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十月,一个愁云惨淡、日色无光的下午,郭阳找到仇一,拉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地命令他代表组织,也代表他个人,化装到雨花台刑场,与朱博同志作最后诀别!
敌人这次一共处决二十三名共产党政治犯。瘦骨嶙嶙、伤痕累累的朱博,被敌人反绑着,戴着脚镣,从大卡车上推下来,跌倒在地,又艰难地爬起来。在押往雨花台半山坡刑场的路上,军警林立,刺刀如丛,朱博表情坚毅地走在二十三名难友之中,步履艰难。眼前的一切,让仇一强忍眼泪,他极力地望着朱博,可遗憾的是,朱博似乎并没有看见外甥来为自己送行。
突然,仇一发现,朱博的目光明显地亮起来。顺着朱博的视线方向望去,仇一的心突突地加快了跳动。是米秀兰妈妈!只见她站在山边棕榈树遮掩的半墙外。坚强的妈妈今天穿戴整齐,挺挺屹立,脸上没有哀伤,只有仇恨!
枪托、皮鞭和马靴,制止不住国际歌声和口号声。虽然那嗓音听起来显得沙哑,但却十分强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激昂的歌声让敌人大惊失色,闻风丧胆,如临大敌,于是行刑军官提前命令用机枪扫射!
当血花潮涌,我们的同志一排排倒下去时,四面空间响彻着“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余音。敌人执行军官持枪的手,在瑟瑟颤抖着。
仇一强忍住自己的泪水,但还是有些透不过气来,头发晕,两腿撑在原地。再看看米秀兰妈妈,她两手握拳,大理石雕像一般,没有眼泪,唯有愤恨,此刻的她,正昂首聆听娓娓远扬的国际歌声。
傍晚时分,黑云低重,鸣雁南飞,风声鹤唳。仇一的心悸痛难忍。他找到米妈妈,一起把四块银圆交给一位当地打更的老伯伯,打躬作揖,拜上再拜上,托请他找一张好一点的芦席,把舅舅遗体裹起来,在雨花台西边的高坡上,挖坑深埋。
站立在新坟前,母子俩默哀、悼念着。仇一告诉舅舅,待明天晚上,他会再送个牌子插在墓前。舅舅未完成的事业,一定有他,有千千万万个后继者来完成!
许多年后,当仇一拿着新华社的介绍信,向雨花台烈士陵园一位接待他的同志询问这件事时,却没有任何关于朱博的线索踪迹。事隔多年,雨花台增添无数新坟,地形的变化,森林的增长,使他跑遍陵园,也未找到朱博坟墓的痕迹,哪怕是一点点形似坟墓的土包包,那墓前的木牌更是早已不复存在。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六日,对于仇一来说,是一生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日子。
这一天,仇一身穿毛蓝土布对襟薄棉袄,外套一件半旧的家乡龙池牛毛坎肩,头戴一顶马虎帽,帽沿几乎盖到眉毛。他走到太古公司码头一侧的船坞边岸,那里停泊着一只能装六十石粮的大木船,船舱贴着红绿窗花是”榴开见籽”的图案。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也是象征着中华民族后继有人的古老图案。仇一沿着跳板走进船舱,郭阳正和一位陌生的同志坐在船舱里,他俩身上都穿着普通码头劳工常穿的毛蓝色土布衣服。另外还有两位船工在扬帆使舵。
木船迎风破浪,驶往波涛汹涌的扬子江上。南京的高楼大厦渐渐矮小下去,飘扬着米字旗、星条旗和太阳旗的外国军舰更是仿佛快要沉到水里去,渐渐地,一个个都像只火柴盒那么点大。
郭阳翻出一块木板,板子上贴着中国共产党的镰刀、铁锤党徽。这党徽,如同火炬,把人心照耀得通明澈亮。
经郭阳介绍,那位陌生人便是奚琪同志。今天,他代表中共南京地下党组织,接纳仇一由共青团员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按照要求,仇一填写党表使用的名字必须是化名,他想起舅舅家姓氏和表兄弟的辈分,便取名为“张春帆”,而郭阳则用“邵连富”这个名字,作为仇一的入党介绍人。原来,郭阳在党内的身份是党支部书记,所以郭阳领着仇一宣读了入党誓词。
当仇一读毕“永不叛党”后,两位领导同志都跟他握手祝贺,并各自对他讲了很多鼓舞和勉励的话。仇一喜欢他们的话,因为他们都是从实际斗争中走过来的,话语里没有僵死的说教,而是语言生动形象。这些话,令他终生难忘。
奚琪同志送给仇一的是地下党员应具备八个字:自信、稳重、坚韧、敏捷。而郭阳同志则勉励他要“动若猛虎,腾若蛟龙,逸如脱兔,静若处子”。仇一自己回答则是:“一切属于第三国际,一切属于中国共产党!”
郭阳同志代表党支部,调换回仇一从家里带出来的老式日本左轮枪,而换发给他一支簇新的美国圆栓子军官自卫手枪。这使得仇一更加喜出望外,在他看来,枪是战神,是战士的胆,是无言的战友,他会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
此刻的仇一,心头充满着光明,几次悄悄用手指抚摸郭阳同志亲手剪出来的党徽——镰刀和铁锤,耳畔里也仿佛响起“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歌声。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必要时,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
郭阳告诉仇一,从今以后,奚琪同志就是仇一的直接上级, 没有特殊情况,他不会再跟仇一直接联系。因此在归途中,郭阳与二位船工党员同志由水路抵达浦口,而仇一则跟随奚琪同志,沿南岸江堤,直奔台城方向。
一路上,他俩边走边谈心。从奚琪同志那里,仇一得知米秀兰并不是米妈妈的真名,而且她也是最近才入党的。米妈妈的丈夫任剑平,是朱博的入党介绍人。任剑平牺牲得比较早,此后,在共同战斗的过程中,朱博与米秀兰结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但他们为了党的工作,还没有来得及向对方表露心迹,朱博同志就英勇就义了。米秀兰的真名究竟叫什么,她现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这些问题,仇一早已习惯不去打听,也再未见过这位革命的妈妈,但仇一相信,他与米秀兰妈妈的母子情、战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