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暂住不久后,仇一就接到朱博的指示,要他到南京莫愁湖附近的一处卖茶水的小店铺碰面。这是一九三二年的秋天。秋风秋雨,将宽阔的法国梧桐叶撒落了一地。梧桐树下,一间湖边独立小舍,木质瓦顶,离莫愁湖大门约半里路。这里便是朱博要仇一碰面的茶水铺。
茶水铺的店主是位四十岁开外的单身中年女性,名叫米秀兰。朱博把米秀兰介绍给仇一,并且说:“从今往后,她公开身份是你的‘妈妈’,而你仍然是我的‘外甥’。”按照朱博的指示,仇一在此期间改名为“小五”。此后,米秀兰便一口一声地喊他“五儿”,仇一也喊她“妈妈”。
仇一目前以米秀兰儿子的身份,在茶水铺潜伏。朱博过不了几天就会来此与他碰面,偶尔也带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平常不外出的日子里,仇一除了帮助米妈妈打理茶水铺外,其余的时间就是读书。在朱博的帮助下,仇一可以读到左联刊物《北斗》,还能读到美国社会主义者杰克.伦敦的名著《深渊下的人们》,以及揭露帝国主义战争本质的《西线无战事》和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新俄诗选》。当他读到《天国的工厂》一诗时,仿佛看到自己祖国的未来。想到这里,他心头炽热,热血沸腾。妈妈看见五儿读书这么用心,直夸他“比闺女还要安静”。
这段时间,仇一执行的主要是“接引”工作,即接送外地路过的同志,具体任务是将被称作“客人”的护送对象从上一站的同志手里接过来,护送指定的路程后,交给下一站的同志。至于这些“客人”是谁,什么身份,他一概不知,也不能打听。执行过几次接引任务后,仇一逐渐对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有了很深的认识。他知道这是铁的纪律,是必须以生命来严守的秘密。
第一次完成接引任务时,仇一按照朱博命令,要他把一位要去土山的“客人”护送到天官坟。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当仇一他们到达下一站接头地点时,早有一位身穿僧衣、足踏芒鞋,手执禅杖的老人等着。仇一按照接头暗号,把“客人”交给老人,便返回南京。
另外几次,是把“客人”送往定远城、戳庙集和划子口。但去定远的那次,险些发生了意外。按照约定,仇一应该把“客人”送到定远城内的火神庙,交给一位他熟悉的恒记粮行小开。但当仇一与“客人”到达火神庙时,却只见到一位陌生妇女,没有见到粮行老板。
那位妇女见仇一他们过来,立刻迎上来问:“先生口渴吗?”
仇一见对方说出的是他与粮行小开的接头暗语,不无警觉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回答说:“满河都是水。”
那位妇女焦急地告诉仇一:“我是粮行小开的妻子,我丈夫被捕了,他之前交待给我,让我一定要代替他完成任务。”说着,还拿出一张结婚照,上面果然是粮行小开与她的合影。仇一这才完全相信了她。
此时定远城门已经关闭,县警备队在大街小巷检查行人。这位老板娘把仇一与“客人”领到庙后背巷的亲戚家,隐藏在一间破败凌乱的小屋里,还弄来些吃的东西。天黑后,她又领来两位大汉,说这都是自己人。这俩人从僻静的城墙上,用绳子把仇一他们放下去。其中一位汉子,负责护送“客人”东去,仇一则从一连塘凫水到南岸,直接从陆路返回南京。后来,朱博告诉仇一,“客人”已经平安到达目的地淮北涞河口子。
每当他外出执行任务归来,米妈妈都会在饭锅上蒸一个鸡蛋或者几条小咸鱼犒劳他。可每次仇一吃到这些时,总会想起在红军部队的情景,想起生活在那种艰苦环境里的红军战友。更让仇一感动的是,米妈妈还为她搞来一部半新的线装连史纸宋版《史记》,说是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儿买来的,因为妈妈知道五儿是个“书蛀虫”,一定会喜欢这部书。仇一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也更加感谢这位革命的妈妈。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激起了全国人民的不安与愤慨。平、津、沪、穗的学生,纷纷来来南京请愿,要求国民党政府对日本宣战。东北各地的武装力量,在共产党领导和影响下,也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抵抗运动。然而南京政府却加大了对抗日呼声的压制力度,残酷镇压一切与共产党有关的抗日爱国活动。一时间,南京雨花台前,平添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在这样的形势下,有更多的爱国青年奔赴苏区,也有很多地下战线的同志被充实到北方抗日第一线。因此,接引工作越加频繁,任务也越来越艰巨。仇一在这样的环境下执行着接引任务,不觉中又过去了大半年。
一九三四年入夏后,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城,连日高温达到35度以上。这样的季节里,仇一每次执行任务回来,都习惯地在莫愁湖游泳,洗涤去一夜的疲劳和汗味。这一天黄昏后,正当仇一要脱衣下水之际,他忽然发现米秀兰站在湖边的一棵大树下,对着自己的来路张望着。当母子俩对视互相看见时,妈妈立刻迎上来轻声说道:“五儿,今天有个陌生人,一直在打听耿维荣住在哪里。我担心你就是那个耿维荣,所以赶紧来路上等你。”
仇一心中大惊。两个月前,他曾经奉朱博之命,到汉中路一家白铁铺子后面,与一名叫“范鹤寿”的人联系时,使用过“龚维荣”这个名字,但仅此一次,此后再没有使用过。而上江人的口音里,很容易把“龚维荣”读作“耿维荣”。难道那个范鹤寿出了问题?如果是他在找自己,此人一定是已经叛变。
仇一来不及多想,他第一反应就是朱博的安全。于是他对米秀兰说:“妈妈,麻烦您老帮我去舅舅那里看看。他要是在,请他立刻转移!我就在这附近等您。”
米秀兰走后,仇一躲在树后,借着暮色,往莫愁湖大门张望,发现大门档子里有几个穿黑对襟短装、戴鸭舌帽、拎手枪的人来回晃悠。仇一知道,一定是敌人盯上了他们,因此立刻隐蔽在西边的芦苇丛中,等待妈妈。大约半小时后,米秀兰回来了,并且告诉他:“快!你赶紧转移!老朱那边大门敞开着,黑洞洞地,没有灯光,却见院子里有洋烟火闪亮。你舅舅是不吸烟的!一定是敌人。我向附近的一个老年人打听,才知道,老朱下午被两个穿便衣的铐走了。五儿,你快走,只要你走得脱,妈妈是晓得怎么对付哪些狗东西的!”
此刻的仇一,一边担心着朱博,一边又在为米妈妈的安全忧心,但他此时也只有赶紧撤离,别无选择。仇一考虑再三,决定去江北来安县自己娘舅家暂避。娘舅是个本分的农民,靠种植水稻、玉米、花生和山芋为生。娘舅家所在的小郢子四周,是起伏的丘陵,高杆作物多,还生长着大片竹林和杂树,早被仇一列入可以隐蔽的备选去处。他把娘舅家地址告诉米妈妈,然后拉着手,母子告别。直到走了很远,仇一回头看时,还看见米妈妈的身影站在原处。他仿佛看见妈妈那充满焦虑而慈祥的目光,在护佑着儿子平安归去。
就在送走仇一的那个晚上,米秀兰被狗特务打得遍体鳞伤。特务们翻遍了她家的各个角落,除了那部线装的宋版《史记》外,没有搜到任何可疑东西。特务拷打米秀兰,追问耿维荣的下落,但她一个劲地说“不知道,不认识”。对于那部《史记》的来历,她只承认是一个客人丢在这里托她变卖的。好在仇一平常很谨慎,没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幸运的是,米秀兰那天恰巧把仇一换洗的衣服浸泡在湖浜石埠墩上,那儿芦苇丛深,又是夜晚,特务们没有搜查到。当晚,沿湖居民有十几户人家被吊打拷问,但特务们并不知道有“小五”或“五儿”的存在,所以只好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