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春节后,原新四军所部各师、旅和军区,全部编入华东野战军。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阶段。特别是刘邓大军强渡黄河,挺进大别山后,形势更是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国民党由战略进攻变为战略防御,解放战争的形势朝着有利于人民的方向发展。
仇一所在的部队,跟随独立旅打回淮南,建立新的根据地。在位于高邮湖和宝应湖之间的金沟小河东,仇一被任命为武装土改工作队金东乡土改组组长。按照中共中央的《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党在抗战时期实行的减租减息政策,将改为没收地主土地分配给农民的政策。既然是剥夺地主的土地,就会与地主还乡团武装进行战斗。仇一所在的土改工作队,在有条件地发动、领导群众建立和恢复基层政权和党组织、进行土地改革的同时,还要带领党员干部、积极分子和民兵,与敌人展开艰苦卓绝的殊死搏斗,以革命的武装反击反革命的武装,有时甚至逐村逐户逐屋地展开追逐战。半年以来的小河东坚持苦斗,是仇一参加革命以来,与北撤时期洪泽湖坚持斗争同样艰难的一段历程,但他还是带领土改工作组的同志,在周长庄、华洵浜一带与敌人展开“捉迷藏”似的游击战,同时进行坚决的土地改革运动,他所领导的金东乡土改工作组,被上级党组织誉为小河东土改中“坚持斗争的一面旗帜”。
一九四七年秋,为了形势发展需要,同时也是为解放全中国奠定基础,党中央号召知识分子归队。此时党的新闻工作者非常缺乏。仇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淮南军区党委点名调入新《淮南日报》和新华社淮南支社的。他作为随军记者,跟随淮南军区各部队活动。
仇一并非新闻专业出身,当年也只是奉命就读清凉山美专,以学生身份从事地下工作,而且因身份暴露,没有毕业便离开了美专。这是他毕生的最高学历,顶多算是大专肄业。只是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特别是在奉命潜伏在家的时期,为新四军作过大量的政治宣传工作,写过很多报道,还在边区报刊上发表过文章。此后的军旅生涯,仇一没有过多的精力为报刊投稿,但他始终没有丢掉笔杆子,只要遇到动笔的机会,都会亲自拟稿书写。从作战部队的指挥员,变成一位随军记者,他的军人身份没有变,但工作性质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每到一处,仇一都要抓紧时间采访、撰稿,然后连夜把电稿发往新华社,赶在排版前完成报道。
既然是随军记者,仇一自然是跟随部队行动。大部分时间,仇一都是跟随淮南军区下属的一些团级单位行动,有时也深入前方,参加连队火线战斗。每当敌人炮火猛烈轰击时,部队都会躲进防炮工事,避开炮火;一旦炮火停止,便要迅速回到前沿阵地,准备迎击进攻的敌军。打仗时,这里根本不分记者和战士,只要枪声不停,每个人都会坚守战斗岗位,以激烈的射击,回应敌人。此刻的仇一,似乎又回到了新四军时期。他总是以精准的枪法消灭敌人,而且很多情况下,都是射杀敌军官,打乱敌人的进攻。他虽然没有狙击步枪,却能弹无虚发,在二百米范围内命中敌人。这总让并肩战斗的连队战士和基层指挥员刮目相看,大家再也不把他当作一名耍笔杆子的“秀才”,而是攀谈交心,互相了解。这样,仇一不但与大家结成生死战斗友谊,还在战斗停歇后,轻松写出许多他所了解的连队英雄人物报道。
在一次战斗中,敌人进攻异常凶猛,战斗打得十分惨烈。虽然阵地保住了,但这个连队的连长却被炮火击中而英勇牺牲了。眼看敌人快要攻上来了,此刻的仇一,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连队的指挥责任。他一面指挥战斗,一面使用自己的那支神枪快速射击,打退了敌人一次次地进攻。这样的场面,他经历过很多次,都是在最需要的时刻站出来,而在战斗结束后,匆匆跟战友告别,回到驻地写稿发稿。
由于成绩卓著,仇一被新华社淮南支社任命为随军记者组长。他所在的记者组有六人,四男两女,其中大部分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些同志多半来自国统区的高校,有的甚至大学没有毕业,就跑到解放区参加革命。他们的优点是积极、活跃,热情高涨,但缺点是对敌作战经验不足,缺乏自我保护能力。每次上战场,仇一都为他们担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囫囵地回来。没有战斗采访任务时,仇一教年轻人练习射击,教会他们使用各种武器弹药,因为在战斗中,随时都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武器弹药,都必须会使用,才能有效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年轻的记者们都非常喜爱这位文武双全的组长哥哥,个个争先恐后地跟在仇一后面学习。他们的进步很快,一个月不到,都能使用多种型号的手枪、步枪和自动武器,以及这些武器的分解、安装和保养,而且个个都能够准确地在百米之内击中目标。因此,仇一这个记者组,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次战斗,无一人伤亡,还能与部队一起消灭敌军,然后发回报道,一时被新华社淮南分社传为佳话,受到淮南军区的表彰。
随军记者的生活,不但艰苦,而且紧张。所随部队遇到战斗任务,他们都必须参加;部队所遇到的险情,他们都一起经历;部队所有的艰难困苦,他们也都与战士们共同承受。但除了这些以外,他们还要比部队同志多担负一种责任,那就是及时把前线胜利消息的新闻稿发往新华社,通过各种媒体,让全军、全国人民,乃至全世界知道。每次遇到大的战役胜利,仇一跟他的同志们都会彻夜不眠地赶稿件,从各个侧面报道战事,宣传英雄人物事迹,激发部队士气。
可是,这样的生活无法让仇一顾到自己的家属,甚至在随部队出发到离家乡很近的地方,也很难有机会看望母亲和妻儿。从妻子的来信中,仇一得知自己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而且是在端午石榴开花时节出生的。他在给妻子的回信中为小女儿取名叫仇榴蓉。他只能在想象中感受这种父女亲情,遥祝家人平安。
《淮南日报》是淮南党委和淮南军区的喉舌,也是新华社淮南支社所在机关。原本他有很多机会留在机关和报社印刷厂工作,担任编辑和校译,可是,仇一总是主动申请带队深入前线采访,仍然从战斗最激烈的火线上获取第一手新闻。既然上前线,就必然会有参加战斗的机会。每逢这种情况,他都一如既往地与连队战士们一起血战到最后,直至取得胜利。一篇篇战地新闻报道,像一面面旗帜,鼓舞着前线的将士;又像一枚枚炸弹,摧毁着敌军的心理防线。甚至在最艰苦的时期,仇一也没有丝毫地松懈,总是源源不断地把解放军前线的报道及时准确地发送付印。
一九四八年年中,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已经基本完成了战略反攻阶段。仇一到《淮南日报》社也转眼大半年过去。在这大半年里,仇一认识了淮南支队司令员杨效椿同志,也跟随他所率领的部队,在从合肥到滁县一带作随军采访。虽然他们过去同在新四军二师,但杨效椿在六旅,仇一却一直在独立旅。他们一见如故,有时还彻夜谈心,再抵足而眠。罗炳辉师长是他们共同的偶像,也是他们的话题中心。杨效椿听说过仇一的事情,特别是跟罗师长比枪法的故事,一度在二师成为美谈。眼前看着这位文笔流畅、才思敏捷的仇一,杨效椿怎样也没法把他跟传说中的神枪手联想为同一人。
新华社淮南支社在滁县设有记者站,仇一常常到站里发电稿。一天夜里,他刚刚完成电稿回驻地,在一个又窄又长的巷子里,遭遇了一个大块头的美国兵。滁县离南京近在咫尺,常有美军观察组来往,眼前的这位美国大兵应该就是观察组成员。两人狭路相逢,互相都很警惕,夜色中可以看出美国兵紧张的神情。仇一手不离腰间的手枪,与这个大块头擦身而过的瞬间,看见对方也是右手扶着枪柄。就这样,两人在巷子间互换了位置后,渐渐远去。一场虚惊,让原本疲惫的仇一困意全无。但他知道,美国人在中国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仇一也不会制造事端,给国民党和美国人以口实。但这件事,给他提了个醒,夜晚独自出门时,宁可绕路,也不要走偏僻的深巷。
当秦阿禾得知仇一就在滁县一带活动时,她决定只身去滁县寻找丈夫。两年不见丈夫的身影,那种牵挂和思念,时时萦绕着阿禾心头。仇庄离滁县不到百里,就是走路,带点晚,一天也到了。想到这,阿禾更加坚定了寻夫的决心,带上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丈夫最爱吃的火腿、香肠,把四个孩子托付给婆婆,跟大儿子仇德明交代了又交代,一定要照顾好奶奶和弟弟妹妹,然后打个包袱就出门了。
阿禾沿着大路风尘仆仆地往花旗营火车站赶,准备坐火车到滁县。 路上饿了就吃点米糕,渴了就喝几口水。八月的太阳毒辣辣的,烤得头上冒油。她用一块湿毛巾顶在头,但很快又烤干了。可是,当她费尽千辛万苦,傍晚到达滁县,找到新华社滁州记者站时,站里的同志告诉她,仇一头一天就离开滁县了。至于去了哪里,这是机密,他们也不知道。阿禾感到头晕眼花,一下子站不住,歪倒在门口。记者站的一位女同志赶紧把她扶起来,喂她喝了点水。渐渐地,阿禾恢复了清醒,眼眶里充满着失望的泪水。
第二天,阿禾摇摇晃晃地回到火车站,准备买票乘火车原路返回,却不幸遭遇国民党飞机的轰炸身亡。轰炸结束后,工作人员清理现场时,在阿禾遗体衣服口袋里找到了军人家属证,这才通知新华社淮南支社。
此刻的仇一正在和县炮火纷飞的火线上,这是一次残酷的战斗,部队打得十分惨烈。国民党不但炮轰解放军阵地,还动用飞机轰炸,阵地上一片火海。团部通讯员给仇一送来一封电报,但猛烈的炮火压制得他们抬不起头。仇一把电报往衣袋里一揣,他以为是一份电稿,万万没有想到,这封电报竟是自己的爱妻阿禾遇难的噩耗。战斗一直持续到两天后,等到仇一想起衣袋里的电报时,时间已经过了两天。仇一惊讶地看着电文,面部表情几乎凝固住,随后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这种打击甚至比敌人的炮火还要致命,仇一软瘫在壕沟边。身边的战友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这位铁汉倒下的,一定不是小事。大家得知情况后,都建议仇一立即赶回滁县,与妻子见最后一面。仇一静定下来,他也决定请假回滁县,或许还能赶上看妻子最后一眼。
从和县到滁县,骑马要花半天时间。仇一动身后,马不停蹄地往滁县赶。可是,等他赶到滁县时,妻子的遗体早已火化。炎热的夏季,容不得长时间地存放在常温下。仇一手捧着妻子的骨灰,放声哭了起来,似乎要把这些年对妻子的愧疚全部倾泻出。可是,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妻子的生命。他只能把失去妻子的悲痛化为对敌人的仇恨,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战斗中。
为了使亡妻早日入土为安,仇一带着妻子的骨灰回到了久别的家乡。听到噩耗的家人,都痛哭失声,邻居乡亲也到仇家悼念这位贤德的阿禾,都为她的不幸遇难而悲痛万分。孩子们更是哭着喊妈妈,仇一搂着年仅两岁的小女儿,在阿禾的灵前守望。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妻子说:“阿禾,我的爱妻,你放心地上路吧,我一定会把孩子养大,培养成对国家有用的人;我们也一定能取得胜利,等到全国解放的那一天,我一定再来告慰你的英灵!”
埋葬了妻子后,仇一又匆匆与家人告别,赶回部队。临行前,孩子们哭着喊着,难舍难分的情景,使仇一心如刀割。但他必须毅然离家,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为全中国的解放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
当仇一回到《淮南日报》社不久,由淮南支队改编的江淮军区第四分区司令员杨效椿同志打来电话告诉仇一,他刚满十四岁的大儿子仇德明,自己跑到滁县找爸爸。由于仇一不在滁县,仇德明死活不肯回家,一定要参加解放军,为妈妈报仇。杨效椿知道后,留下了仇德明,让他在自己身边当一名通讯员,改名仇明。
知道儿子参加了解放军后,仇一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没想到儿子那么小,人还没枪高,就要参军;喜的是,仇一后继有人,仇家又有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此刻,他只能拜托老首长关照仇明,并且严格要求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儿子。就这样,机灵勇敢的仇明逐渐成长,在解放战争最后的两年里,先后担任通讯员和警卫员,之后又调到侦查连,很快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和侦查员。
继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之后,一九四九年春,蒋介石在江北惨遭失败的情况下,又重弹和平老调,明里和谈,暗地布防,企图以长江一线阻止解放军的前进步伐。四月下旬,蒋介石拒绝在《国内和平协议》上签字,党中央立即下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伟大的渡江战役开始了。
解放军二野、三野和四野一部,在长江中下游从贵池到靖江一线,全面强行渡江,摧枯拉朽般地突破国民党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三野占领南京后,又迅速扩大战果,直捣杭州,并于五月下旬攻占上海。此时的仇一随三野行动,参加了渡江战役,从江北裕溪口直插江南芜湖鲁港。一路上,捷报不断,因此也是新华社随军记者和淮南日报社的同志们最繁忙的日子。
自一九四九年一月,合肥和平解放后,皖北地方政权的建立和完善工作量极大,需要大批干部充实到各级岗位。因此,作为三野皖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的曾希圣,便沿途安排留下来大批的部队干部。仇一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曾希圣点名回到江北,参加由蚌埠迁至合肥的《皖北日报》社的接收工作的。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与这位身材矮胖的华东皖北区党委核心人物交谈,接受指示。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今后的命运,竟与这位权重位高的首长息息相关。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在广播里听见伟大领袖洪亮的声音,仇一与战友们欢呼跳跃,热泪盈眶。这是战友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仇一在心中默默地告慰牺牲的战友,是他们的英勇牺牲,才换来今天的解放,才使中国人民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仇一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看到共和国的建立,与这些牺牲的战友相比,自己是多么幸运。自从参加革命以来,二十年的腥风血雨,艰苦路程,就这样一步步走了过来。而眼前,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等待他,在呼唤他,祖国需要他做些什么,他会一切听从党的安排。
此刻的仇一,正与他的战友一起,满怀激情地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时刻准备投身新的战斗中!
2021年6月17日完稿于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