杀华人职员的暴力事件。这一血腥罪行，如同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索，立刻引发了广大民众久已蓄藏心头的对帝国主义的仇恨怒潮，顷刻间舆论大哗。尽管南京政府向新闻机构下了禁令极力掩盖真相，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传遍大街小巷。南京的学生、工人和店员们，纷纷走上街头，游行示威，高呼口号，强烈要求政府立即会同英方严惩元凶。
反帝爱国的浪潮，很快便波及南京中学。首先是高中部的学生罢了课，接踵便是全校停课，校园里张贴着各色标语，学校也顿失往日的平静。
当高中部的队伍准备上街游行时，仇一多么想和他们一起，昂首振臂，挺胸阔步，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爱国热忱。那火热的集体，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仇一想到了章源，此时的章源在做什么呢？对此事件，章源有何见解？他去找章源，却找不到。章源既不在游行队伍中，也不在宿舍，更不会在教室。一位熟悉章源的高中学长告诉他说，章源昨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仇一挺纳闷，在这种节骨眼上，章源会跑到哪里去呢？
极大的困惑，使仇一坐卧不安，连平时爱不释手的《三国志》也读不下去。中午的炎热令人更加焦躁不安，在床上躺了不到两分钟，便又爬起，到院中兜了一圈，最后折返回来。
正当仇一感觉度日如年之际，章源来了。
数日不见，章源显得很憔悴，高高的颧骨，在深深陷凹的眼眶衬托下，格外突兀，眼神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而变得苍老、深沉。这一切，都让仇一在章源大步跨进宿舍的几秒钟内，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和陌生。
喝完仇一递过来的凉开水，章源放下杯子，习惯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又顺手捋了把脸上、脖子上的汗水。仇一注意到，章源这一系列动作，都是用右手完成的，而他的左手，却一直紧紧抓住那只随身带来的挎包。
章源暗示仇一到外面去。他俩一先一后地出了门，来到操场东边的小树林里。章源看见四下无人，这才从挎包里抽出一张印满黑字的传单，纸页上还散发着油墨的气味。
仇一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封《告同胞书》。他知道章源找他一定有事，便顾不得细看，只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大意。
“知道吗？南京政府已公然禁止国人集会游行，并且严密封锁消息。他们这样做，无疑是想掩盖事件真相，讨好帝国主义。”章源收回传单，面部严峻得像一尊雕像。
仇一有一种预感，章源一定是要给他任务。他把目光举向章源。
“这两天没见到你，我很不安。是不是要我做什么？”
“是的。我们需要你。”章源语气坚定。“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为了民众的利益，我愿作出任何牺牲！”
“好！现在有项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们再三考虑，让你去执行。”章源的面容更加严峻。“这次事件，对南京震动极大，甚至对全国，都有极大的影响。可是，政府害怕人民起来，尤其害怕共产党人趁机闹事，便采取了目前的高压手段，发布禁令。还派出军警，配合英国人，把守和记公司的大门，不许外人进入，更不许华人职员外出。名为调查，实为封锁。我们必须针锋相对，打破这种封锁，及时揭露真相！”
说完最后一句，章源的手臂用力向下一挥。仇一望着章源严肃的脸庞，一言不发，静待下文。
“你的任务，是把这种传单递进公司，而把里面的情况带出来。具体的做法：你化装成一名卖香烟的小贩，代号叫‘铁头’。公司围墙外，会有一位叫‘石头’的少年掩护你。你设法混入大门，与二道门内一位戴白手套、穿水手衫、留东洋小胡子的中年人接头。”
章源边说边把一只铮亮的银手镯套在仇一的左手上：“这是一对银镯子中的一只，跟你接头的人，会用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作为接头暗号，与你交换卖香烟的篮子。明白了吗？”
“明白了！”
“千万记住，宁可把东西扔进江里，也不能被警察发现！”章源又叮嘱道。“告诉你，这些传单，还是在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里印刷出来的呢，滑稽吧？”
说这句时，章源不禁一笑，笑意里带着一丝神秘和对国民党的鄙视与不恭。
仇一也跟着咧嘴笑起来，同时牢牢记住了章源交待的任务。
下午三点左右，下关江边出现了一名小贩，只见他顺着江堤，边走边吆喝：“香烟洋火呐，花生瓜子呃！”
化装成小贩的仇一，此刻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只见他头发乱蓬蓬，脸上又黑又脏，身穿皱巴巴的补丁衣裤，脚趿拉着一双旧布鞋，一只大号柳条篮子，吃力地挎在右手臂上。篮子里面满装着香烟、洋火、花生、瓜子，一层油布相隔，一卷传单藏在下面。
连续不断的吆喝声，与其他生意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汇入了江边特有的声流。在这种特有的环境里，仇一最初紧张的心理，逐渐松弛下来。这是章源第一次交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出色地圆满完成。想到这，仇一扯开嗓子，唱起临时胡编的小调：
“哎——香烟、洋火，小本买卖照顾我；瓜子、花生，又香又脆不坑人；买一份来送一份，我铁头生意真兴隆哟——”
唱得煞有介事，借用的苏北小调也非常顺口，惹得其他小贩刮目相看。仇一反复吟唱，装作无意识地向和记公司大门靠去。
公司的黑漆大门紧闭着，只留一扇小门。门内门外，外国巡捕与中国警察垂手林立。除了小商贩还可以在周围叫卖外，其他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大门半步。此情此景，仇一心里登时感到紧张，但他很快又镇定下来，因为他注意到，那些流动的警察在小摊贩那里随便抓着吃而又不给钱，小贩们敢怒不敢言。这些警察吃着拿着，无所顾忌。而固定岗位的警察，只能眼巴巴望着。
见此情景，仇一心生一计。他主动走到把守小门的两个警察身边叫卖。送到嘴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俩警察不由分说，抓着花生就剥了吃。仇一不但不见怪，还拿出一包金鼠牌香烟敬上。俩警察相互看了一眼，觉得这小贩有些与众不同，于是提高了警惕。
仇一顺水推舟道：“二位大叔吃我的东西，是看得起我铁头。来，多抓点花生，这可是横山的花生，货真价实。我铁头天天在这江边做小买卖，还要仰仗大叔多照应呢！”
两句话说得俩警察心里乐开了花，不由地放松了警惕，嘴上不住地说：“从小看大，三岁知老，这话一点不假，你小子很懂事，讲义气，长大肯定有出息。”
俩警察正在兴头上，边说边吃，还把剥好的花生米扔到头上，用嘴接住，哈哈大笑。吃花生的同时，又不停地抽烟，喷出阵阵烟雾。
仇一趁机又扯开嗓子，唱起街上流行的歌谣《警察自叹》 ：“没得法，当警察，二尺半棍子腰间插。家里没柴又没米，老婆帮忙填娃娃，急得把头抓呀把头抓！”
嗓音刚落，旁边围观的小贩们哄然大笑。俩警察听了，苦笑道：“唱得一点不假！”
不花钱的东西，真是不吃白不吃。俩警察剥了半天花生，地下花生壳撒落一片，直吃得腮帮子发酸，嗓子眼儿冒烟，这才不舍地停住嘴，开始往警服大口袋里揣几把，又每人拣了盒香烟，放鼻子下闻闻，又掂一掂，心有不甘地望着仇一那半空的篮子，难得地说：“谢谢啦，小老弟！”
说完，便钻进小门找水喝去了。
见俩警察走后，仇一故意嘟囔着嘴：“唉，没得法子，今儿又要赔了。”边说边慢吞吞地向小门挨去，嘴里还哼着：“买一份来送一份，铁头生意真兴隆！”
仇一往里张望了一下，却见俩警察又出来了，他见此刻没机会，便转身往大门走去。这时，江边走来一个流浪儿，黑皮大脸盘，一身粗布衣衫，破烂不堪，光着脚丫子，右手拎着双糊满烂骚泥的破蒲鞋，边走边悠，怪模怪样。
听见仇一的小调儿，流浪儿裂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仇一直嚷：“喂——，哪来的穷小子，跑到这里吆三喝四的，还敢自称铁头，也不问问这是谁的地盘？还不快拿香烟、花生孝敬你石头爷爷！不然的话，叫你铁头变成臭罐头！”
仇一一听，心里就乐了，原来给他打掩护的石头，竟是这等泼皮模样。可他还得掩饰住内心的兴奋，把戏演下去，于是傲然昂起头，毫不示弱地迎着石头回嘴骂道：
“小杂种，王八羔子，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啥模样！本来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偏要找死。找死换个地方去！”
周围的买卖人，一看俩野小子要打架，纷纷回避，只有一两个闲人，听说有人打架，立马围上来，等着看热闹。谁也想不到，这是两位革命小伙伴奇特的合作方式。
关键时刻到了。仇一心砰砰直跳。初始的紧张让他透不过起来。他一面走近那两位沾过自己便宜的警察，一面继续高声骂：“石头，你这婊子儿，有种的过来！”
那边石头并不搭腔，高高举起烂蒲鞋，挥动手臂，对着铁头砸来。出手之际，蒲鞋却偏了方向，啪地一声，砸在刚从小门里出来的印度巡捕身上。
这个人高马大、头缠三道红布，人称“三道头”的印度巡捕，听见外面喧哗，跑出来看看。这家伙今天刚刚穿了一身英国主子发的簇新的姜黄色卡其布制服，冷不防被斜刺里砸来的破蒲鞋糊了一大块又臭又脏的阴沟泥，顿时火冒三丈，抡起“哭丧棒”，冲过去，照准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石头却动作敏捷地像只猴子，一弓背，一闪身，钻来躲去，连蹦带跳，转眼间一溜烟地消失在墙根的拐角处，只留下一片“伽得利，麻得利，红头猪猡”的回声。
“三道头”哪能吃这个亏。他上前几步，弯腰拣起刚才用力过猛而砸出手的警棍，操着生硬的上海话骂道：“操伊拉个娘，穷爷侬宁得伐？”他刚要追上去，没想到在拐弯处，第二记蒲鞋又找上他，这次更惨，直接命中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上。“三道头”顿时晕头转向。
石头仍不罢休，继续骂道：“红头蠢阿三，让英国佬当马骑！”一边骂，一边跑。
仇一身边的俩警察，似乎不大喜欢这个印度巡捕，所以一直在看笑话，直到觉得石头闹得不大像话，担心上司怪罪下来时，这才也跟着追上去。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附近的警察，都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住，谁也没有在意那个叫铁头的小贩，此刻早已闪身溜进了公司小门。
果然，二道门内，立着一位大汉，身穿水手衫，嘴唇上一撮小胡子。他见仇一进来，立刻招呼道：“小鬼，这边来！”随即又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来一只银镯子，轻声说：“就用这玩意儿换烟抽，不坏吧，这可是真货！”
仇一迅速接过银镯子，与左手上的那只镯子作了对比，确认一模一样后，便递过篮子，同时从对方手里接过一只差不多一样的篮子，里面也装着些香烟、洋火、花生、瓜子。交手之际，大汉低声说：“当心，底下有个黑纸卷！”
仇一谨慎地向门外看了看，巡捕与警察仍未回来，这才悄悄闪身出门。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见到章源后，仇一把交换来的东西交给他，并如实汇报了整个经过，最后他还真替石头担心呢。
章源高兴地拍拍仇一的肩膀：“谢谢你，铁头同志！我代表南京CY谢谢你！”
“CY？”仇一大惑不解。
“就是共青团呀！这是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是党的助手。对外我们都称CY，而称共产党为CP。”
原来如此！
仇一这才明白，章源为何有那么多的小册子，为何懂得那么多，为何派他去完成“交换”任务。章源虽然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但他也没有否认，至少他是CY，是共产党的助手。想到这，仇一脱口而出：“我能加入CY吗？”
“可以，我们会考虑你的要求。不过，这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记住：无论是CP还是CY，都有着铁一般的纪律，要成为组织的一员，就必须首先能遵守组织纪律，严守组织秘密！努力吧，老弟！”
仇一紧紧握住章源的手，久久没有松开。良久，章源开口道：
“近来风声很紧，不知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很担心。如果有一天你见不到我，千万别着急，一定会另有人接替我来找你。他将会拿一件你最喜欢的物品来证明身份可靠，你看用什么好呢？”
仇一闻言，神情有些紧张。他望着章源。他不相信，一向稳健持重的源哥会出事。
“你怎么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用别在我海魂衫上的红叶徽章吧！”说着，仇一取下了那枚徽章，交给章源。
“好，就这么说定了。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这枚徽章来找你，那就是自己人，你必须听他的。”
分别前，他俩又一次紧紧握手。
仇一这么也没想到，他和章源的这种匆匆约定，竟真成了后来的接头方式；而他俩的这次会面，竟也成了永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