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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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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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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梦人》连载

第一章 唤梦

正值九月初秋,风高云淡,黄泥操场上一群男生正追着足球跑,即使扬起漫天尘土,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女生则三三两两挽着手逛校园,偶尔有几个想活动身子的女孩子也会选择踢毽子和跳橡皮筋这类非剧烈运动,不像男生那么激烈。这是储鑫县逸史镇第二中学初一五班的一堂体育课,体育老师带领大家做完热身运动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学生们自由活动。

既然有第二中学,便有第一中学,这个中部县城的小镇虽然不大,却同时拥有三所幼儿园,两所小学,两所初中与一所高中。而我正是逸史镇第二中学初一五班的新生。

童年的我是内向而自卑的,由于发育得比同龄人晚,所以我成了班里身高最矮的男生之一,不仅如此我从小体弱多病,又天生近视,心率也比正常人慢几拍,每次体育课跟着大家跑步就会跟不上步伐。一开始体育老师还会鼓励我加强锻炼,后来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行,便自暴自弃起来。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和自卑,大家也越来越疏远我,当所有男生都在踢足球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徘徊在操场边。

我蹲下身子,看到一只离群的蚂蚁正漫无目的地游走,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吃剩下的可乐糖。那糖受潮后变得粘粘糊糊,我剥开糖纸,咬下一小块放在那只孤单的小蚂蚁面前,它似乎被从天而降的黑色巨物震住了,只见它顿了顿,才开始用小小的触角探索这块糖。片刻后,它转身跑向巢穴,等它再回来时身后已经跟了一大群蚂蚁。地上的糖虽然只是一个边角,对它们而言却是庞然大物。小蚂蚁们尝试往前拖着走,但糖块在原地转了半圈便不再动弹,于是它们改变了策略,一部分蚂蚁在前面拉,剩余的力量在后面推。糖终于动了起来,虽然一路上走得磕磕碰碰,却是蚂蚁集体努力的结果。我为蚂蚁们的团结所感动,暗自为他们鼓劲。

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伴随着巨大的“噗通”声,原本蚂蚁们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一片残沙碎砾,在这不远处,一只白色的足球还在不停打转。小蚂蚁们死于非命令我愤懑不已,我怒气冲冲地抬起头,迎面撞上的却是仇嘉斌那张卑劣而可厌的脸。仇嘉斌是我们班里最有钱的孩子,他还有个大他一岁的哥哥叫做仇嘉赟,长得既高且壮,又不学无术,是学校最臭名昭著的混混流氓。兄弟俩的爸爸开了镇上第一家黑网吧,还兼做婚丧嫁娶一条龙服务的生意,因此两兄弟成了学校里几乎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像我这种穷人家内向的小个子自然就成了两兄弟的重点欺负对象,甚至班主任李老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总给班级的成绩拖后腿。在我的认知中,也就坐在我后座的红喜欢我,红全名叫沈雁红,她会用铅笔尾部戳我背,给我的头发编小辫子,还会被我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我暗恋红,她是我在学校里唯一的精神寄托。

“臭小子看什么呢,把球踢回来。”此刻仇嘉斌正扬着高傲的头颅,冷冷地俯视蹲在地上的我。我并不想招惹斌,但我为小蚂蚁的意外感到悲愤,于是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臭小子你是不是找死。”斌仗着哥哥撑腰平时蛮横惯了,我的冷漠令他感觉无比羞辱,于是他上前想拉住我。我虽然长得矮,但总比身高全班垫底的斌要强一点,于是我甩开他的手不理他。斌还想纠缠,其他踢球的同学们却喊到:“你捡个球怎么这么慢。”斌看了我一眼,恨恨地说道:“你等我告诉我哥去。”

我以前是不敢惹他的,但想到小蚂蚁们的悲惨遭遇和他蛮横的态度就倍感气愤,便回击道:“我才不怕你,我也有哥哥。”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因为斌确实有个哥哥,而我的哥哥是虚构的,但我看到远处红正和一群女孩子走过来,为了面子我只能硬着头皮对斌怒目而视。

“好小子有种,下课了你等着。”

说罢斌捡起球继续和大伙儿玩,不一会儿操场上又响起了大家嬉戏追赶和呐喊的声音,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心里有点难过,但不等我多想红已经走近了,我只好掩饰自己的失落朝她笑了笑。红也朝我笑了笑,她是我们班最美的女孩子,有着长长的披肩发和尖尖的下巴,她的眼睛特别小,但笑起来却像两道迷人的月牙。我坐在第一排,她就坐在我后面。她喜欢上课时在我背后写字让我猜,我喜欢被她触摸的感觉,我喜欢她,甚至我知道很多男生喜欢她,所以我从来不敢告诉她我的心意,她是那么高高在上而我又如此渺小。我不想让她看到大家排挤我不带我玩的窘相,于是我打完招呼就匆匆跑远了。

难熬的体育课终于结束了,我看到张建辉正帮大家整理体育用品,辉是除了我以外班里另一个不太受欢迎的男生。斌用零食或玩具收买了所有男生,让他们唯他马首是瞻,唯独我和辉被排斥在外,但辉的处境显然比我要好。体育老师曾不止一次大发雷霆,指责我们上完体育课不懂得把运动器材放归原位,于是斌提出让辉以收拾体育用品为代价换取加入他们一起踢足球的权利。辉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他却不顾我的感受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我不想让自己在女生面前显得太尴尬,于是主动帮辉一起收拾,看着斌被一群男生前呼后拥离去的样子,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但显然我低估了他的记仇能力。

学校操场边有个杉树林,还有一个厕所,这里离教学楼很远,非体育课时间几乎无人来这里。我因为自卑所以每次上厕所都会一个人跑这里来,厕所的坑位是那种连一起的大通槽,我刚蹲下去便看见一条黑色的影子在脚边蠕动,待我看清它的模样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我提起裤子往门外冲去,却听见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任我大声哭喊门外的人只是死死抵住不让我离开。

“我就说他胆子小,一条小小的泥蛇就让他吓成这样”。说完那人便哈哈大笑,在他身后还有几个男生的声音跟着一起笑了起来。我分辨出说话者正是仇嘉赟,而带头大笑的则是他弟弟仇嘉斌。那蛇长约三寸,吐着蛇信发出可怖的“嘶嘶”声,并在它身躯蠕动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闪亮晶莹的痕迹。我拼命撞门,那门却纹丝不动。我靠在门上放声大哭,心中充满了恐惧。不知过了多久,门的另一边抵住它的力量消失,我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看见以赟和斌为首的一群男生正戏谑地看着我。

“臭四眼你哥哥呢?刚才体育课时不是还很嚣张吗?”斌的声音阴沉而又凶狠,他大步上前做出要踹我的动作,我吓得往后蜷缩,赟却拉住了他:“不要把事情搞大”。赟转过身对我冷冷道:“如果你敢把这件事告诉老师,那我就把蛇放在你书包里”。撂下这句话他便带着大家走了,我看到辉站在远处,他虽然没和大家一起嘲笑我,但也没有过来扶我,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头默默走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来,把我脸上的泪痕吹干,留下皮肤涨涨的感觉。上课铃声响起,我扶了扶眼镜,站起身拍去身上尘土,转头发现那条灰色的小蛇早已不见了踪影。我迅速用冷水洗了洗脸,我可不想被红看到我狼狈的模样。事实上红根本就没有关注我红肿的双眼,那节历史课她一直在和同桌的男生在方格子的作文本上玩五子棋。

历史王老师给我们讲楚汉争霸的故事,我却没有心思听进去,见老师的目光没有投向这边,我便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小本子来。这本子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虽然并不贵重却是我最喜欢的笔记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会在课本的插画上添加自己的墨水,开始只是乱涂乱画,后来开始临摹,最后能看着物体用铅笔画出像模像样的图片来。我想象着自己也有一个亲哥哥,他比赟还要大三岁,现在在读高一,他有着完美的体格和英俊的面容,他还是个宠弟狂魔,会为我做一切事情。

我聚精会神地想象着他的样子,却不知道我的同桌正关注着我的一切,他是一个和我一样矮小但性格卑鄙的男生,也是斌最好的马仔,他忽然举起手向老师道:“辛沐上课画画。”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黑洞,所有的目光都被我的重力吸过来。王老师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戴着镜架褪了色的老花镜,经常用鹰眼般的目光扫视我们。他闻言走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的笔记本,然后单手把眼睛推到额头位置,脸几乎贴在笔记本上,他眯着眼睛仔细翻了翻我的笔记本,我低着头,感觉全班注意力都在我脸上,顿觉整张脸火辣辣地烫。

“画得倒是不错,但上课不是让你画图的地方,你给我站着听课。”王老师把笔记本还给了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口水喷在我脸上。

全班一阵哄堂大笑,我只好站着听课,虽然我又成了大家的笑柄,但至少我站起来听课可以帮红挡住老师视线,她也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和同桌玩五子棋了,我稍感欣慰。

事实上大家笑过后便没人再关注我,也没有人关心我,我的一切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传出去会很丢脸的想法都是多余的,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男生身上发生了什么。

由于今天妈妈在厂里加班,因此需要我自己坐公交车去爸爸的杂货店。作为公交的车辆是那种上下客只有一个折叠门的小中巴,这种中巴的驾驶座斜后方有一块很大的正方形盖板,下面是轰鸣的柴油发动机,每到冬天我最喜欢坐在上面。小镇的中巴都是私人向公交公司租赁承包的,需要承租人自负盈亏,因此赚钱多少与单次载客量成正比,售票员恨不得把车上每个缝隙都塞满。如果两辆同线路的车相遇,更是会出现你追我赶的刺激场面,司机师傅应该是职业赛车手退役下来的,不管是红灯还是窄路,他都能给你一路狂飙过去,为的就是能比另一辆车先到站来抢夺客源。坐这种车虽然安全堪忧,但好处是能节约很多时间。我得益于自己矮小的身材,于是一上车便往里挤,我看到车门外的人像海水入归墟一样源源不断地被吸入车厢,年轻的男售票员则喷着口水大声指挥着人们往里挤,当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杵在门口,不由得怒道:“你他妈往里面走,跟个枪毙鬼一样直挺挺杵在这里干嘛。”男人觉得有被冒犯,然后两人吵了起来。我人比较小,于是在狭小的空间中硬是找到一条路挤到了后排,后排显然比门口要宽敞很多。我用看好戏的心态看售票员和男乘客吵架,看腻了就把视线转向窗外,却看到赟正在帮斌打开干脆面的袋子,只见他仔细地将粉包洒在面里,用手挤碎面饼摇匀,然后笑着把它递给斌,所有动作熟稔而小心翼翼,完全是一个宠溺弟弟的哥哥的形象,光看这个画面你绝对无法把他和欺凌弱小的混混形象联系起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在周围人羡慕的眼神中赟拉开车门和弟弟一同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摇晃的车厢令人昏昏欲睡,不时有闷臭的异味传入鼻腔,正是桑落金秋,天色渐晚,月明星稀,望着次第而绽的路灯我莫名感慨,脑海中浮现仇嘉赟帮弟弟撕干脆面包装袋的画面,一股羡慕和嫉妒的情绪在我心里升起。我并不羡慕他们有个有钱的爸爸,至少并没有非常羡慕,但我却极度眼红斌,他有个哥哥,也许他的哥哥不是一个好人,天天游手好闲忍事生非,但却是个好哥哥,会保护他、宠溺他、帮他出气。想起同学们吵架的时候总会放出狠话说找自己的哥哥来报仇,但大家基本都是独生子女,除了斌,又有谁真的兑现了“承诺”,虽然斌的这个“承诺”的兑现令我深受其害。

“如果我有个哥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吧”,我低下头,轻声呢喃,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或许并不需要他帮我出头,至少在家里有个人能陪我玩。”

下了车不远处就是爸爸的小卖部,小卖部是爷爷传下来的,老一辈规矩家产传男不传女,姑姑嫁出去以后这间小卖部和村里的老房子都归了爸爸。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儿时印象最深刻的东西除了村里坑坑洼洼的钢渣路便是爸爸这间摇摇欲坠的小卖部。南方中部城市的冬要比北方来得晚,虽已九月金秋,但知了仍在槐枝椿桠间孜孜不倦地唱歌。小卖部昏黄的钨丝灯在风中摇摇摆摆,爸爸穿着背心叼着烟,正拿着一个苍蝇拍打四处飞舞的小虫子,见我背着大书包蓬头垢面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得怒道:“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整天邋里邋遢的,没有一点精气神。”爸爸从不问原因,他只看结果,然后指责我。

我低头不语,从小对于爸爸我只有畏惧。我看见桌上摆着一叠花生米、一个炒青菜、一碗红烧鲫鱼以及一盆红烧肉。爸爸把香烟扔地上用脚碾灭了,随后坐下来在口杯里倒上一盅温酒,便自顾自用筷子夹花生米吃。我放下书包一声不响地去盛饭,就在这时妈妈也回来了,她刚从缝纫车间下班,身上还穿着蓝色工装,爸爸眯了一口老酒,懒懒地问道:“回来了?饭吃了没?”妈妈脱下工装,看见桌上的红烧肉,不由皱眉道:“现在肉价格这么贵,你买它干嘛。”爸爸不耐烦道:“很久没吃红烧肉了,难得吃一次怎么了。”妈妈便不再说话,我给妈妈也盛了一碗饭,便安静地坐在桌上吃饭。

“家里的电视机有点坏了,要不要去买个新的。”爸爸往嘴里送了一颗青菜。

“旧电视拿到对街老李那里修一下么好了,去买新的干嘛。你这人就是这样,一直眼高手低,钱么不会赚,东西都要买好的买新的。你看看人家老许现在当出租司机,一年收入好几万,你就天天守着这个破店什么也不干。”

“行了行了行了,电视我不买了,这个话题我们不聊。”爸爸打断了妈妈的抱怨,两人总是为了钱的事情吵架,妈妈嫌爸爸不够优秀,而爸爸则嫌我不够优秀。我知道自己从不是他们的骄傲,因为每当有人问他们的儿子的情况时,他们总会说我八个月不到就能叫爸爸妈妈,可对于现在的我他们却只字不提。后来我才明白,小时候早慧的我是现在这个极差劲的我的遮羞布。

我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米饭,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事实上每次饭桌上都只有他们在讨论或争论,甚至吵架,我从来都只能安静地吃饭不发表意见。我能发表什么意见呢?只会得到父亲不屑的嘲笑以及一句“你个幼稚的小孩子懂个屁”作为回应。在这个餐桌上唯一能牵扯到我的话题就只有考试成绩,我庆幸父亲今天没有提及它,但父亲和母亲也没有问他们的儿子为什么今天这么邋遢,是不是在学校里遭遇了校园霸凌。他们不问,我也不提起,这似乎成了一种默契。

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斌正在向大家炫耀自己买的新鞋子,那是一双在脚后跟安有隐藏轮子的运动鞋,平时它和普通运动鞋没有区别,但只要把脚后跟的轮子拉出来,它就变成了一双旱冰鞋,人们称它为“暴走鞋”。斌得意地向周围男生们展示着自己的新玩具,我刚到座位上放下书包,戴着眼镜一脸斯文相的班长就上来问我收作业。

“他这种人肯定又没写作业,反正每次被老师留下来批评的都是他。”斌已经看到了我,并抢在班长前替我回答,他故意把脚抬得老高,好让我看清他的新鞋子。

“你胡说,昨晚我很早就完成作业了。”看着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忽然忍不住怒道:“不就是一双暴走鞋吗,我……我哥哥也有一双,过几天我问他借了就穿给你们看。”我几乎忘了昨天的教训,因此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我没有哥哥,也没有暴走鞋。斌愣了一下,忽然冷冷笑道:“你每次都说自己有哥哥,哪天要不带他出来和我哥哥见个面,看谁的哥哥更厉害。”

话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我只好硬着头皮道:“试试就试试,我哥哥读高中了,肯定比你哥哥厉害。”

那天我因为上书法课时在素描纸上画图不好好练字而被美术老师气呼呼地拎到了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室,李老师年约四十,有着蒲扇般的圆脸和非灵长类动物的肥硕身材,我知道她厌恶我,因为我是一个又笨又懒的差生,她警告我说如果再不好好表现就把我妈妈叫来。我度过了担惊受怕的一天,晚上妈妈骑着她的凤凰牌自行车来接我,当我们路过学校门口的商店时我看到了玻璃柜里那双漂亮的鞋子,它有着火红的颜色,像是世间最热烈、最鲜艳的玫瑰,我向妈妈提出要买这双鞋,妈妈却撇嘴道:“这种东西买了有什么用,你考九十分我再给你买。”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今天突然来了一股寒流,因此平日里在村头桥口散步的相邻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路此起彼伏的犬吠相伴。姑姑早已出嫁,爷爷奶奶也已去世多年,而我们家又在村落的最旮旯处,所以这一带除了我们一栋楼房便再无人烟。爸爸还没回来,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每次看到爸爸不在家我就感到莫名轻松。妈妈停好自行车便去做晚饭,我被冻得瑟瑟发抖,赶紧上楼捂被子。

“你好好背课文,省得你爸来检查的时候又要骂你。”妈妈叮嘱道。

我“哦”了一声,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心里想的全是白天的事情,想着怎么和爸妈开口要钱买暴走鞋。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楼下场地上有灯光闪过,随即爸爸那辆无牌无证的“大炮”摩托车的轰鸣声渐渐逼近,我吓得一个激灵,感觉比刚才在外面的寒意来得更凛冽,我拿起书本赶紧背了起来。

吃晚饭前爸爸穿着人字拖“沓沓沓”地踩着楼梯上了二楼,他推开我的房门,给自己点一根烟,然后拿过我的书让我背给他听,结果我一篇文章背得磕磕巴巴,爸爸忍不住打了我一巴掌,我吓得哭了出来。妈妈在楼下听到声音赶紧跑上来,两人为我的事情吵起来,妈妈骂爸爸的父亲死得早没人管教他,他就拿她儿子出气,最后说到经济问题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妈妈在旁边哭了起来,说她嫁过来到现在没享过一天福,原本是爸爸和我的矛盾,最后反倒是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啜泣边安慰妈妈。

晚上妈妈没有跟爸爸睡一个房间,而是睡到了我这里。

“那时候妈妈怀着你还要一个人上夜班,你爸爸从来不会关心人,你长大了一定不能这样子。”

“你既然不喜欢爸爸,为什么要嫁给他?”

“那时候已经有了你,没办法只能结婚。”妈妈背对着我躺在床上,肩膀轻微起伏,我知道她哭了。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像一枚明亮的白炽灯挂在空中,大地笼上一层薄薄的流纱,广寒倒影在大地上,变成了人间的烟火。月光透过窗户漫进房间,整个房间流动着一股如梦似幻的白色氤氲。

“你一定要好好为妈妈争口气,带妈妈离开这个家,妈妈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知道了妈妈,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我暗暗发誓,但在我内心深处,对爸爸的恨意比对自己的鼓励来得更强烈,我并没有多想让自己变得优秀,我只是想让妈妈扬眉吐气,以此来报复爸爸。

可是第二天送我去上学的却是爸爸,妈妈因为早班所以天还没亮就起床去针织厂上班了,坐在爸爸摩托车前面,感觉到铁皮油箱传来的寒意,虽然爸爸让我紧靠在他怀里取暖,但我宁愿趴在冰冷的油箱盖上也不愿意靠在他怀里。到了学校门口,他忽然叫住我,从皮夹克的内衬口袋里取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纸币交到我手里:“去买些吃的,省着点用,别告诉你妈妈。”

我愣了一下,直到他把钱塞到我手里我才回过神来。正当他要转身离去,我突然叫住了他。

“还有事吗?”爸爸有些疑惑。

一万个是与非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纠结,终于我鼓足了勇气道:“我忽然想起来昨天老师说学校里要交练习册的费用。”

“你怎么现在才说,要交多少?”

“六、六十五块钱。”我编了个数字,那双鞋子的价格是六十块。

爸爸皱了皱眉头,嘟囔着:“怎么买几本练习册要这么多钱。”但他手没停下来,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张印有壶口瀑布图案的五十元纸币和两张印有珠穆朗玛峰图案的十元纸币。

“这是七十块,加上你刚才手里的五块钱,你交完课本费剩下的十块钱就是你这学期的零花钱。省着点花,把心放在读书上,听见没?”

我点点头,爸爸这才开着摩托车离开。我简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待他身影消失便去街角商店摘了那支梦寐以求的红色玫瑰。

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这鞋一定是偷来的,我大声反驳,告诉他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斌便不再说话,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大家并没有因为我有暴走鞋而讨好我,所有男生都在玩丢沙袋游戏,只有我和辉被排除在外,于是我们便在水泥篮球场上研究我的新鞋子,斌却忽然跑过来神秘地道:“我和你们说个秘密。”

我冷漠地望着他,他四处张望着,发现周围只有我们三个人,于是他小声道:“其实我很多零食也是偷来的,门口卖萝卜丝干和可乐糖的老太婆的摊位,我经常趁着人多去偷她的零食。”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不太信他的话,他便讥讽道:“你们都是胆小鬼,所以你们不信我敢做这件事。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们一直不和你们一起玩?就是因为你们两个太胆小怕事,叫你们做什么事情你们都害怕老师知道,这样吧,如果你们今天中午也能在那个老太婆的摊位上偷两包萝卜丝干,我就让你们和大家一起玩。”

虽然爸爸妈妈在生活中总是做自私和不讲诚信的事情,比如乱扔垃圾,或者买菜时发现摊主少算了钱也装作不知道,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今天第一次骗爸爸的钱已让我感觉颇为愧疚,我不想再做不道德的事情。我没有理会斌,但辉似乎有点心动。

“也就两包萝卜丝干,两毛钱的事情,但这可以证明你们的勇气。”斌继续蛊惑着。

“好,我们去试试。”辉答应了他。

中午饭歇时间学生们都会涌到校外各大零食玩具摊买东西,其中那位老奶奶的摊位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一家。一毛钱一包的萝卜丝和一毛钱两颗的可乐糖是孩子们的最爱,我们挤在人群里趁乱拿了两包萝卜丝塞进口袋,辉拉着我就要走,我回头却看到那个老奶奶佝偻的背和枯白的头发,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还不快走,想被抓住吗?”辉也是第一次当小偷,他拉我的手一直在颤抖。

“你等我一下。”我从口袋掏出两毛硬币,挤入人群将钱扔进了一个铁皮罐头里,然后又吃力地挤了出来。整个过程老奶奶都在忙着招呼别的孩子,根本没注意到矮小的我。

“走吧。”我和辉往校门走去,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下午的时候辉把萝卜丝拿给斌看,告诉斌这是我和他一起偷的。我看到斌的嘴角扬起一丝弧线,随后表情从微笑变狰狞,他举起两包萝卜丝大喊:“大家快看,这是辛沐从老奶奶那里偷的萝卜丝,辛沐是小偷,辛沐是小偷。”他并没有说这是我和辉偷的,只说是我偷的。

“我要去告诉老师。”说着他往教室外奔去,我看到红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没有同情也没有关心,只有好奇。我心中一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追在斌后面,他却自顾自地往老师办公室方向奔,我一把拉住了他,求他不要去告诉老师,但他却挣扎着往前冲。我急了,忽然一股怒气上来,将他一把拽倒在地。斌是全班最矮小的男生,而我则是最胆小的男生,他从没想过我会对他动手,在他反应过来前我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我看到一个清晰的红印留在了他的面颊上。我一把将萝卜丝条从他手上抢了过来,然后又一巴掌打了上去,他被吓傻了一秒,随即“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不禁有些害怕,拿了东西赶紧离开,旁边班级的同学看到了这一幕纷纷交头接耳,斌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等着,我要去告诉我哥。”我却充耳不闻,快步跑开了现场

回到教室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瑟瑟发抖,最后我趴在桌上害怕地哭起来。红用一支铅笔戳我肩膀,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便抖抖身躯不理她。我在座位等待仇嘉赟的报复,但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而是班长风风火火跑进了教室:“李老师让你过去一趟。”班长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个子不高但很清秀,他是我们班女生最喜欢的男孩子。

我心里一咯噔,但还是冷静地先换下了新买的暴走鞋,我怕班主任注意到它,然后得知我骗了爸爸的钱。我穿好原来的鞋子走到了教师办公室的门口,进去的时候斌已经低着头站在了李老师面前,他的脸红红的,显然刚才我打得不轻。

“你们竟然在学校里打架,要不是别的班的同学看到了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李老师的声音颇为愤怒,她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热水,然后把杯子举在手上冷冷看着我们:“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是他先偷了萝卜丝干。”

“我没有,我没有偷。”我大声否认。

“怎么,比谁声音响是不是?”李老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便不敢再大声,只是小声道:“是他让我和辉去偷萝卜丝干证明勇气,我没有偷,最后我付了钱,辉可以证明。”

“我没有让你去偷。”

“够了!”班主任一声断喝:“我不管这件事起因如何,反正你们都给我好好反省,正好下个月也要开家长会了,让你们家长看看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干了什么。”她拿起被磕得坑坑洼洼的搪瓷杯子喝了一口茶叶水,然后“呸”地一声把流进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你们看看你们两个,学习么差得要死,做歪门邪道的事情倒很在行,都给我回去写检讨书放学前交给我。”

等我们回到教室,斌跑到我座位前冷冷道:“放学有本事别走,我在操场边等你,就我俩决斗,我不叫我哥。”

此刻红就坐在我身后,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胆小,于是站起来对斌怒声道:“不走就不走,今晚我还揍你一顿。”

等斌走后红戳了戳我的背,和我说:“他在骗你,我刚才看到他去找他哥了。”

我不由得心中叫苦,但在红面前我不想说反悔的话,我怕她看不起我。下午的历史课上我把检讨书写完了,这次我的同桌没有举报我上课干别的事情,因为他自己也在折纸青蛙玩。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了苏轼和苏辙兄弟的趣事,她说苏辙是“宠哥狂魔”,而苏轼也时常在文章诗歌里想念他的弟弟。我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哥哥来宠自己,为什么每到周末就只能一个人玩,为什么我为了面子还要杜撰一个哥哥出来,说他给我买了新鞋子。渐渐地我趴在桌上睡着了,因为我的位子正好是正中间的第一排,是讲台视野的死角,所以老师看不到我。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有个高大的男孩子向我走来,他穿着雪白的体恤,下半身搭配短裤和最时髦的网布鞋,我看到他生着一头浓密的黑色短发以及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像春日的太阳那样温暖。我不由得呆了,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完美的男孩,他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形象。我看到自己脚边有一个水潭,潭中倒映出了我的样子:矮小的身材、寒酸的衣裳、凌乱的发型以及老气的黑框眼镜。我不禁自卑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迎面而来的男孩。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上了我的头发,温柔的声音传来:“早上刚收了我的鞋子,就忘记我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迎面撞见他四月春风般的笑容,我迟疑道:“难道你是?”

“没错,我就是你的哥哥。”

“不可能,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哥哥,一定是我太孤独、太想要一个哥哥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

“可是你知道吗,对一个孩子而言,想象力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想象往往是梦想的雏形,而有些梦想甚至可以改变世界。所以说,千万不要轻视一个孩子的想象力,它可以左右这个世界。”

“可是。”我依然有点不敢确信:“你终究只是我的想象,不是真实的存在,你又如何在现实中和我产生联系。”

他笑了,像是栀子花迎着六月温暖的微风绽放——轻柔而沁人心脾的笑容:“你晚上不是要和斌在操场边的小树林决斗吗,我可听说了,斌偷偷喊了他哥哥来帮忙。到时候你只需要和他们动手,我会在暗中帮助你。”

我将信将疑,正要询问他如何帮助我,却忽然被人推醒。原来是老师走下讲台时发现了我在睡觉,便让同桌叫醒了我。老师白了我一眼,然后失望地摇摇头继续讲课。我心中暗叹,自己在老师眼里已经属于他平时讲的“朽木不可雕”的那类人了。

放学的时候我们把检讨书交给了班长,由班长交给李老师。斌怕我溜走,便堵在门口要和我一起去操场边的小树林。看着他令人厌恶的尖嘴猴腮嘴脸,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火:“去就去,谁怕谁。”

斌不想把事情搞大,因此这场决斗并没有其他同学来观战。我跟着斌绕过教学楼来到小树林里,这里是同学们心目中的禁地,平时很少有人来,据说每到晚上这里都会有女鬼出现。当然关于鬼怪的传说只是好事者为了彰显自己的博学多识而编出来吓唬同龄人的,但确实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这里。

“好了,现在你就要为你的不识好歹付出代价。”斌把书包扔在地上,转过身来对我阴险地笑了起来,同时我看到一棵杉树后面闪出了一个人影,不是他哥哥仇嘉赟又是谁。

我暗自叫苦,撒腿就想跑,赟却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帮你抱住他,你来踹他。”赟对自己的弟弟喊。

我拼命挣扎着,却看到仇嘉斌阴沉着脸一步步逼近,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正当我以为今天必要挨揍的时候,一股暖流在我心间涌起,并迅速流入四肢,我仿佛看到自己身影一下子变得比赟还要高大,身体充满了力量。我试着伸出脚,迎面踹上斌的胸口,只见他踉跄倒退了几步随后狼狈摔倒在地。然后我在赟不可思议的眼神中转身用纤细的胳膊掰开了他粗壮的手臂,随后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赟似乎没有受太大的伤害,在回过神后像野兽般嘶吼冲了上来,我的两只手分别牢牢钳住他的两只手,然后在他惊恐的表情中抓着他的手扇他自己的耳光。

“叫你平日里作威作福,还敢不敢再欺负人?”

“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撕了你。”赟涨红了脸想要挣扎,但我两只手竟像铁铸一般钳得他不能动弹。

“啪!”

“啊你再敢打我。”

回应他的是另两记响亮的耳光声。

“啪!”“啪!”清脆的耳光替我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怒,这些巴掌都是赟平日里打在别人身上的,现在我只是替那些受他欺负的人报仇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赟终于忍不住摊坐在地上,我看了一眼一脸惊恐表情的斌,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吓得惊声尖叫,我怕出事情便没有再动手。

“以后不要再惹我。”我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刚想离开,又补充道:“如果你们敢把这件事情告诉老师,我就再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说完我便离开了现场,回过头见仇嘉赟和仇嘉斌兄弟仍呆若木鸡坐在原地。

我把新买的鞋子藏在了书桌里,仍旧穿早晨的运动鞋,我可不想被爸爸知道我骗他的钱买了别的东西。出校门的时候我见斌和赟的爸爸在车里等他们,桑塔纳的车窗被摇了下来,车主正抽着烟,用一种有钱人审视穷人的眼神看着我们这些坐公交或坐父母自行车后座回家的孩子。我心里冷冷一笑,便跳上了公交车。直到车摇摇晃晃快到站时我才清醒过来,回忆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更是恍若隔世。我跳下车慢慢走回家,低着头看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缩短又拉长。

“我竟然把赟和斌都打趴下了。”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今天白天像电影剧本一样的经历,又担心着明天遭受狂风骤雨似的报复,最后靠着数绵羊才沉沉睡去。

“我说了我会在暗中帮助你。”

“是谁?”我紧张地四处张望。

“我是你哥哥啊。”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耳边,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几乎完美的男孩,他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却有着高大的身材和俊秀的脸庞,似和氏璧般找不到瑕疵。

“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我当然是你哥哥,你想要有一个保护你的哥哥,于是我出现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话,他笑了笑继续道:“在你内心深处非常想要一个哥哥来呵护你、陪伴你,这种渴望强烈到了实质化的程度。我说过想象力能改变世界,于是我被你创造出来了。”

“想象力可以创造世界?”我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虽然是你想象出来的,但我却不止存在于你的想象世界。还记得今天放学时你狠狠教训了仇嘉赟和仇嘉斌两兄弟吗?”

“难道是你?”

“是的,是我的力量帮助你打败了强大的赟。”他顿了顿,解释道:“因为你把我想象成大你四五岁,所以我比仇嘉赟要大个三岁,他自然不是我的对手。”

我恍然大悟,但依旧觉得这件事情是天方夜谭。我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生活在孤独中,我的爸爸妈妈认为我不值得他们骄傲,本该疼爱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在我五岁那年外公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下从此性格变得孤僻坚持一个人住在隔壁亿联镇乡下老房子里的外婆和整天忙着上班却赚不到钱的爸爸妈妈,他们有时候宁愿为了钱的事情吵架也不愿在周末陪我去看一次电影。我们一家人从未一起看过电影,上一次出游的照片也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我多么渴望有一个哥哥陪我玩、倾听我的孤独、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保护我。现在我竟然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哥哥,我看着他近乎完美的外表,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沮丧。如果他真的是我现实中的哥哥,那爸爸妈妈一定会为他骄傲吧,反正我永远是他们拿不出手的那个。

哥哥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思,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请不要那么想,现在我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骄傲,对我而言,你也是。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一定会一直保护你,即使你有一天忘了我。”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情人间的喁喁呓语,然后他忽然变得深沉,扶着我的肩膀,定定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为你,在所不辞。”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人紧紧抱在怀里,也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重视。我几乎愣住了,随即放声大哭,发泄自己这些年来受到的委屈。后来我又沉沉睡去,醒来时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却发现枕头是湿的。

另一个能证明哥哥真实存在的证据是第二天赟和斌看我的眼神,我昨天下手并不重,他们的外表并不能看出任何伤势,但在他们心里似乎对我有了忌惮,竟然再也没有找过我麻烦,也没有告诉家长和老师这件事,就像那天他们在厕所里放蛇吓我,我也没有告诉大人一样。我才明白原来用恶人的手段对付恶人是最好的办法。而那些好奇战果的同学则满头雾水,搞不懂我和斌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老师和家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斌虽然不再欺负我,却变本加厉地怂恿同学孤立我,他用小零食或小玩具收买人心,并将我排除在任何男生集体活动之外。本来我已经习惯了被疏远,但当有一天辉吃着斌送给他的零食逃避我的目光时,我的心一阵绞痛,我本以为辉会是我唯一的伙伴,没想到他也背叛了我。还好红依然会用铅笔戳我,会在我背上用手指写字让我猜,会被我说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这是我仅存的欣慰。

我几乎每晚都会在梦里和哥哥相遇,与他聊白天的经历,我在笔记本最后第六页的右上角写上“哥哥”两字,想落笔又似乎不太记得哥哥的模样,于是我只好合上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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