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后,我发现文先生并不像妈妈说的那样老实。有时我上完辅导课不会坐公交,而是喜欢沿着小路慢慢走回去。我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感觉,哪怕要走好几公里,但一个人散步就是能让人脑袋放空、心情放松。也是机缘巧合,我路过一片老旧住宅区,这里本来是几家大的工厂,现在一半拆迁一半保留,保留下来的房子被隔成一间间小出租屋,借给外来打工人员,也有一些落入风尘的年轻女子露着白大腿坐在被红色灯光渲染的屋子里,每当有年轻男子经过,站在门口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就会向他们吹口哨,会说:“帅哥,进来坐坐吗。”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热情的招呼”吓得拔腿就跑,后来走多了这条路招客的老鸨也认识我了,知道我只是个穷学生,还特别老实,便也会善意地朝我笑笑:“我们的小梵高刚下课吗?”她看见我背上的画板了。
我也朝她善意一笑。这天我经过这条路时却看到文先生的白色小奥拓停在一家小棋牌室门口,门是那种落地大玻璃移门,没有拉窗帘,可以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麻将碰撞声,几乎每个人嘴里都叼着烟,然后眯着眼洗牌,屋内可谓乌烟瘴气。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门口的文先生,他也不例外地叼着香烟,熟练地摸着麻将牌去碰桌上的牌。我怕被他发现就赶紧跑了,回到家才意识到自己太紧张竟忘了拍照。我把事情告诉妈妈,因为早上他告诉我们要去帮朋友拉货,妈妈却淡定道:“他早就和我说过了晚上可能会和朋友聚聚,打打麻将也正常。”
虽然妈妈这么说,但我总觉得那种鱼龙混杂地不是正经人该去的,但妈妈表现出对文先生的信任令我无话可说。只是后面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妈妈呆呆坐在客厅里,文先生躺在床上看手机,他鞋子也不脱,一只脚搁在床上一只脚垂在地上,然后他伸直胳膊把手机举在脸上发信息。我很好奇,走到餐桌前发现饭菜都冷了,妈妈愣愣地发呆,我感觉她眼眶红红的,好奇道:“妈,你怎么了?”我又看了看里屋,向她努努嘴:“他惹哭你了?”
“啊,没有。”妈妈如梦惊醒,从呆滞中回过神来,她的声音是哑的。
“那你怎么眼睛红红的,好像喉咙也不顺畅。”
“只是感冒了,我们都等你吃饭呢。”说着她叫了一声:“老文,出来吃饭,沐沐回家了。”
文先生应了一声,边往身上擦手边走出来,笑道:“沐沐回来了啊,你看饭菜都冷掉了,我帮你放微波炉热热。”
文先生把饭菜用保鲜膜包好,然后依次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却注意到这些都是中午的菜,因为他从来都是算准我时间才做晚饭,不会让我吃冷菜。我不明白两人为什么没有吃午饭,也猜不到下午我不在家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依然热情劝我多吃点的文先生和帮我夹菜的妈妈,我只好把满肚子疑问和米饭一起咽进肚子。
闫弋添最近可谓如鱼得水,以前的他虽然网撒得广,奈何网眼太大,鱼儿都从中钻了出去,没有一条被他逮到。楚筱筱则是第一个愿意靠近他的女生,虽然两人并未确定那女朋友关系,却相互以“宝贝”称呼,有时候甚至明目张胆在校门口搂着胳膊一起回家。这天闫弋添和卫雪言结伴迟到,恰好第一节又是老朱的课,暗地里闫弋添一直叫她八戒,那天不知怎么脑袋秀逗了,两人气喘吁吁跑到教室门口敲门,闫弋添大声道:“对不起八老师,今天路上有点堵。”
全班先是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震天笑声。闫弋添也意识到自己口误,朱老师一脸不可思议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对不起吧——,老师!”他故意把语气词拖得很长:“今天路上有点堵。”
朱老师隐约猜到了真相,但又不能点破,只得板起脸就事论事:“难道就今天堵车吗?”
闫弋添见势不妙,忽然打了卫雪言一下:“跟你说了朱老师是绝顶聪明、温柔贤淑、和蔼可亲的长者,说了随便编的理由她不会相信,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你还偏不信,硬要这么干。”
卫雪言一愣,大家也一愣,然后包括朱老师在内都笑了起来,只有卫雪言一个人无辜地在那里挠头。朱老师笑骂道:“油嘴滑舌,如果你把小聪明用在学习上早就考第一了。下次起早点,别再迟到了,不然饶不了你俩,现在回座位。”
卫雪言依旧憨憨的,闫弋添拉着他赶紧回座位。待他俩坐定,我给闫弋添比了个大拇指,闫弋添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下了课他主动跑到我这里来,一副发春的表情,他拿出手机翻出和月牙兔的聊天记录,给我看两人打情骂俏的话语。
“啊,这可是我的初恋,他们说初恋结局都是苦涩的,但即使路的尽头是悬崖,我也要享受沿途美景。”
周围几个男生见他这副自恋模样,都发出“嘘”声。闫弋添却摇头晃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色。你们懂什么。”
大家听他胡诌,便纷纷散了。这时学习委员杨晓萌走了过来,她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胸前抱着一叠厚厚的练习册:“闫弋添,你英语作业交了吗?”杨晓萌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棉花糖一样,她的眼睛很大,我们班很多男生都暗恋她。
“忘写了。”闫弋添把脚搁在桌子上,双手抱在脑后,凳子只有后面两只脚着地,一副不屑的样子。然后对我道:“沐沐,你告诉她现在我有一个比她漂亮一百倍的女朋友了,让她后悔后悔。”
我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那我把你名字报上去了,你别怪我。”学习委员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被闫弋添吊儿郎当的样子激怒。
闫弋添做出“你随便”的动作,学习委员看了我一眼就走了。闫弋添笑道:“她一定是知道我谈恋爱就吃醋了,后悔以前没答应跟我在一起。”闫弋添追求过杨晓萌,但人家小姑娘只想读书,根本不理他。我当然知道他又开始说浑话了,便继续不理他。卫雪言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见闫弋添一副神经质模样,终于忍不住道:“有病就要去看,我爸医院里有精神科,你找我开后门,看病不用排队。”
“你才精神病,你全家都神经病。”闫弋添不甘示弱还击,两人吵吵闹闹不可开交。就在这时,学习委员跑回来道:“闫弋添,秦老师叫你去办公室。”秦老师是英语老师。
闫弋添二话不说,把一支笔卷进草稿纸里,起身。
“你这是干嘛?”
“刺秦!”说完他嘴巴“当当当当”给自己配了个背景乐。
“我就说他有神经病吧。”卫雪言嘀咕。
我把手捂在额头,也是感觉一阵头大。闫弋添一副视死如归地跑出去了,杨晓萌却不走。
“有事吗?”我很好奇。
杨晓萌欲言又止,她脸蛋小小的,带着些婴儿肥的小可爱,整一个青春靓丽小美女。
“大家都是同学,有事你说呗。”我笑了。
“朱老师最近让我出的黑板报,布局和文字部分我都弄好了,但这次配图却难倒我了,你画画比我好,可以帮个忙吗?”
我刚要回答,杨晓萌又抢着道:“不会让你白帮忙,我请你吃肯德基。”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本来就没打算拒绝她,毕竟朱老师提到过让我也帮忙参与黑板报设计,我对她笑道:“肯德基就不必啦,作为班级一份子,这件事我义不容辞,说‘帮忙’就见外啦。”
“不能说‘见外’,你难道想称‘贱内’吗?”我的位子走廊的窗户,闫弋添不知什么时候从办公室回来了,从窗户探进半个身子:“杨晓萌,你别被辛沐这暖男的外表骗了,其实他是个老渣男。你知道哇,他还有个女网友,长得可妖艳了,两人前阵子还奔现了。”闫弋添边说边绕到教室门口跑进来,他把笔和纸原封不动拿了回来。
我忍不住嘲讽道:“白拿鱼肠剑了,上面都不见红。”
闫弋添理直气壮道:“怎么就白拿了,老秦看我连纸和笔都准备好了,灵机一动,当场就表示让我用这张纸和这支笔写一封检讨书。”
大家忍不住都笑了,杨晓萌捂着嘴笑道:“你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和女网友奔现我还相信,辛沐才不会是那种人。”
大家听这话有点不对劲,纷纷看着我和杨晓萌起哄喊“哟”,杨晓萌脸一红,扭头走了。我摊摊手:“你们看我干嘛,我和她是清白的。”
接下来一周我放学后都会留下来和杨晓萌一起出黑板报,闫弋添则总是找借口拖拖拉拉不肯走。我站在凳子上画图,杨晓萌手里拿着各色粉笔当我助手,她仰起头时有一绺头发遮住了眼睛,那样子真好看。我转身看到了闫弋添,便问他:“你不约楚筱筱吗?”
没想到闫弋添跳起来急到:“楚什么筱?我约你妈妈三角裤,我哪有什么约会,你别血口喷人。”
我和杨晓萌对视一笑,继续专心画画,到了周五晚上,一幅色彩斑斓的秋日森林图终于画好了,在森林的上方挂着一轮斜斜的红日,还有成群的鸟儿逆光晚归。
杨晓萌不由得雀跃道:“辛沐,你真是太厉害了,这次我们班的海报一定能获得金奖。”
我们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正好遇到老朱,她推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电动助力车,头盔防风塑料镜摔碎了就拿透明胶粘起来,她给车头穿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大概是她老公淘汰下来的衣服,用来防风保暖,这保暖物是一年四季都不摘下来的,哪怕是炎炎夏日。老朱也看到了我们,她的声音被头盔包住,显得格外幽深,像是有人在山洞里喊话:“怎么这么晚才走?”
“朱老师,我们刚出完黑板报。”杨晓萌甜甜一笑。
“行,那就赶紧回家,路上注意安全。”老朱说这话的时候上下扫视着我,又看了看我俩,好像在确认什么。
我知道她有理由怀疑我和杨晓萌的关系,但我自认问心无愧。她似乎也没看出异常,朝我们点点头就一溜烟去了。
我和杨晓萌并肩走着,我习惯性地把她让到马路内侧。学校围墙外种着一圈花草,杨晓萌就踩着花坛边高出地面的马路牙子走,有时候重心不稳便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她站在上面正好和我一样高,她蹦蹦跳跳地走在我前面,长长的马尾一跳一跳,如果我走慢了她就回头招呼我快点。
“说好请你吃肯德基的,快点,我帮你买个至尊双层牛肉堡套餐。”
我摇摇头:“不用这么客气,为班级做贡献是应该的,我只是做了分内事。”我并不想让她破费,在我的消费观里肯德基并不便宜。
“没关系的,你跟着我走就对啦。”她笑了笑,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仿佛是冰淇淋奶油的塔尖,令人忍不住要吻上去。我赶紧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妈妈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怎么可以让她失望呢。
“要不你请我吃炸串吧,以前在老家小镇的时候我就喜欢校门口的各种零食。”我忽然看到了卖炸串的摊位,想起以前校门口卖的各种吃的玩的小东西,想起被仇嘉斌骗去“偷”萝卜丝干,想起骗爸爸的钱买暴走鞋,想起外公还在时总是为我买小零食吃。回忆纷至沓来,我忽然有点怀念过去的时光。
“炸鸡心、炸里脊,还有火腿肠和鸡翅尖,我以前初中的时候最爱吃了。”我招呼晓萌过来,老板很热情,问我吃什么。
晓萌好奇地跑上来,看着那黑乎乎的油锅和粘糊糊的食物,便把我拉到边上背着老板小声说:“地摊上的都不卫生,我妈不让我吃这些。而且……就请你吃这个我怎么好意思。”
我知道晓萌家境好,听同学说她爸爸只是个基层公务员,她妈妈却是某大型房地产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两人好像还是大学同学。
“有什么不卫生的,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啦,这不也长得很健康吗?”我笑了笑:“你真要感谢我,请我吃几根炸串就好,肯德基真没必要,我反而吃不惯。”说完我不给她继续反驳的机会,对老板说:“两根鸡心、一根火腿肠,再给我拿一根翅尖。”
“好嘞。”老板应了一声:“还要别的吗?”
“我和他一样。”晓萌对老板比出一根手指。
我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她也大大方方看着我。等肉串从油锅里捞出,我教她怎么用纸巾包住竹签柄部防止烫到,然后狠狠刷了一层甜面酱,我们学农民插秧的样子,弯着腰背对上风口,往串串上撒孜然和鲜辣粉。怕甜面酱滴在衣服上,便跟羊驼吃草一样伸长了脖子咀嚼食物。到最后我们嘴巴上沾满了灰黑色的酱汁,我趁机拍下她狼狈的画面,她尖叫一声,追着要打我。
我们边跑边笑,走到十字路口,我故意停下来,在结结实实挨了她两下小粉拳后连连求饶。擦干净嘴巴,正要继续往前走,一辆灰色奔驰轿车停在我们身边,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黑超、保养得极好的女人喊到:“萌萌。”
晓萌一愣,向我吐吐舌头,挥挥小手向我道别:“我妈妈来接我了。”
我也收起嬉皮笑脸,向车内女人笑道:“阿姨好!”
那女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头都不转过来看我一眼。等晓萌上车,她把车窗摇上,便驾驶奔驰车呼啸而去。
我呆呆愣在原地,一股自尊受挫的委屈感涌上心头,我几乎已经忘记这种感觉,初二以后我就变得越来越自信,我认为自己是很优秀的,毕竟在我还没听说村里有哪个孩子考上过省里的高中。我对自己的身高和身体素质也有自信,每次篮球比赛都会有女生为我尖叫,我知道我很出色。可就在刚才,晓萌妈妈不屑一顾的目光令我极为受伤,她为什么无视我?因为觉得有男生接近她女儿所以心里不舒服,还是从我破破烂烂的双肩包看出我家境不好?我胡乱猜疑着,心情有点沮丧,原来你很在乎某个人,而对方的爸爸妈妈看不起你,会让你很受伤。我忽然想起了初中某些片段,爸爸妈妈曾经对某个人做出类似事情,甚至比晓萌妈妈无视我要过分得多,该死,我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叛徒!
我忽然就跑起来了,我戒掉了一切和那人有关的兴趣爱好,唯独保留了跑步这一习惯。尤其是长跑,在跑步中人的体力会达到极限,这时候就需要毅力支撑,在那种不断突破自身极限的运动中,烦恼好像也会被暂时抛下。我不停跑、不停跑,跑过汽车站、跑过交通混乱的菜场、穿越人群、路过超市,我甚至到达过自家小区门口,但我依然想继续跑下去。我把外套和书包脱下来交给门卫大叔,大叔认识我,很愿意帮我保管东西。我就绕着小区继续跑了五六圈,估摸着全程有十公里,直到实在精疲力竭,我任由汗水从额头淌下,我享受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等会儿回去再洗个澡,就能把所有不快乐的东西都冲掉。
我谢过保安大叔,背着书包走回家,刚到楼梯口就听见屋内有打砸东西声音和女人的喊叫声。我心一沉,赶紧打开门,看到的是那个被称为“居家好男人”的家伙抓住我妈妈的头发把她摔在地上拖着打。
那一刻我的脑子是空白的,等我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抓着那个男人的衣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的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眼镜从他面颊飞出断成两截,未等它落地,我第二拳已经砸了下去。
“沐沐,住手!”妈妈嘶喊着,听到这声音我心中一痛,第三拳再次砸中他的面门。
“别打出事情,住手吧。”妈妈几乎是哀求着,我再也忍不住酸楚,放下被我吓得跟老鼠一样瑟瑟发抖的男人,扶起母亲悲声道:“妈!”
妈妈只是抱着我哭,男人见状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你先稳住他,万一他报警反咬一口说你打人,那你就完了。”
妈妈头发凌乱,额角还有淤青,应该是撞到了什么硬的东西,即使这样她还在为我的处境考虑,我不由得戚声道:“您放心吧,我这属于正当防卫,谅他也不敢在警察面前胡说八道。”
我让妈妈坐在凳子上,妈妈只是掩面哭泣,家里碗筷茶具洒了一地,到处都是陶瓷碎片。我拿来热毛巾递给妈妈,她这才稍稍舒缓情绪。
“其实我和他结婚一个多礼拜就知道他在外面赌钱,可是我又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你,所以即使你告诉我他去了棋牌室我还是骗你说我知道这件事。”妈妈把脸埋进热毛巾,深吸口气,她取下热毛巾,整个脸都被印得红红的:“我帮他还了之前的赌债,他也答应我好好过日子,想不到,我真的想不到……”说道这里,妈妈的情绪再次失控,抽抽搭搭不停流泪。
“所以之前有一次我回到家里,他躺在床上玩手机,你坐在客厅,就为了赌博这件事在吵架吗?”
妈妈点点头不语。
我心里产生无限愤怒,恨不能冲出去找到那个男人把他杀了,一年多以前为了妈妈我把爸爸的车砸了,一年后为了妈妈我想杀了另一个男人。但我忍住了冲动,因为我长大了,我明白现在我是妈妈身边唯一的男人,她现在一无所有,我是她的全部。我比一年前的自己更成熟,也更理智,我明白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紧紧抱住妈妈,待她不再哭泣,我默默扫干净地上的碗筷碎片,将餐具摆放到他们原来的位置。以前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也会自己做饭,我给妈妈做了一个西红柿炒蛋和炒青菜。妈妈几乎没吃多少晚饭,她让我赶紧回房间安心学习,不要受这些事情影响,碗筷由她来收拾,我却阻止了她:“妈,今天就让我来吧。”她也不争辩什么。晚上我在写作业,我听到她在隔壁和朋友通电话,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情,房子的隔音很差,我大致能听到谈话内容。妈妈告诉朋友,只要为了我,她做什么都愿意。我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在本子上。和朋友打完电话,妈妈照例敲响我的门,默默放下一盆削好的苹果,又悄悄退了出去。
那个男人被我打后并没有报警,有我在他也不敢来找妈妈麻烦。妈妈几次打电话让他一起去办离婚手续,他却总是避而不见,几天后他却气势汹汹带着两个老乡上门来拿东西。我打开门,他身高比我矮了一个半头,见我脸色阴沉他立马萎了,缩到后面。他的一个老乡站到前面就要往里冲:“方丽娟,方丽娟在哪里,给我出来。”
我听他直呼妈妈名字,忙挡住他:“你干什么?”他的皮肤很黑,手臂上还有纹身,留着大络腮胡,他靠近我时我闻到一股汗酸味。
“你是方丽娟的儿子吧,让方丽娟出来,把属于老文的东西还给他。”
妈妈在屋内道:“沐沐,让他们进来吧,我来和他们说。”
听到妈妈的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出通道,文彬彬的两个老乡都不算矮,他们冷冷打量着我,从我身边经过,文彬彬则像被老母鸡带领的小鸡那样缩在身后,我发现他换了副眼镜,被我打伤的脸也基本恢复了,但他经过我身边时还是吓得小跑过去了。
我偷偷给闫弋添和卫雪言发了短信,并且就把门开着,万一出事情还能呼叫。但文彬彬这次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拿出几张发票,是之前他和妈妈结婚时买的家具和电器,但这钱是妈妈出的。
“白纸黑字,发票是我的名字,这些都是我的个人财产,我有权拿走。”男人把发票举在手中,像是这些东西的逮捕令一样,只等他一声令下,后面两个人就要把它们全部带走。
“你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妈妈忍不住咒骂,我从未见过妈妈如此失态:“这些都是我出钱托你去买的,你怎么有脸来要。”
“你口说无凭,买这些东西还在我们领证之前,属于我个人婚前财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给的钱?”他脸上一副小人得志模样,仗着身边有两个强壮的老乡,他胆子大了点,并没有特别怕我:“全部都搬走。”最后一句话他是对两个老乡说的。
“你凭什么搬走。”我挡住房间门口,两个老乡中有纹身那个面色不善道:“臭小子滚开,别逼我动手。”
另一个也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我们不想动粗,你要是再不识相就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别伤害我儿子,东西要你们拿走。”妈妈冲到我身边,对我道:“沐沐你让他们拿吧。”
我不服气,这些可是妈妈没日没夜做针黹和钟点工赚来的辛苦钱换来的,凭什么让他们就这样带走:“你们再硬闯我就报警了。”
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听到脚步声快速由远及近,接着人随声至,一道厚实地跟山一样的身影冲了进来:“香蕉扒拉皮的,谁敢动我基友来者?”闫弋添跟阵风一样,强大的气场把文彬彬差点吹倒,带闫弋添停下身子,我才看到他手里还操着一个扫把。
闫弋添恶狠狠扫视着现场几个人,虽然他的样子有点狼狈,我却觉得分外感动。正在这时卫雪言也进来了,他站在门口,指着里面对门外的人道:“两位叔叔,就在这边。”下一秒,两位身穿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
看到警察来,一群人的气势瞬间萎靡了,只有闫弋添还狐假虎威拿笤帚吓了吓文彬彬三人。
“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跑到人家家里来干嘛?”两个警察中比较老的那位发言了,他的脸很刚毅,一身制服笔挺地贴合在身上,眉宇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们把事情简单叙述了一下,年轻的那位民警皱眉道:“你们说当时是你们出的钱,可现在也没什么证据。”
“如果这件事当场说不清,还请诸位当事人跟我们一起回所里做个笔录,再由我为你们调解。”中年民警再次发话。
我和妈妈商量了一下,同意了民警的提议,决定去所里一趟。一辆警车最多坐五人,我向闫弋添和卫雪言表示了感谢,这两人平时没心没肺的,关键时刻倒还挺讲义气,我让他们先回家,回头再感谢他们。文彬彬有点不想去所里,但又不得不去,只好让两个老乡先回去。我和妈妈以及文彬彬一起坐在警车后排,我在两个人中间,尽量给妈妈留出空间,文彬彬被挤在门边敢怒不敢言。
到了所里中年民警让我们在调解室面对面坐下,年轻的那位民警坐在电脑前,年老的民警又让我们当事双方各自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当妈妈在讲述的时候那个男人不停插嘴,终于中年民警怒了:“没轮到你讲述,你先去门外等候。”
男人闭嘴了,默默走到门外。等民警将两人陈述都记录完毕,中年民警问男人道:“你说有当时购物发票,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可以。”男人像是等候主人指令的狗,就等着民警问他要这个关键证据,听闻此话赶紧掏出凭证。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都是我给你钱让你去买的,怎么就变成你出的钱了?”
“口说无凭,你拿出转账记录来呀。”男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翘着二郎腿拔出烟来,原来他也抽烟。
“在调解室请不要吸烟,谢谢。”中年民警提醒道,他翻看男人提供的发票,对妈妈说:“方女士,根据文先生提供的凭证,这些家具和电器确实是他购买,如果当时却如你所说,你给他钱让他代办这件事,那您就需要提供银行转账单来证明,否则他有理由把东西拿回去。针对民事纠纷,我们派出所能做的也只是调解和给出建议,如果当事双方不接受我们的建议,那也只有你们自己去走法院的途径了。”
“可是我当时给他的是现金啊,而且因为我信任他,所以直接就跟他口头说了,根本没有什么转账凭证。”妈妈急了,他焦急地看着中年民警:“警察同志,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这人还喜欢赌博,我之前瞒着儿子帮他还了赌债,他也答应过我不再碰它。可是后来他还是改不了这个恶习,甚至他还打我,把我拖在地上逼我把钱交给他,他就是个骗婚骗钱的混蛋。”
“方丽娟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赌博。”男人几乎跳起来,指着妈妈的鼻子骂,我赶紧挡在妈妈身前,一把格开他。
“警察先生我举报,他的赌博窝点就在老工业区那里,我带你去把他们抄了。”妈妈继续爆料。
“你再胡说。”男人情绪激动不已,冲过去就要打妈妈,我架住他的手怒喝道:“你他妈再动一下试试。”
“够了!”中年民警一声呵斥,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把发票还给男人,又把笔录打印出来核对一遍,分别交给妈妈和男人:“都冷静点,情绪化怎么解决问题?这两份分别是你们的陈述,你们各自看一下,若无异议则在上面签名。这件事情我这里暂时无法调解,后续我们会联系社区人员上门和你们交谈,若再无解决办法,你只好走起诉途径了。”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男人说的。
离开调解室的时候男人一直向两位民警表示感谢,点头哈腰谄笑连连,还不忘拔烟出来递给他。
“戒了好多年了,女儿不让抽。”中年民警婉拒他,男人这才笑着离开了。我和妈妈也准备走,中年民警正好和我们朝一个方向走,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是高中生?”
我点点头。
“哪个学校的。”
“省二中。”妈妈抢着回答,对于这个令她骄傲的答案,她总是乐意开口。
“哦?”中年民警忽然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读几年级,哪个班的?”
“高二三班,辛沐。”我老实回答。
中年民警突然笑了:“打电话报警带我们去你家的两个也是你同学吗?”
“对,他们都是我们班的。”
中年民警笑得更开心了:“那我知道你是谁了,听我女儿说过你,说你画画很厉害,这次她还让你帮忙一起出黑板报。”
我吃了一惊:“您是?”
“我叫杨东明,是杨晓萌的爸爸。”中年民警伸出手拍拍我肩膀,对妈妈道:“方女士,你儿子很优秀,也很勇敢。”
妈妈惊讶不已,她自然开心我被人夸奖,但也担忧这件事处理不好,男人万一真把我们告到法院,妈妈真的有理说不清。
“杨叔叔,我妈妈刚才说的句句属实,请您一定要帮我们。”
杨东明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我自然相信你说的话,我也听萌萌不止一次夸过你。”他笑了笑:“其实我们平时办案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对于无赖有时就要用一点无赖手段,或是‘善意’的欺骗,或是把不交代的后果夸大给对方听,只要能引诱无赖亲口说出真相就行。至于具体怎么操作,就看你自己的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杨东明再次拍拍我肩膀,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