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底的一个初冬的傍晚,静安寺附近一处僻静的林荫道上,出现一位脸庞红黑、身材高大、穿深咖啡色西服的小伙子。只见他推着一辆贝壳牌自行车,看起来有些笨拙的样子,面对黄桥方向,用缓慢的步伐走着。仇一见此情景,看一看表,正好五点二十分。于是便追上前几步,问道:
“先生带客人吗?”
推车的小伙子慢慢回头,目光打量着对方。只见仇一脸上戴着一副宽阔滚圆的克罗克眼镜,一头流行的狮子头发型,身穿花格呢子猎装、西裤,脚登一双白色尖头皮鞋。从头顶到鞋尖,充满着布尔乔亚的神色。他浅浅一笑:
“能给多少钱?”
“要多少给多少,要什么给什么,法币,银圆,还是美钞?”
“那当然是银圆可靠喽!”
就这样,仇一与上海地下党组织接上了头。推车的小伙子自称“小梅”,而此刻的仇一,使用的名字叫“李明”。仇一默默地跟着小梅,来到一处小屋。小梅弄来一些水和吃的东西,说要等到再晚些才能出门。
他俩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左右,才进入目的地松江黄桥镇。在一家白铁店后面的小铁皮屋里,仇一见到了一位叫“四叔”的人。四叔让仇一把一身行头换掉,顺手从门后拿了套不知是谁的工装衣裤以及一双布鞋,递给仇一。他换上衣服,虽然略微脏了点,但却很合身合脚,穿着很舒适。小木桌上,摆着两碗阳春面,显然是给他们俩准备的。饭后,四叔说:“小梅,你给小李理个发吧。”
小梅笑着说:“可别嫌我手艺差噢!”随后他领着仇一进了另外一间屋。十分钟后,仇一已经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平顶式短发了。
后来仇一才知道,“四叔”就是是余福昆同志,郭阳告诉他过,余福昆是上级指定的仇一在上海的领导人。四叔年纪约四十几岁,壮实的身材,给人以一种安全感。他亲切地喊仇一“小李”,并以仁厚的口吻对仇一说:“冷不冷?黄桥比上海市内空气暖和点。你的情况,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组织上决定发挥你的特长,先派你去金山卫,那边有一个新成立的击杀队,大部分成员都是新手,你去当几天教官,教他们枪械知识和手枪射击技术。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需要什么参考资料,让小梅拿给你。等那边结束后,自会有人接你去十六铺码头。”
次日,仇一跟着小梅,来到金山卫,在海边的一个小屋子里,住了下来。小屋孤单单地建造在海边,四周一切都静悄悄,尤其是到了夜晚,除了海浪撞击的涛声外,几乎听不见其它任何声音。附近没有人家,也听不见远处村子里的狗叫。到了白天,一切如旧,从窗户洞里向海边望去,云淡天低,海涛汹涌混浊,大海变幻莫测,而且永远有几个长辫子的姑娘在海滩上拾着什么东西。按照规定,仇一在白天不能走出屋子半步,只有到了夜晚才可出门,到海滩上透透气,看看星光。
第二天夜晚,陆续来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小屋。小屋里灯火暗淡,一块小黑板靠在北边的墙上。小梅看差不多人到齐后,示意仇一可以开始了。仇一用最通俗的语言,对来人讲解射击知识,还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弹道示意图。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仇一又教他们怎样识别枪械、拆装手枪,他示范后,便让他们亲自动手拆装,每个人都试一遍。他们对仇一讲的目测与手线最感兴趣,但这里虽然僻静,却仍然不能鸣枪,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夜晚天黑也看不见射击目标。于是大家无不感慨地说:“可惜不能真来一家伙!”暗淡的光线下,仇一不能充分看清每个人的面貌,但从体态与气度观察,他知道这些都是血性十足的有志青年。
一种自豪感从仇一心中升起:当北上抗日的红军正处在一个伟大的转折时刻,在茫茫的东海之滨,他这个中国人民的儿子,年轻的南京共产党员,却在这几乎被人们忘记的天涯海角,对上海的同志传授手枪射击技术,为中国革命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因此,仇一讲得非常尽心,同时也让大家提问,直到他们弄懂为止。就这样,一连三天,仇一讲了三个夜晚,由于每晚来的人都不同,仇一也就每晚重复着同样的课程。他虽然不知道听课者都是谁,具体有多少人数,但他知道,这都是上海地下武装斗争急需的人才!
在金山卫海边的几天里,一位合肥口音很重的同志来过几次,每次都对仇一问寒问暖,陪他吃饭,还送来一些读物供他白天休息时阅读。这些书籍资料里,有他喜爱的叶圣陶的《文心》、高尔基的《母亲》,其中最重要的是党在长征途中发表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全文。从这位同志口中,仇一得知了红军已跨越荒芜人烟的茫茫草地,经过藏胞地区,突破腊子口,翻过六盘山,到达吴起镇等好消息。这些喜讯,激励着仇一,更加努力地备课教课。但此人是谁?这间屋子是谁的?在这荒芜人烟的海滩上,为什么总有那几个姑娘?仇一不知,也没人告诉他。长期地下斗争养成的习惯,使他不去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