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后的这一年,却是新四军独立旅最为艰苦的一年。六月起,国民党四个师,分别从明光、滁县、六合和仪征等地出发,向路东根据地大举进攻。侵占十余个村镇,并以飞机轰炸天长、盱眙等地,路东上空战云密布,形势紧急。为了执行党中央的指示,新四军主力部队已经安全北撤到山东,剩下淮南路东的少部分地区,由独立旅和六旅的一个团,一边与敌人周旋,一边准备向北移师。此刻的87 武工队已经改编为直属大队,按营级编制归建,由仇一任大队长。罗旅长给仇一的命令是,一旦开始北撤,直属大队即掩护主力部队撤退到洪泽湖以北;完成掩护任务后,再以洪泽湖为依托,跟敌人打游击。
此时的独立旅等路东部队,在经过与敌人一个多月的重兵作战后,按照上级部署,开始向石梁以北转移,退守淮北和苏中根据地。部队中除了极少数重伤病员无法跟随大队行军外,其余人员,包括旅部及后勤机关、干部大队和家属,都随部队北撤。独立旅直属大队作为担任掩护的部队,不但要阻击敌人的追兵,还要收容保护撤退时的掉队人员。
旅部有位首长的爱人张震,此刻正身怀六甲,生产在即。为了不拖大部队的后腿,张震与两名护送她的战士,渐渐脱离了大部队,落在了后面。
当仇一发现张震等人的踪迹后,立刻派人找到他们,并且让人做了副担架,由那两位护送她的战士和其他战士轮流抬着走,以便跟上部队行军的速度。连日的作战,部队十分疲惫,尤其是粮食匮乏,使得战士们纷纷饿着肚子行军打仗。作为直属大队的领导,仇一自然于心不忍,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动员大家挖野菜充饥,咬牙坚持斗争。
离洪泽湖不到一百里的地方,是一片丘陵,低矮的小山包上,生长着密密的灌木与乔木混生林。仇一决定夜里宿营在这片林子里。为了不暴露行踪,夜晚再寒冷也不能生火取暖,更无法解决伙食问题。炊事班的战士,在林子里找到了一些酸枣,摘来分给大家吃。可是酸枣不多,每人只能分到两三枚,有的战士吃了后,反倒引起食欲,腹中更加饥饿。
身体强壮的战士倒好办,可即将临盆的张震,不但没饭吃,甚至连开水都没有喝的。但性格倔强的张震,硬是咬紧牙关,舔舔湿毛巾,打算咬牙度过这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到了下半夜,张震腹中剧痛,有战士报告仇一,说张震要生产了。这真是雪上加霜。仇一立刻命令战士,面向外,手挽手,围成一堵人墙。人墙内,张震在卫生员的接生下,顺利产下一个女婴。炊事班的战士,硬是挖洞烧了开水,给卫生员接生用。在这艰难的夜晚,在战士们的共同努力下,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是新四军的后代,是革命的希望,大家看着这个包裹在旧棉衣里的小生命,都感到自己身负着神圣的历史使命。
为了不至于拖大队的后腿,第二天张震提出,要将女婴送到附近的村子里,托付给老乡抚养。仇一表示坚决反对,因为在目前险恶的环境形势下,这样做风险极大,孩子能存活下去的可能性极小。他与张震口舌争论了许久,强调只要大队在,就一定保证她们母女的安全。张震留着眼泪对仇一说,不是她心狠,是不想为了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让战士们担风险。仇一告诉她:“我们的战士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够不再经受战乱之苦,能在和平环境里幸福生活吗?”
在仇一的坚持下,女婴留了下来,并且由大家轮流看护喂养。仇一也设法找些适合产妇身体的食物,让张震尽快恢复体力,有奶水喂养婴儿。当部队终于看见浩瀚的洪泽湖水域时,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让战士们为之振奋。这里有密密的芦荡,有交错的水网,不但可以藏身,而且还能捕捉鱼虾、水鸟改善伙食,挖掘野茭瓜、野莲藕等充饥。国民党军队此刻也停止了大面积的追击搜捕,从而进行分割包围,把交通要道把守得严严实实,企图困死共产党、新四军。
直属大队自北撤担任掩护以来,与追击和截击的敌军发生过十余次战斗,歼敌数百,战况惨烈,部队减员过半,一批批战士在阻击战中牺牲、负伤,能战斗的只剩下不到一百人。洪泽湖的环境,可以让部队休养生息,让伤病员尽早康复。可是,国民党军队的封锁,使部队与旅部暂时失去了联系,更严重的是,没有药品和食盐,弹药也几乎用完,更不用说粮食了。没有药品,伤员伤口化脓感染,高烧不退;没有食盐,战士出现了明显地浮肿;没有弹药,则更是无法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这一道道难题,摆在仇一等大队干部面前。教导员邱少清提出派人寻找主力部队求助,同时取得上级指示。仇一同意他的意见,但除了派出联络员外,目前更现实的可能是向敌人要物资。
仇一派出三组侦查人员,向湖东、北、南三个方向了解敌人动向,最终了解到北边的敌军防守很薄弱。离直属大队藏身的湖湾有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叫辛集的集镇,镇上驻扎着国民党保安旅一个班,此外还有地主武装十余人。因为靠近湖区,方便打过就走,撤退路线清晰。于是,仇一亲自带人再次对辛集的情况作了侦查,制定了作战方案。
是夜,仇一带领三个中队,趁着夜色,奔袭辛集,半个小时解决战斗,把敌军全部歼灭。可是,正当直属大队准备打扫战场,把缴获得物资带走时,斜刺里冒出一路人马,号称是县总队三中队的。由于在夜间,两支队伍都十分警惕,严阵以待,互相对峙着,各不相让。待看过证件后,仇一对那位中队长说:“既然是自己人,大家都把枪放下吧。战斗已经结束,我们打扫战场后,也要迅速离开,不然让支援的敌人围上来,就不好脱身了。”
没想到的是,那位中队长冷笑一声:“这伙敌人原本是我们要打的,既然你们打了,那就有劳了,但战利品必须归我们。”
仇一说:“我们是新四军独立旅的直属大队,我叫仇一,是大队长。由于我们被敌人追击分割,跟旅部失去了联系,现在部队减员严重,伤员很多,弹药粮食药品匮乏,急切需要这些战利品补充,这些都是救命物资。枪支弹药,是不是你们也拿一些去,其余的物品,就让我们带走吧。”
对方哼了声:“那可不行,让你们拿几支枪走,就已经够意思了,还想要其它东西?这里是我们县总队的地盘,战利品理应归我们。”
仇一闻言,怒从心起,问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队伍?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部队,像土匪一样,跟我们抢战利品,还你们的地盘?既然这样,那就对不起了,东西一样不给,看你们还想怎么样?”
直属大队的战士们一下围住对方。在人数明显劣势的情况下,县总队的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直属大队把战利品全部带走。
仇一命令一个中队的战士警戒,另外两个中队搬运物资,直到离开辛集。临走时,那位县总队的中队长放了声狠话,从脑后随风飘来:“好你个仇一,等着瞧,这事没完,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辛集一战,部队士气为之大振,直属大队得到了补充,缴获的枪支弹药,也分到了战士们手中。战士们像过年似的,美美地吃了一顿白米饭。伤员也有了药品治疗;仇一还特地给张震母女俩带回了糖和奶粉。至于跟县总队为战利品闹得不愉快,仇一原本没把这事放在心里。可是,他没想到,人家还真的把状告到了独立旅。
当洪泽县县委书记王化东带着那位中队长亲自上门兴师问罪时,独立旅李政委闻知后大发雷霆。在专门召开的独立旅党委会议上,李政委把桌子拍得山响:“大敌当前,跟自己人尤其是跟地方同志争夺战利品,还用枪对着自己的同志,这是什么行为?是典型的山头主义,是军阀作风,是居功自傲,被荣誉冲昏了头脑。我建议,对仇一同志的错误,要严肃处理,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通报全旅,并上报淮南区党委!”
罗旅长和其他领导表示必须调查清楚再下结论,不能仅凭地方同志的一面之词,如果情况属实,再处理不迟。罗旅长严肃地说:“仇一同志是我党的优秀干部,是新四军二师的功臣,无论是担任87武工队队长,还是在直属大队担任大队长,都功不可没。尤其是这次北撤,要不是他们成功掩护和殊死搏斗,主力部队和机关怎么能安全撤离?所以,我们行事一定要慎重,切不可在当前最困难的时期,影响部队情绪。现在的问题是,直属大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们应该及早找到他们。”
罗旅长的意见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于是旅部决定,派出两支小部队,沿着洪泽湖,寻找直属大队。三天后,其中一支部队遇到了直属大队寻找旅部的战士。很快,直属大队与独立旅汇合,可仇一也随之被停职,受到组织上严厉的审查批评。审查期间,仇一写了近万字的书面材料,汇报北撤以来直属大队的战况和伤亡数字,以及打辛集的详细情况。独立旅党委根据仇一的材料和谈话内容,以及直属大队其他同志的旁证材料,最后作出决定:仇一同志虽然在北撤中带领大队出色完成了掩护任务,但与地方同志争夺战利品事实清楚,所犯错误性质严重,极大地影响了军队和地方的关系,造成了不良后果,责令:仇一同志当面向地方同志道歉,撤销党内职务,留党察看。
对此,仇一觉得有些委屈,但个人服从组织的原则,使他只能保留意见,并打算书面向组织提出申述。可是,还没等到仇一的申诉书交到旅部,敌人新的围剿又开始了。主力部队依旧向北转移,直属大队仍然担任掩护。战斗打得异常激烈,直属大队与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作战,伤亡数目不断上升。但仇一带领着直属大队仍顽强地阻击着敌人,给大部队转移赢得时间,直至坚持了一天一夜,达到旅部规定的时间后,才带着伤亡的同志撤出战斗。
这次战斗,直属大队减员惨重,整个大队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其中还有十几位伤员。突出敌人包围圈后,教导员邱少清提出要以直属大队党组织的名义找旅部申述,为仇一受到的处分鸣不平,但被仇一制止住。此时,最重要的是士气。经过几个月来的浴血奋战,面对战友们的大批牺牲,部队情绪十分低落。仇一不能在此时火上浇油,一旦战士们有怨言,那才是最致命的。仇一对邱少清说:“请组织放心,我个人有什么委屈,那是小事,整肃部队,补充兵源,提高士气,准备迎敌,才是大事。”
仇一把自己写好的申述材料从衣袋里掏出,一片一片地撕碎,扔进河沟里。他不再打算申述,至少在目前的形势下,他不会给组织添麻烦。无论他做过什么,或者有什么不妥之处,自己对党的一片赤诚之心苍天可鉴。留党察看,还在党内;只要在党内,他就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干革命,凭的就是对党的一片忠诚,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一种信念。只要他活一天,就不会放弃。
当寒冷的冬季来临时,湖面上结满了冰,部队没有棉衣,战士们继续在受冻挨饿,这让仇一心痛无比。敌人的追击没有停止,主力部队继续往北。直属大队一边与敌人周旋,一边找准机会,吃掉敌人的小股力量,缴获战利品,补充物资的匮乏。在冰天雪地里,身穿单衣的战士,在战斗结束时,剥掉敌军死尸上带血的棉衣,牙关冻得格格地裹在身上。仇一也只能由着他们这样做,而这在以往是不允许的。每次战斗,都是打过就走,撤到安全地带后,再生火做饭。好在前些日子找到大部队时,仇一把张震母女交给了旅部机关,此刻不需要再分心照顾她们。
由于留党察看,仇一暂时不能参加支委会。可邱少清作为书记,每次都特邀仇一参加会议。这使仇一深深感受到同志们的战斗友谊和温暖,这些生死相依的战友们,就是自己的亲人。
此刻的仇一,不由自主地想到家人,想到母亲、阿禾和孩子们。一直在外作战,仇一不能经常与家人团聚,只是北撤前一个月,他去旅部开会时,顺便看了已经回到家乡的亲人。看见阿禾又怀了孩子,仇一觉得愧对妻子。算下来,或许又有一个小生命诞生过了,而自己却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他更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尽管母亲理解他,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但仇一还是觉得欠她们的太多太多。
洪泽湖畔的坚持苦斗,延续了一个冬天,转眼一九四七年的春节就要来到。国民党反动派挑起的全面内战,已经持续了半年多。新四军主力移师山东后,改编为山东野战军第二纵队。不久,新二师和淮南军区成立,独立旅向淮南靠拢。仇一的直属大队由于减员较大,改编为直属连,跟随旅部机关来到淮南前线。三个月之后,旅部党委撤销了对仇一的处分,恢复了他的党内职务。当旅部首长向他宣读组织决定时,仇一含着热泪,跟罗旅长、李政委握手,感谢组织对自己的培养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