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伊始,正是“秋凉天气未寒时”。座落在八府塘畔的南京中学,一派迎新景象。
报到注册完毕,仇一在校工帮助下,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搬到初中部半山村学生宿舍。从今天起,他将在这新环境里学习生活,直至毕业。这儿就是他的新家呀。
时近日暮,宿舍的玻璃窗闪烁出耀眼的红光。仇一禁不住满心喜悦,信步走出宿舍。操场东边面西的石壁上一片通红,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仇一放眼望去,嘿,真没想到,此情此景竟会如此美妙绝伦:飞霞晚照,碧石断崖,虬藤乱木,落叶苍苔。既富诗情,又具画意。另外两处学生宿舍——绿杨村和杏花村——与半山村成鼎足之势,在金秋树林的掩映下,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妙趣横生。他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看中了这块桃源仙境。面对这醉人的景色,他有一种无法描绘的感觉。这感觉使他产生了许多遐想。他甚至想放开喉咙,对着山谷大声呼喊。他暗自庆幸自己考取了这所学校,也心生一种朦胧的预感:此地必将影响自己的一生!
他又想到恩师李希裴,想起实验小学所有关心他爱护他的老师们。仇一不会忘记他们,会抽空去看望他们,给他们带去自己新的学习成绩,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启蒙老师啊。仇一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脸上蠕动,可他立刻又为自己的动情而好笑。虽是高兴与欢喜,自己毕竟是一名中学生了。
开学第一课,由一位丁老师讲授“党义”。十三岁的仇一并不了解何为“党义”。他只觉得丁老师所讲的文天祥其人及其作品《正气歌》,似乎放在国文课上讲授更合适些。尽管如此,他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全班三十几位同学里,仇一个头偏矮,于是他被安排到前排的座位上。这样的距离真好,离讲台近极了。他甚至能感到丁老师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以及那瘦弱的胳膊往下挥动时发出的风声。他深深被丁老师铿锵有力、气若洪钟而又富有感情的讲课所吸引。
第一课的印象,让仇一不觉地接近了丁老师,并且通过丁老师,渐渐认识了更多的老师。仇一这才明白,南京中学原来竟是藏龙卧虎之地。学校不乏当今在社会上相当有名气的人物,其中有“五四”后期反封建斗争的文坛闯将、《寂寞的国》作者汪静之先生,还有汪先生的夫人、《未画完的女像》作者符祝英先生,以及波兰文学名著《饿》的译者张铁民先生等。南京中学在新文化运动中之所以声望极高,与这几位先生们的影响力颇有关系。
仇一知道,要想拜在这些先生的门下,必须拿出好成绩,不能老是啃录取时的老本。于是他发奋学习,终于在第一次期中考试上夺魁。这样,至少在丁老师将自己引荐给汪先生时,先生已初具印象。
除了必修课外,仇一几乎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与求教上。他有一份汪先生开的阅读清单,如此按图索骥,他就不至于把时间花在鉴别书籍有无价值上了。而且汪先生的清单列得非常细致,哪些书必读,哪些可选读;必读书中,哪些必精读,哪些可泛读,一目了然。这真是条捷径,是一种在浩瀚书海中少走弯路的好方法。仇一觉得眼界大开,心胸从未有现在这么辽阔。
回六合时,仇一高兴地把这一切告诉了李希裴,兴致勃勃地讲起新环境里的每一件有意义的事。李希裴总是微笑着,一声不响地听仇一讲完,然后再谈自己的看法,或是鼓励几句。在李希裴眼中,仇一再也不是几年前刚来实验小学的那个男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在汪先生的过问下,新年后,学校的童子军组织发展了仇一。这个出于非军事目的的少年组织,有一项引起他极大兴趣的活动——射击训练。
孩提时期的仇一,曾经多次偷偷摆弄父亲的火枪,打落过水鸭子。虽然把母亲吓得半死,自己也挨了父亲好一顿打,但仇一喜爱枪支的特性与潜质让父亲看在眼里。出自对家庭保护的长远考虑,父亲决定亲自教授仇家唯一的男孩射击本领。父亲买来整箱的子弹,手把手地教儿子如何瞄准,如何屏住气,如何击发,如何修正弹着点。一个夏天,一箱子弹,在滁河岸边的森林里,仇一基本掌握了射击要领。仅凭这一资本,也使仇一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越是如此,他越能打得好,以至于在学校第一次实弹射击时,一鸣惊人地打破了童子军首次射击者的成绩记录。
学校有一个相当不错的靶间。童子军的每次实射训练,都在这里进行,并受到严格的组织指导。仇一越打越顺手,天赋加勤奋,给他带来一手好枪法,不论是气步枪,还是0.45毫米口径的手枪,不论是慢射还是速射,不论是固定靶还是移动靶,不论是白昼还是夜晚,他都深得要领,出手不凡,直至很快就有资格进入学校射击表演队,并获取了随时来靶间训练的特权。队里大多是高中生,可仇一并不怯弱。他和队友们一次次为学校争得荣誉。尤其在一次有政府要员观摩的射击表演赛中,仇一发挥得从未有过的好,打得沉着冷静,得心应手,挥洒自如,为学校赢得了荣誉。
从此,读书和射击,便成为伴随仇一中学生活的两件大事。
新学年很快过去。仇一在短短的一年中,竟读完了汪先生所列的三十本学校图书馆里最有价值的古典文学、近代和当代文学名著,以及历史、哲学和经济学著作,受到了汪先生的器重。
期末考试结束后,暑期生活开始了。可仇一并没有急着回家,他想在学校里多留几日,在图书馆和靶间放松一下连日考试带来的紧张心理。
一天中午习射结束时,仇一在长廊遇到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陌生青年。那人远远立着,似乎在等他。这让仇一感到奇怪。
“你好,你就是仇同学吗?”等仇一走近,那人微笑着打招呼。
“是。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叫章源,高中部的,早就想认识一下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小奇才,今天,我是专门来靶间一睹风采的。刚才看了,真是名不虚传!”章源大方而不失风度地结束了开场白,向对方伸出宽大厚实的巴掌:“来,我们交个朋友吧!”
仇一迟疑片刻,本能地感到章源的坦诚恳切,于是握了上去。对方很有股子劲儿,仇一再暗暗加力,也难以势均力敌。
由于仇一毕竟不了解此人,他不得不存有戒心,眼神和举止自然流露出一丝警觉。
“对我不放心是吧?这很正常,而且很快就会过去。你知道,我俩虽不相识,却有一位我俩共同的导师汪静之先生。可以说,是他把你介绍给我的。”说完,章源宽厚地笑了笑,目光中充满着兄长般的友情。
这样一来,仇一反倒不好意思了。同时,他也想起,确实听先生多次提过,高中部一位有志青年,姓章,莫非就是他?果真如此,这可又是汪先生的一位得意门生呢。难怪当时先生说起他,眼里便有一种不凡的光彩。
“怎么称呼你呢?”章源明显比仇一年长好几岁,个头也高出大半个头,即将升入高二年级。
“不如,就叫我源哥吧,大伙儿都这么叫我,我今年满十七,你呢?”
“十四岁。”
“嘿,真是个小老弟呢!”章源拍拍仇一的肩膀。“先到我宿舍聊聊,晚饭后咱俩一块儿去看望汪先生,如何?”
不久,他俩就情同手足,形影不离。
章源原籍天津,从小就失去父母,只好跟随一位远嫁到南京的姑妈来到此地,并且由姑父、姑妈抚养成人。姑父是中央大学的一位教授,姑妈是南开大学毕业的才女。这种潜移默化的家庭熏陶,使得章源的知识、见解和修养远远超过同龄人。姑父一家并不富裕,有时甚至经济拮据,这使早熟的章源常常瞒着两位长辈,利用假期出外干点零活,挣些钱,缴纳学费,或者补贴生活。后来姑妈发现了这事,并悄悄告诉了姑父。他们没有夸他,也没有怪他。姑父只说了句:“孩子已经长大了,凡事可有自己的主张了。”这种经历,使章源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码头工人和车站装卸工,他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有着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的感受。
章源思想敏锐,眼界开阔,能言善谈,知书达理,社会洞察力强,尤其对当今中国局势的看法,令仇一佩服得五体投地,连汪先生也为之赞叹。章源处处表现得成熟稳重,激进而不狂热,充盈而不外露,这在中学生里十分罕见,老师们对他尤其刮目相看。
遇到了章源,仇一取消了回家度假的计划,留在学校与章源作伴。
他俩都觉得相见恨晚。章源非常欣赏仇一孜孜不倦、勤奋好学的精神,以及少年人中少有的学识、胆略、机敏和顽强。仇一也觉得能够对章源敞开心扉,便直言不讳,将心中的志向和抱负一吐为快。俩人经常促膝谈心到深夜。
章源向仇一讲述了发生在法国的巴黎公社的壮举,讲述了发生在俄国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十月革命和布尔什维克,介绍了两位共产主义运动先驱者马克思和列宁的生平和事业,同时还谈到了有关中国苏维埃运动的情况。
一次会面时,章源带来一本封面发黄的书。仇一接过一看,竟是早就听章源说过的《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
在将书递给仇一前,章源抚摸着这本纸页破旧、字迹模糊的小册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仇一:
“别看这么一本书,你能想象出它所产生的影响和聚集的能量吗?这本《共产党宣言》,不知经过了多少位追求真理、不惜生命的同胞之手,你看,这上面许多字迹都已模糊不清,这更证明了它的宝贵!我们还得感谢这本书的译校者,他们本身就是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先驱者。是他们,给中国带来了火种和希望。好好地读一读它!不过,记住:一不能丢失;二要保密,能做到吗?”
仇一郑重地用双手接过《共产党宣言》,神情肃穆,内心激动,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深知这件事的分量,非常感激章源的信任,并决心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这本书。
后来,当仇一恋恋不舍地将通读数遍的《共产党宣言》交还给章源时,章源又借给他一本《社会主义从空想到实践》。就这样,章源源源不断地向仇一提供这一类珍贵的读物,还有宣传社会主义的印刷品,使仇一在这一时期直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
仇一升入初二不久,学校发生一起突发事件,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校园爆炸,使得他和章源之间书籍和宣传品传递被迫中断。
有位湖南籍高中同学,在一个叫大树根的地方,枪击蒋介石未遂,惨遭杀害。随即,学校不断受到宪兵和警察的搜查和骚扰。凡与那位同学有牵连的教师或学生,都受到严厉的讯问和审查。有十几名高中男生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遭逮捕。在南京政府的重压下,学校无力保护自己的学生。此时的南京城,处处可见烟尘滚滚咆哮的警车。一批批工人、学生横遭枪杀,鲜血染红了雨花台刑场。整个南京,同中国各大城市一样,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
在这严峻的局势下,仇一与章源的会面明显减少。当他们终于有机会相聚时,话题一直离不开枪击事件。仇一坦率地表达了自己对那位并不相识的“荆轲”的敬佩和悼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如果必要,他也会像那样毫不畏惧地英勇献身。不料章源对此壮举却持不同见解,为此两人争论得非常激烈。这是他俩第一次出现意见分歧,但这种分歧很快就得到了统一。章源终于说服了仇一。仇一不得不被章源耐心细致、深入浅出的道理所折服。
“譬如说罢,一根筷子容易折断,而一把筷子,要想折断它,就不那么容易!同样,一个人的力量极其有限,但如果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先进分子,统一意志,集中能量,唤起民众,中国就有希望!”
章源的话语如晨钟暮鼓,久久在仇一耳畔回响。
这种思绪交流和潜移默化的政治影响,使仇一逐步认识到一个真理——个人的刚锐和抱负,应当纳入广大民众意志的轨道,应当变成有组织的行为。
仇一不由地想到关于共产党的传闻。他知道,章源所说的“许许多多的先进分子”,就是指他们。自从第一次从李老师那里听到共产党后,他已越来越多地听到汪先生和章源谈到这个三个字,同时从章源带来的那些印刷品中,他也对共产党有了些初步了解。在他心目中,章源差不多就是共产党,至少是位与共产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此刻的仇一,多么想找到共产党,成为他们的一员呵!
“源哥,你是共产党吗?”终于又一次,仇一鼓起勇气,向章源提出这个他曾经一百次想提而又没敢提的问题。
章源闻后一怔,尔后很快脸上泛起仇一从未见过的红潮。仇一感到自己的问题太唐突。
“我?还差得远呢!”章源婉言否认了这一点。“但道路是自己一步步走的。只要努力争取,相信最终会达到这一目标。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不是随便可以取得的。问题在于,自己的思想觉悟和言行举止,能否不辱没无产者先锋队成员的称号!”
仇一再也没向章源提及此事,但他确信,共产党一定就在身边。
有一次。章源极严肃地问仇一:“如果有一天,民众需要你,为了他们的利益,而作出牺牲,你能做到吗?”
仇一毫不犹豫地回答:“能!保证能做到!源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你就瞧着吧!”
“好,我信你!”章源用力地握着仇一的双手。此刻,仇一感到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得到了章源的信任,仇一内心非常激动。他甚至想让李希裴老师也分享自己的这份喜悦和兴奋。可是,当他来到实验小学时,却再也没见着他所敬爱的恩师。两位熟悉仇一的老师告诉他,李老师已被国民党宪兵抓走了,罪名就是“共产党”。仇一痛苦万分。他怎能忘记与李老师朝夕相处的日子,怎能忘记恩师对他灵魂的塑造,怎能忘记恩师所给予他的一切。
仇一几乎是含着泪,一路跑回学校。他把李老师的事告诉了章源。章源答应托人打听李希裴的下落,但一个月过去,仍无音信。仇一久久摆脱不了失去恩师的巨大悲痛。好在还能与章源见面。这种见面,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现在,章源成为仇一唯一的知己,成为最亲密的良师益友和精神支柱。仇一暗暗猜测,章源虽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可他一定与共产党有着某种关系。一想到这些,仇一浑身就来劲儿。他有一种预测:迟早有一天,他会遇到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