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未见章源,仇一心烦意乱,无所适从,度日如年。他常想起与章源分别时最后说的话,越想越感到害怕和担心。当然,这只是为章源害怕和担心。他不知道这种等待的日子要熬多久,会不会真有人代替章源,来和自己接头。可是,一周又一周就这样过去,转眼与章源分别已有月余,仇一的内心十分煎熬,但他想起章源的话,便一再告诫自己:“你也应该算是有组织的人,组织一定不会放弃你,你只能耐心等待!”
就在仇一感到万般无奈之时,一天课间,校工告诉仇一,说是有位自称他表姐的女性来看他。仇一觉得很奇怪,他想不起自己是否真有表姐。
仇一匆匆离开教室,来到草坪上,远远便见一位身穿蓝色大襟褂、黑裙子,手提一只绣花拎包的纤纤女子,立在一棵大树下。显然这是位陌生女性。
一见仇一过来,那女子便迎上前。
“你就是仇一同学?”来者轻轻问道。
“对。你是……?”对方分明不认识自己,却对校工说是自己的表姐。好一位标致的表姐,仇一暗暗打量着。
“我叫金熔,就叫我熔姐吧,是章源让我来的。”金熔笑着眨眨眼。“刚才冒充了你表姐,不介意吧?我比你大,当个表弟,你不算吃亏吧?”
“源哥现在哪里?我真为他担心!”仇一听见章源二字,立刻脱口而出,根本没在意金熔后面的话。
金熔笑而不答。
看来源哥平安无事。看见金熔微笑的表情,仇一略微放了心。但与此同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一丝警觉由内心升起。他觉得自己有些大意。
“既然是源哥让你来的,这么久没见着他,一定托你捎什么好东西给我了吧?”仇一想了想,问道。
金熔收起笑容,往四下看看,压低声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你宿舍去吧。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表姐。”
按说,有这么个端庄秀丽、美貌大方的“表姐”,也不是件坏事。仇一脸上发热。可在没见到和章源约定的接头信物前,仇一与她还得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
一进宿舍,金熔便掩上门。屋里除了他俩外,没别人。仇一还是第一次与一位陌生女性这样近距离接触,而且是房门紧闭,同处一室。他觉得不大自然,况且对方的可靠身份还没得到证实。可这种尴尬的局面,随着金熔展开的左手而打破——那枚跟随自己多年的红叶徽章出现在金熔手心里。
一见信物,仇一立刻解除了内心全部警戒,异常兴奋地叫道:
“噢,真是源哥让你来的呢!太好了,可源哥呢,他自己怎么不来?出了什么事,他不再回校上学了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金熔又笑了。红唇启处,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今后,由我与你直接联系,别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今天来只是接个头,以后有事我还会来的。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跟我说。”
接着,金熔对仇一谈了目前的国内形势,还特地谈到了和记公司事件的结局。原来南京政府与英方做了一笔肮脏的买卖,轻而易举地找了个替死鬼,算是向各阶层人士作了交代。金熔一气谈了很多,可就是避而不谈章源的下落。她不说,仇一也不敢再问。一方面,他为没有章源的消息而纳闷;另一方面,他又为今后能与章源派来的金熔联系而高兴。
仇一从金熔话音里听出一口熟悉的乡音,便问:“熔姐也是江北人?”
谁知金熔立刻阻止,正色道:“这样的问话是不允许的。你既已听出,也就罢了,何必再问?再说一遍,不该知道的事,不要多问,这是纪律,懂吗?”
一席话说得仇一脸上直发烧。他羞涩地点点头,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直到金熔走后,仇一还有种说不出的内疚。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养成对不该知道的事不去打听的习惯,绝不能再让金熔批评第二次了。
此后的两个月,金熔来找过仇一三次,或约他出去散步,或留在宿舍里谈心。没有具体的任务要他完成,只是听金熔谈。仇一听得很认真。对于金熔的个人情况,他只知道她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其它一概不清楚。
金熔告诉仇一许许多多的关于共产党和红军的消息,从而使他得知发生在一九二七年春夏的国民党蒋介石对共产党人的大屠杀,从那以后,中国革命形势变得更加严峻。然而,面对白色恐怖,共产党人并没有被吓倒,革命的星火正在燃烧蔓延,南昌起义的枪声,更是使得共产党有了自己的革命武装——中国工农红军。如今,中国广大农村和各大城市里,都有共产党人的战斗身影。
仇一没想到,这位熔姐竟也是如此稳健善谈,知之甚多,有胆有识,令人佩服,在他眼里算得上是位巾帼英雄。既然是章源让她来的,她一定也是CY的人。因此,仇一将曾经向章源提出的希望加入CY的要求,又向金熔提起。
金熔和蔼可亲地安慰他:“别着急,章源已向组织汇报过你的情况了,你可要经得起考验哟!”
几次接触,金熔对仇一的印象很不错。在她眼里的仇一,文静腼腆,有时像个姑娘,说起话经常脸红,但她又觉得仇一是个意志坚韧、勇敢顽强的小伙子。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革命的小弟弟,希望组织上能早日批准他的申请。
这一天,终于到来。
一九三零年元旦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下午,金熔找到仇一,说有重要事,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仇一懂得规矩,什么也没问,默默地跟在迈着敏捷步伐的金熔后面。
在汉西门外,城墙与城河之间有块如同孤岛的空地。此处与外界连接的唯一通道,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小木桥。据说,在若干年前,古老的城墙遭到雷击,好几位居民死于非命。人们惧怕闹鬼,纷纷逃离,迁往他乡。先前的房屋,经年无人居住,风雨飘摇,早剩一堆瓦砾。只剩下这座长年失修的小木桥,使得上述传闻增添了些许神秘色彩。
后来,孤岛上盖起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独居在这屋子的主人,是位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的中年汉子。这汉子表情淡漠,沉默寡言,外人很难窥出他的心思。几乎无人知道他的身份行踪,他的存在与否,似乎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仇一从未到过这里,他跟着金熔走到城河边。金熔四下里看了看,方才走过小木桥,来到茅屋前。只见金熔拍了三下手,柴扉未启,却见屋角的草垛子后转出一位汉子。这便是金熔说要见的人,名叫朱博。
朱博见是金熔和一位陌生少年,微微偏偏头,示意进屋。
屋内的陈设,不能再简陋。小木床一坐便吱吱作响,一只案板,既能当桌子,又能当板凳,其余只有锅灶瓢碗。这是个十足的无产者的家。
金熔将他们互相介绍给对方后,对仇一说:“这位朱大叔,就是你今后的直接联系人。你只同他见面,并且服从他的指挥。”
“很高兴能与你合作,小兄弟!”朱博谦虚地露出难得的一笑,很快又敛住,严肃地说:“目前的形势非常严峻,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格外谨慎。今后每个周六下午,你都可以来找我。但要注意,千万别急着过桥进屋,先在城河对岸看看,窗台上是否有盆紫砂花盆的文竹。如果有,就说明一切安全;如果没有,或摆设异样,就说明有情况,绝对不许过来。”
朱博这么一说,仇一才想起,刚才上桥前,金熔确实向这里张望了一下。
金熔和朱博走过门旁,低声耳语几句,然后回到仇一身边,并由朱博轻声宣布道:
“仇一同志,我代表南京共青团地下组织通知你,你的申请已经得到了组织批准,金熔作为你的介绍人。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CY成员了!中国的革命斗争任务是长期、艰巨和复杂的,在目前这种时刻,你要求加入CY,说明你有一定的思想觉悟,有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和远大抱负。但是,作为CY一员,首先必须能够遵守无产阶级铁的纪律,保守秘密,甚至不惜流血牺牲,你能做到吗?”
“能!我能做到!我保证!”仇一眼里噙着泪花,之后又举起了拳头,激动万分地跟着朱博一句一句地宣读誓词。
“祝贺你,仇一同志!从今后,我们就是并肩战斗的同志了。”金熔也上前紧紧握住仇一的双手,声音因兴奋而变得高亢。这是仇一认识她以来第一次与她热烈地握手。
朱博也将一双粗壮的大手复加在他们两双手之上。三双同志之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