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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火锅出来已经十一点多，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明天是周末，不出意外又会在床上度过一天。整趟车到终点站前除了我便只有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我看到她的电脑包上有钢铁侠的卡通挂件，我们坐得不愿，各自刷着手机。
车摇摇晃晃开着，整个车厢除了电视新闻播报的女声，就听不到任何声响。坐在我前面的女孩子累得已经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我也有点昏昏欲睡，就在这时，女孩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
“小虞，你现在回一趟公司，客户明天就要方案。”车厢实在太安静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晰传入我耳中，一下子我的睡意就消失了，我看到姑娘的背影一抽一抽的，似乎在哭泣。
公交车已经到了终点站，司机打开门见无人下车，他好奇地走过来看看情况，我一脸无奈地看看他，又向他示意那个叫小虞的女孩子。司机师傅看起来有五六十岁，应该和我们两个年轻人的爸妈差不多大，他走到女孩身后，轻轻拍她肩膀。女孩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已经连续加班了两个多星期，每天都要凌晨才能回家，好不容易老板周六放我一天假，现在又突然让我回去加班。我妈妈在老家生病了，男朋友又背叛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越说越激动，不断抽泣着，甚至说话都不利索了。
司机师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我闺女和你也差不多年龄，她在互联网公司做策划，每天也加班得很晚，所以我特别理解你，尤其是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更令人敬佩。”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老婆去世得早，我一手把孩子拉扯大，她也算争气，给我考上了人大，现在虽然工作辛苦但工资不低，她说最大的梦想就是给爸爸买一套大房子。我小时候就一直和她说，爸爸只是一个工薪阶层，给不了她雄厚的资金和背景支持，一切只能靠她自己。这就跟打牌一样，斗地主摸到一手烂牌，是坚持打下去还是弃权不玩了？我常说人生就跟我开公交车一样，我开公交车如果一个乘客都没有，那我车还是要开到终点站的呀，不可能就因为没有乘客我就不开了，你说是不是？”
我震撼了，虽然司机师傅其貌不扬，看起来就是典型的京城大叔，也不像读了很多书的样子，但就是他这些最朴实的生活比喻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灵魂冲击，使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我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看电影送的美队盾牌钥匙扣，递到女孩子手中：“你也喜欢超级英雄吧，这个送给你。其实我也是每天早出晚归，休息日还经常要去单位加班，我特别理解你的处境。”
女孩终于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我和司机师傅，我俩对她微微一笑，女孩也破涕为笑。
“谢谢你们，真的谢谢。”她激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道谢。
“时间也不早了，如果真的有事情就赶紧叫辆车回单位吧，你要相信自己，未来某一天这些努力都会结成甘甜的果实回报你。”我向她点点头。女孩再次向我们道谢，擦干眼泪跑下公交车，我和司机师傅打过招呼，也下车了。明天是周末，虽然这里离我的出租屋还有两公里，但我很享受一个人走夜路的寂静。这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孤独就像烟酒，一开始会抗拒，慢慢就会上瘾，甚至沉迷其中。
周一到了单位领导跑来笑着和我道：“信宜电子厂那边准备过来开户了，这算是你的客户，好好表现等你实习党员身份转正，年底考核我再给你个优秀，明年就推荐你去竞聘路支行副行长。嗳，对了……”火行长顿了顿，话题一转又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好些没？”
“我没事，只是有点小感冒，谢谢领导关心。”
“年轻人工作拼命是好事，也要保养身体嘛。”领导又哈哈一笑：“其实能考进银行真的很不错的，你看我们每年招那么多人，基本都是985、211大学毕业的本科甚至硕士、博士生，说明我们银行业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嘛，毕竟银行工作说出去就很有面子。你好好干，年轻一辈里我最看好你。”
“放心吧领导，我一定会尽全力的。”我发自肺腑说着，因为我知道，自己现在除了工作，一无所有。当然我也很清楚，银行就像一个围城，很多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想进来，有想法的银行员工都想出去，就我一批进来的应届生，只五六年时间已走了接近一半。培训群里大家偶尔聊起来，我也会感慨自己的懦弱，到现在一直被领导期许的美好未来羁绊着。可我没有他们的家庭背景，我从大学开始就和家人断了联系，自力更生到现在，户口、工作、社会地位，哪样不是公司给我的，况且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单位同龄人中最优秀，我对得起自己的选择。
这段时间我总觉得大家有点刻意疏远我，只有可欣愿意和我一起吃饭或在午休时间结伴去楼下商场逛逛。我向她提起自己的感觉，可欣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和我道：“其实我也只是隐约听别人议论，说你溜须拍马，做领导的……”她止住话头，不好意识再说了。我明白她想说什么，冷笑一声：“说我是领导的舔狗对吗？可笑，他们没看到我为了客户发烧喝酒住院，没看到我为了单位文艺汇演熬夜写剧本辛苦排练，只知道我和领导走得近，觉得我是靠溜须拍马上位的。他们也不想想，要是没有实打实的业绩，领导愿意接近我吗？”
可欣小嘴一撇，帮衬我道：“有些人就是这样，自己没别人努力，就嫉妒别人的成就，你别理他们。”
我当然不会理那些闲言碎语，我能做到今天这样，全靠我自己努力，并不是像他们那样靠嘴巴就能在三十岁前当路支行行长的。
又过了一个月，领导忽然提出让我去对公柜台挂职，我是从对私直接转到公司部当对公客户经理的，因此缺少对公基础业务相关知识，如果明年我真竞聘成为了副行长，甚至未来成为行长，那就必须对网点所有业务了如指掌。基于这点考虑，火行长便让我先去网点重新当一名对公柜员，但编制和薪水以及绩效依旧是客户经理的水准。我自然服从上级的安排，于是很快我就被分到了下面的网点，有着对私积累下来的业务基础，我迅速掌握了门道，当月又成为了网点服务之星。
约莫在对公窗口干了三个月，我接待了一位前来办理业务的女孩子，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看着我也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们都笑了，我看见她的背包上依旧挂着她自己的钢铁侠玩偶，只是多了一个圆盾的保护。
“上次真的谢谢你啊，正是因为你和师傅的鼓励我才能鼓起勇气回去工作，最后我设计的方案很成功，客户非常满意。”她的脸上带着笑容，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友好。
我看了一下她的公司名，是一家在我们网点开户的广告公司，但我记得之前来办业务的并不是她，便向她询问这个问题。
“我是双学士学位，大学我主修会计，反而艺术设计是我的辅修专业。”她笑着道：“那次之后我就和老板提出让我去做财务，虽然待遇比以前差了许多，但好在不用天天加班到凌晨。”
“那很好呀。”我发自内心为她高兴，女孩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长得虽然不算很漂亮但也还清秀，我边迅速帮她办理日常进账业务，边又接着问：“你妈妈呢，身体好些了吗？”
“心脏上的老毛病了，我爸妈一直叫我回老家，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从大学到现在，我为北京付出了七年青春，不想就这样放弃，那等于是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
同样身为北漂，我感同身受。女孩忽然转口问道：“你几点下班，我请你吃顿饭吧，上次真的谢谢你。”
一刹那我差点就脱口而出，说“好”，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憋回去。这么多年来我不是没人喜欢，好多次在大学里有女生接近，或者像可欣那样总是关心我，我都假装不明白她们的意思，我明知已经放弃了那个人——甚至在闫弋添给我她的信息后我都不敢加她微信——但我始终放不过自己。
我没有答应女孩，从我们的聊天中我得知她叫虞箜濛，很诗意的一个名字，人也很开朗活泼。等女孩走后，同事们立马上来八卦，问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而已。”
“切！”大家纷纷起哄，表示不相信。
日子依然不徐不疾地过着，我活得跟苦行僧一样，恰好最近流行一个词叫“佛系”，同事们便用我来生动形象地向别人解释它的意思。生活上我虽然佛系，可在事业上我却从未放弃追求的脚步，当决定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时候我就注定只能靠自己打拼出未来。只是又过了一个月，一切都变了，简简单单九张微信图片，就让我十年坚守毁于一旦。是心头一沉，还是长出口气，是失落，还是释然？我也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闫弋添发来的是晓萌朋友圈照片，他经常给我分享她四处旅游的照片，让我知道她过得很好。这一次，我从她九张照片的笑容里知道她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忽然就释怀了，嘴角不自觉笑起来。
“晓萌也真是低调，从没听说她谈过男朋友，今天发婚纱照才知道这个男朋友谈六年了，也就是大学一毕业就在一起了。”闫弋添附上这么一句话，他虽然和晓萌同去上海读了大学，但后来就没在怎们联系过。闫弋添一到新学校就认识了新女朋友，早把高中时代的女神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很正常，只要她过得幸福就好。”我的回应很平淡，只是手指不停放大手机上的照片，想要从这个如今留着披肩长发，美得不像话的女孩子身上找出一点我曾经熟悉的地方来，可惜越看越觉得陌生。
“我问过别的同学了，听说这男的老爸是副厅长级别的官员，果然有钱的都喜欢找有权的，可惜我爸那点小生意晓萌家是看不上嘞，唉！”
我没有继续和他聊下去，只是说下次我回去时再聚。关上微信界面，我打开微博，这十年来我每天都会无数次打开它，只是希望她快点更新动态，这是我直接了解她的唯一途径。果然，微博也更新了她的婚纱照，男生很帅，一看就是家境和自身学问素养都还不错的人，最后一次在她微博下评论：“看到你最后能幸福，我发自肺腑为你感到高兴，真好。”
没想到对方秒回应：“请问你是谁，虽然你一直评论我的动态，但我们并不认识吧……”
我一愣，在回复框输入一大段话，想了想，最后全部擦光。关掉微博，直接卸载，。就在卸载声音“刷”的那一下发出后，我似乎浑身轻松，这十年来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些心结，那些遗憾，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那些理不清的往事，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两个星期后我和箜濛正式在一起了，没有表白，没有试探，两人都不缺恋爱经验，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心意。我们没有隐瞒情史，她告诉我自己高中时的初恋，以及伤害她最深的前男友；我则告诉她晓萌的故事，还和她说了自己高中做的荒唐事情。
“把往事埋葬吧，你的心田干涸太久了，需要雨水滋润。”说完这些，她便吻了我。当晚我们没有分开，到了周末我去她那里把她的行李都搬了过来，从此两颗远离家乡孤独漂泊的心有了依靠，就像牢牢系在一起的两艘大海孤舟，哪怕风浪再大，也有人在身边陪伴。
成年人的爱情不再有山盟海誓，也不像初恋那样轰轰烈烈。箜濛是个很朴素的女孩子，赚得不少却花得不多，她是那种在外面吃饭都要偷偷自带饮料的女孩，因为她觉得同样一听汽水外面只要三元，饭店要卖八元，实在划不来。
刚工作时箜濛也是一个追求虚荣心的女孩，她喜欢买一些名牌包包，电子产品总是用最高配的最新版本，直到和前男友分手后她才开始认真规划自己的未来，发现那些靠logo堆砌起来的虚荣心并不能带给她安全感。我们开始认真存钱，并设置了共同账户，密码是我们两个的幸运数字的组合，我的目标是早日当上副行长，年薪翻倍；她希望在业余时间继续接设计的活，成为一个“斜杠青年”。我们希望早日存够首付在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早上我们一起挤地铁上班，晚上谁回来早就去对方公司等对方下班，然后一起出去吃晚饭。我终于不用每个周末都宅家里不出门，生病了有人会照顾我，生日也有人记得，如果偶尔下班都早，我们可以自己买菜做饭，吃饱了就在小区里遛弯。有一对本地的老年夫妇，每晚都会牵着手出来散步，在他们身后是一条不用牵绳也很乖的大金毛，两人一狗风雨无阻每晚在小区里散步。看到他们两个，我想起了周爷爷、周奶奶，以及当年在小镇上一起散步的那对老夫妇，不知道几位老人现在还好吗。
“大金毛好可爱，我好想养一条呀。”女朋友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去摸那只大金毛。狗狗对人很友好，低头摇尾巴任人抚摸。
狗主人对我们友好笑笑，我们也礼貌地回应了。待他们走远，我见女友眼睛依旧恋恋不舍地盯着那条大狗，便笑道：“要不我们也养一只吧，按照我们的收入养一条狗简直绰绰有余。”
女朋友忽然收回目光，眼神坚定地摇头否决：“不养，狗狗吃喝拉撒洗澡看病，一年少说两三万，还要花大量精力陪它玩，带它遛弯。我们先存钱买房吧，等我们有了房子，有了孩子，再养一条大狗不迟。”
我欣慰一笑，感动于女朋友的懂事，便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箜濛又呆呆望向走远了的老夫妇两人，喃喃道：“你说我们老了，会不会也能像他们那样相依相伴。”
“一定会的。”我的语气坚定不移，然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定会的。”我再次重复，这一刻，我心里已经认定她便是我的妻子，我一定要娶她。
当晚我时隔多年又梦到了哥哥，梦到自己灵魂离开躯体，和哥哥并排看着睡梦中紧紧相拥的我和箜濛的身体。
“她是你的梦想吗？”哥哥问我。
“是的，她就是我的梦，我现在只想努力创造我们的未来。”
哥哥点点头，笑道：“既然你做出了选择，就一定要坚持下去，虽然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的梦，但这个梦我希望你不要再弄丢。”
“我当然不会弄丢。”我大喊一声，忽然就从梦中醒来。怀中女朋友小脸恬静，眉毛微微跳动，一切格外安详。我满心怜爱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随即想起刚才的梦境来。哥哥当然没有复活，只是我想起了他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让我坚守的一个梦，并用斩钉截铁地语气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一生梦。
“哥哥你错了，眼前这个人才是我一生的梦。”我自语道，很快又陷入了睡眠。
我和箜濛无话不谈，唯独我从不谈论自己父母。很快就到了年底，我毕业后就没有回过家，甚至主动放弃这几年的公休，留在公司加班。我放弃公休主动加班的事迹已经成了公司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先进事迹，每次年度评优领导都会将这个作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更何况我的业绩也不差，大家也就哑口无言了。今年我和箜濛商量着先去她家过年，她妈妈在电话里对我似乎并不很热情，但也没有反对。
“等明年再去你家吧。”箜濛嘻嘻一笑。我自然同意，甚至希望明年过得慢点，好让我晚点面对这个问题。其实我和爸爸妈妈早已没了深仇大恨，只是那么多年没回去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我们只是偶尔会通过微信报平安，他们虽然每年提出让我回去，我却从没答应过。
在放假前两个礼拜，爸爸出现在了我公司楼下，依旧是那身名牌西装和皮带，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舍不得换，那西装摩得都反光了，像是抹了厚厚一层油。
我很惊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住址，只说过单位名字，他也是靠着这个找了过来。
爸爸咧嘴一笑，灰白色已侵占了他头发的一半领地，因为抽烟而被染成蜡黄色的牙齿也掉了两颗，我看到他在那里种了两颗银色的人工牙齿。
“我从老家给你带了点特产过来，想你今年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来看看你。”爸爸手上拖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行李箱，说话时不敢抬头直视我的眼睛。我已被调回支行总部工作，附近出入的都是西装革履的金融从业人员，爸爸一副寒酸的样子与周边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这场景就像是当年刚上大学时那些从农村来的父母背着蛇皮袋送孩子上学，让孩子觉得很没面子。我也有这种想法，虽然不像学生时代那么强烈，但总归想隐瞒自己的窘迫，便对爸爸道：“我先去附近给你开个房间吧，我今天还要上班，等我下班了再来找你。”
“开房间多贵啊，别浪费那个钱，就去你家里吧。”
我知道这几年爸爸生意不好做，一方面是反腐搞得严，以前小镇公款大肆吃喝的现象被打压得厉害；另一方面是竞争激烈，很多新开的饭店抢了我们家的生意，所以前两年爸爸干脆把店铺租出去，在乡下家里重新做一个农民。
“我那个房子还有同租的室友，你过去也不方便，你先去开个房间，等我下班了再说好吧，我快迟到了。”我撒谎了，其实我是不想让爸爸和我女朋友见面，因为在我心里，我的爸爸似乎是拿不出手的。
爸爸愣了有三秒，随即才屈服道：“好吧。”那三秒，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惊讶、失望和退让，那个曾经严厉的父亲，在我眼里像山一样威严的父亲，终于在我面前低下了头。
临近年底，由于我早已完成一年指标，各种报表也已经提前做掉，加上今年还没用掉公休，领导听说我父亲来了，立马让我把公休请掉，这一个星期就好好陪自己的父亲。
我正愁如何向女朋友交代自己父亲的事情，如何交代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听领导这么一说，不禁喜出望外：“谢谢火行长。”
“去吧，好好陪你爸爸逛逛北京，人无论成就多大，父母永远是最值得尊敬的人。”领导笑了，难得说话语气有些深沉，
我默默退出领导办公室，思索着他话语里的含义。父亲给我带来了许多家乡特产的美食，虽然都不值钱，但要凑齐这些东西着实需要花费一番心思。
“这次您过来先住在这里吧，这几天我和公司请了年休假，正好可以陪陪你。”
“那会不会扣钱？”爸爸不无担忧地道：“如果影响到你工作了，那我还是回去吧。”
“没关系，您来都来了，也怪我这几年一直忙工作，都没时间回去陪你们。你和妈妈最近怎样了，有在联系吗？”
爸爸听我说不影响工作，这才松了口气，回道：“我和你妈妈都挺好的，前几个月她还回老家去了一趟，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也是她让我来北京找你的。”
我心里默然，随即带爸爸去附近吃了点东西，爸爸也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虽然打扮得有些破落，但走路依旧气宇轩昂，无论点菜还是要求服务员添水，都表现得很从容。
“这顿饭我请吧。”吃好午饭，爸爸阻止我买单。我当让不会让他出钱，可他却偏和我犟，我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去付了饭钱。
“下午你再陪我在北京到处逛逛吧，我想尝尝北京的小吃。”
“您这次到底来几天？”我虽然心里做好了陪他一个礼拜的准备，但还是希望了解他此行停留时长。
爸爸小心翼翼看我一眼，问道：“你能陪我几天。”
我想了想，说：“四到五天吧，在此基础上延长一两天也没问题。”
“够了够了。”爸爸兴奋地搓着手：“足够我陪你去把北京玩一遍了。”
我听了奇怪，怎么爸爸来北京找我，反倒成了他来陪我玩，但我也没说什么，只是陪他逛了美食街，他像个孩子一样见到各种吃的就买给我吃，甚至还想玩那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您真幼稚！”两个大男人在儿童游玩区徘徊，我丢不起这个脸，拉着他走了。
徬晚我把他安顿在宾馆里，告诉他我有事情，晚点再过来。回到家箜濛还没下班，我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把他们塞进行李箱，然后发信息告诉他我这次出差去广州实地调查客户生产线，可能要走一个礼拜。箜濛很奇怪，因为我这工作很少碰到出差的情况，而且事情那么突然。我自然不会和她说爸爸的事情，一方面怕她嫌弃爸爸，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没有与爸爸妈妈和解，我不想他们两人介入我的生活。
箜濛在电话里抱怨了我几句，但还是很善解人意道：“你安心去吧，在外面照顾好自己，记得回来给我带礼物。”
我一一答应了。我在爸爸宾馆附近给自己也开了个房间，然后装作从家里赶过来的样子去陪爸爸吃晚饭。无论我吃什么，爸爸总是坚持让他来买单，我不明白他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也只能由他去了。
第二天我们去爬了长城，爸爸年纪比我大，精力却格外旺盛，他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前面，然后回头兴奋地向我招手。我微微一怔，某些久远的画面被重新唤醒，那是在很久以前，我们一家去山里旅游，我兴奋地踩着阶梯跑到高处，然后回过头和爸爸妈妈招手。那是我们全家唯一一次出游，也是在山里爸爸第一次当众吻了妈妈，我们留下了至今唯一一张全家福。
我甩甩脑袋，把过去的画面甩出眼前的现实，会心一笑，便快步追上了爸爸。
第三天他硬要去游乐园玩耍，我们划了船，完了摩天轮，也坐了海盗船，所有能玩的项目我们都玩了一遍，爸爸甚至还意犹未尽地买玩具泡沫枪捉弄我，我被他弄湿了头发，恼道：“你够了！”
爸爸却不听，还是继续闹。我生气了，把枪抢过来扔地上：“说了不要闹了，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爸爸这才停止了嬉闹，且真的跟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以为你会跟我打闹，会玩得很开心。”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过分，吓着了爸爸，便缓和了语气：“爸，您到底什么时候回去，这几天天天陪着你玩，我也有点累了，要不我帮你买今晚的火车票送您回去吧，等明年春节我一定回去可以吗？”
“还有一天，还有一天，只要明天你再陪我一天就可以。”爸爸几乎用哀求的语气。我见他这模样，也心软了：“好吧，那说好了最后一天，不然我可没精力折腾下去。”
“好。”爸爸竟兴奋地拍起手来，真像一个老小孩。
最后一天爸爸把行程安排得特别满，但做的事情却令我哭笑不得，不是去电影院看刚上映的动画片，就是买遥控飞机让我一起玩。我被他折腾了一天，想着今晚他终于要走了也就没说什么。终于到了晚上，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去火车站，临入闸机前他默默看着墙上的电子时钟发呆。
“爸，要是没什么事您呆会儿自己进去检票吧，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我想着今晚早点回去陪箜濛，我已经三天没有回过家了。
爸爸转头看向我，开口道：“你坐火车去北京那天你妈哭了，虽然那时候你对她冷冰冰的，但在火车启动后她还是哭了。”
我正要起身，听到他的话起身的动作定住了。爸爸开始翻自己的包，然后从夹层里小心翼翼抽出一张折叠好的小纸张，那张纸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岁月和潮湿已经令它发霉泛黄，可上面歪歪扭扭的文字依旧清晰可见：
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我第一件想到的是新自行车，因为要去找小强玩。
想去爬长城
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与海盗船
让爸爸带我去吃各种美食
……
想玩遥控飞机
去电影院看动画片
我看见每一条心愿后面都被打了勾，与前面的文字不同，勾是新打上去的。我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岁月的风沙将记忆淹没，微风佛过，昨日如新。我没有说话，爸爸先开口了，他低着头，面有愧色：“这是我最近整理房间才从老房子里翻出来的。”他顿了顿，用一种谦卑的语气接着道：“对不起沐沐，我不是一个守信用的爸爸，在你成长过程中总是忽视你的想法。爸爸这次来北京就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你能原谅爸爸吗？”他说话时眼神充满诚恳和悔恨，嘴唇巍巍颤颤不停抖动。我心中一痛，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们父子紧紧相拥，这个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拥抱，终于在这人潮涌动的候车大厅得以实现。一个拥抱，将过去包容，与岁月和解。我们就就没有说话，感受这血脉相连的心跳声。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今年过节就回去一趟。你妈妈也老了，这几年她经常念叨着你，又没有勇气来联系你，我希望你能原谅爸爸妈妈的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
我放开爸爸，迟迟没有回答他的话，直到将他送上动车我们都没有再聊这个话题，但我的心却迟迟不能平静。告诉女朋友我会提前回去，拖着爸爸给我的家乡特产回到家里，女朋友兴奋地跑上来和我拥抱、亲吻，我也热烈地回应了她。一番喁喁细语互诉思念之后，我把土特产带给了她，恰好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我自然又得到了一通称赞。
晚上搂着箜濛躺在床上，她的呼吸早已平缓，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月光洒入房间，像是一场易碎的清梦，我想起十几年前的月光，妈妈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抽泣，还有那个我几乎已经忘了面容的女孩，在她遭遇继父家暴的那天晚上。我长叹口气，收回思绪，正要闭眼强迫自己入睡，迎面撞上的却是箜濛那温柔似水的目光。
“你还没睡呀？”我轻吻她洁白的额头，柔声一笑。
“如果你有心事，请和我诉说，我不希望我最爱的人独自承受一切。”她用手轻轻拨弄我头发，然后紧紧钻进我怀里：“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几天没去广州，你带回来的根本不是广州特产。”
我脸一红，抱着箜濛的双臂不自觉锁紧了些。她依然蜷在我怀里，没有责怪也没有质问，只是静静等我向她打开心扉。
“是的。”良久，我才开口，在说这两个字之前，我已经思考了很多东西，最后才下定决心告诉她一切：“我陪我爸爸在北京玩了三天，这是我们父子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你从没谈及过你的父母，每次我提到这件事你似乎都会转移话题或回避问题。”感受到我话语里的犹豫，箜濛微微挣脱我的怀抱，她捧着我的脸，温柔的双眸中反射出我的眼睛：“你可以信任我，因为现在的我身心全都属于你。”
看着女朋友深情的样子，我最后一丝心理防备终于卸下，于是缓缓地，我说出了自己和父母的故事：
“从小我父亲就对我很严厉，他从不关心我在学校是否受了委屈，是否需要陪伴，因为他从不尊重我的想法，学习成绩是我们发生交流的唯一桥梁。”我顿了顿，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有母亲，她常常为了我和父亲吵架。那时候我特别恨父亲，希望好好学习带母亲离开这个家庭。大概初一第二学期的时候，我的父母开始做生意，爸爸有钱后开始在外面养女人，最终导致妈妈和他离婚并带我到省城生活。”
女朋友没有接话，她缓缓抚摸我的脸，并在我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听我继续阐述。
“我以为妈妈会是我这辈子最想保护的人，以为她作出巨大牺牲离开父亲都是为了我，直到我发现她频繁更换男朋友，并以‘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阻止我的恋爱，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高中时期荒唐的事情吗？”
“我知道。”女朋友点点头，喉咙有点堵塞，她清清嗓子：“我们都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长吸口气，换个姿势继续抱着她：“我做那些事情就是为了报复妈妈，因为我觉得自己堕落会令她很伤心，我甚至放弃了考大学，想高中毕业就南下去打工，直到……”我的声音变了，有点低沉：“直到一直爱着我的外婆去世。外婆的脾气很古怪，从来不需要我们小辈去陪伴，我一直以为她是喜欢清净，直到我发现她留下的笔记本。原来外婆不是喜欢孤独，而是害怕死亡，外公走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选择适应孤独，并花了很多年才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可是我初中时的陪伴让她又燃起了对天伦之乐的渴望。我后悔自己在外婆病痛倒数生命的时候浪费着自己的青春，后悔在她需要我陪伴的时候自我堕落。大人们只关心用何种方法变卖外婆留下的遗产，却从不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去体会外婆的精神世界。我恨这个家，也很恨自己，我希望逃离原生家庭，逃离过去的自己，所以读大学开始我就很少跟家里联系，毕业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说到后来我的声音已经哽咽，那么多令人悔恨的往事重新忆起，就像把心切开翻面在太阳下晒，太阳能灼烧那些霉菌，但过程会很痛。
女朋友不待我继续说话，便翻个身压在我身上，然后她开始吻我，凶狠而热烈的吻。我本想推开她，却被她强烈的热情彻底征服，情意缠绵，思念缱绻，灵魂的交流在小小的蜗居内伟大，直到我们都平复了心跳，我和她并肩躺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想用爱填补我被爱伤害而留下的坑坑洼洼。
“谢谢你。”我搂住她，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你知道吗，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有一次心脏骤停甚至差点没命。我是独生女，也时常在纠结回到那个几十年如一日没变化的小县城平庸一辈子，还是继续在大城市为了梦想拼搏。直到今天的告诉我这些……”她轻笑一声，用食指在我赤裸的胸膛画圈：“我们就像两个孤独的星星，在黑暗的夜空寻找另一丝光明。在我找到你之前，你孤独了很久；在你找到我之前，我迷茫了很久。孤独和迷茫在一个人身上会叠加，在两个人身上却会相互抵消，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归宿。”
“你就是我永远的梦！”我用一只大手揉搓着她柔顺的秀发，并将脸埋进去深吸口气，感动得心都要融化。
“今年我们回你家吧。”
“那怎么行，说好了去你家的。”
“没关系，我和爸爸妈妈说一下，他们一定能理解我的想法。”女朋友从来都听我的话，这次却坚持着：“听我的，不许和我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