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仇一有了妻子的默契配合,不再像过去那样孤独,阿禾成为他最好的掩护对象和忠实帮手。白天,仇一在家里读书、作画、听收音机,有时也去野外习射、练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以和妻子说几句悄悄话,即便是简单的交谈,也足以缓解往日那种有话只能憋在心里的焦虑。
当芦沟桥抗日炮火声响彻中国大地之后,一位叫任质平的同志,手持仇一曾经与奚琪约好的一只笔架作为信物,还有与杞菲同志留下的联络暗号 “手帕在锦霞的皮包里”,找到仇一。任质平同志与仇一互不相识,他是由津浦铁路南段小站花旗营下车,经蒋家渡,跨马昌河,沿长城圩南埂而后西埂,转辗几十里来到仇庄的。
在滁河岸边的桑柳丛里,任质平代表奚琪,与仇一谈了一夜。任质平谈到了“目前的形势和党的中心工作,就是争取千百万人走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传达了上级指示,要求所有同志都必须作好上海、南京随时会被日军占领的思想准备。此外,他们还谈到仇一身边的一些人和事,任质平代表组织对仇一的情况作进一步了解;仇一也画了一张仇家以及周边环境的地图交给任质平。次日天色微亮,任质平便由原路离去。
当任质平再一次从浦镇-葛塘集来到仇家时,正值“八一三”淞沪抗战的后期。此时,日本久留米机群以中秋节为高峰对南京进行连续不断地大轰炸,国民党要员纷纷逃往香港,南京平民百姓也逃往四郊。上海前线虽然打得十分顽强,但军事上始终节节失利,导致国府所在地南京城里十分混乱。任质平也在前两星期的日机轰炸中,被日本炸弹片擦伤,一只胳膊仍捆着纱布。
任质平此次前来,是向仇一转达组织的三条指示:一是目前情况复杂险恶,在如此寇深祸急的形势面前,国民党跟我党采用“上统下不统”的手法,并打着合作的幌子,进行渗透、分化活动。因此要求仇一做到,除奚琪同志本人,或持有奚琪同志亲笔函件的人来联络外,不得同曾经在南京接触过的人作任何私人的接触和交往,更不得接受任何别人布置的任务。二是日本侵略军进入南京前后,仇一均不得脱离潜伏岗位,离乡他去,具体地说,不可去重庆、武汉乃至延安等远后方城市,只能在家待命,随时准备接受重要的政治任务。三是规定代号,奚琪同志代号为“田田”,仇一代号为“英夫”。今后的工作中,只许使用代号,不准使用名字。仇一请组织放心,一定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
任质平还口头传达了奚琪同以及南京其他同志对战局的估计:“国民党无论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还是迫于国内外舆论压力,大概都会以南京为核心打一场硬仗。目前集结在南京地区的各路国民党军队,号称八十万,按理可以殊死一搏。”但后来的情况证明,他们当时对国民党有些高估了。尽管大敌当前,蒋军嫡系之内,蒋、汪、桂军派系之间,却存在着的根深蒂固的嫌隙,南京国民党军队几乎是一触即溃。南京战线上的死尸,很多是中国人自相残杀的结果。所以最初根据历时三个月的凇沪抗战,推测南京的陷落时间可能是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夏之交,却没想到,南京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就沦陷了。
就在南京陷落的第二天,有位自称金贤的朝鲜族人找到仇一。此人手持奚琪同志的亲笔指令:“命令英夫与金贤同志共同完成对驻浦口铁路大修厂日军爆炸的任务,打响南京沦陷后的反日第一炮。”
仇一与金贤约定十二月十五日在花旗营车站相见。他俩几乎与日军同一时间进入南京江北沿江地带。他们先是到北狮子岭高里甸,后又在猪头山下家湾,混在难民人群中。金贤告诉仇一,就在前一天,他已经准备好了一百包黄色炸药,并且藏进了铁路大修厂。这些炸药,都是国民党溃逃时丢弃在江边的。现在,他们只需趁日军还没占领大修厂,连夜进入厂内,把炸药置放到各处,连接雷管、导线即可。
十二月十七日夜,铁路大修厂的铁门紧锁着。他俩翻墙进去,工厂里空无一人。他们把炸药安装好雷管,掩埋在厂房、车间、仓库、厨房、过道、院落,然后接上导线,并且细心地用瓦砾、垃圾、树叶等伪装起来。当这一切做完后,天光已经大亮。不久日军桥本旅团便来到大修厂, 占领了工厂。
直到十八日下午,金贤才把随身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有证件和两套日本军服,俩人匆匆换上。四时许,他们顺利通过铁路大修厂门口日军岗哨,进入到厂内。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俩又凭借着现在的“日军身份”,把炸药的埋设地点又检查了一遍。六点前,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此刻日本兵正在吃晚饭,还为争吃抢来的牛肉而大喊大叫。在仓库后面的乱石堆里,金贤移动一块石板,里面藏有两套启爆装置。金贤对仇一丢个眼色,俩人几乎同时按下启爆器。顷刻间,地动山摇、烟焰弥漫,整个大修厂笼罩在一片火海烟雾中。趁着夜幕保护,金贤与仇一跟在逃命的日军中,惊呼着“戈览呐塞”,从一处坍塌的墙垣处,平安地撤离现场。半路上,他们又怕被自己同胞当作日本兵打死,赶紧脱下日本军服,仍用包袱包好。夜寒彻骨,衣衫单薄的两位战友握手告别。两人约好,次日在王家坳一家姓潘的老妈妈家见面。
潘家是仇一家的“坟亲家”,此处离江边约一里地,只一间破草屋子,孤零零伏在小山坳里,非常隐蔽。仇一与金贤按约定来到潘家,仇一拿出一块大洋,递给那位潘妈妈。可是她不识字,也知道仇一是个哑巴,不能互相交谈,只能由金贤说服她去为他们查实情况。潘妈妈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答应了。
潘妈妈去了铁路大修厂附近的一家亲戚家。这家的老人因为害怕日军屠杀,白天躲到乡下,夜晚才回来看看房子有没有被烧。十八日晚上,老人亲眼看见,日军连夜运走十九具尸体和三十多名伤员。还听见日本兵呜呜哇哇的哭着讲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根据潘妈妈说的情况,金贤分析,可能是部分炸药没有爆炸,或许是受潮,或许就是引信导线断了。这是些德国炸药,是国民党原打算在撤退时炸毁沿江的公路、桥梁的,可是还没等使用,国民党军队就早已仓惶逃命,成吨的炸药被抛进长江,金贤拿到的只是未落水的一小部分,它们搁在潮湿的江边,看起来好好的,但内部受潮的情况也很有可能。他俩心里都很遗憾,如果那一百包炸药全部爆炸,一定会把整个厂炸翻过来,足可把驻厂日军全部或大部炸死。而启爆之前,仇一与金贤都作好了必死的准备,胸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这是两名年轻共产党员为民族荣誉而慨然赴死的悲壮情怀。
当下,两人约好,谁有机会,谁先向组织汇报本次爆炸的情况。至于金贤以前在哪里工作,今后往哪里去,鉴于组织纪律,仇一不便问。在潘妈妈家吃过晚饭后,他俩又各奔东西,握手告别。同样,这一别,仇一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战友。此后,奚琪也再没有派人来联络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