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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妈妈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该吃吃，该玩玩，我和爸爸甚至觉得奇迹真的发生了。只是妈妈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按照她的要求，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套间里，晚上从不让爸爸进去看她的情况，就连爸爸提出要带她去医院复检都被她拒绝了。妈妈很倔犟，这脾气跟外婆一模一样，看她精神焕发的样子我和爸爸也只好作罢，可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冰面上行走，虽然现在看上去一切正常，但终究会有冰面破裂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如果可以，我希望它不要来。
领导那边打电话问我可否会去上班，按照公司规定，病假单超过三个月单位就有权利调整员工岗位，甚至解除劳动合同。医生当时也说短则两个月，长则两年，既然妈妈的情况暂时稳定，不如我先回去工作，等国庆再回家。爸爸起先不同意，他甚至让我辞去北京的工作，说干脆在县城考个公务员，他给我全款买套房。妈妈驳回了他，她告诉我自己身体没事情，让我安心回去工作，不要被她影响。爸爸听妈妈的，没办法只好同意让我走。
临走前两天，我决定再好看看出生长大的这片土地，顺便和老朋友聚聚。我从杂物间找到了当初爸爸妈妈给我买的自行车，它的链条已经生锈，但还能骑。我用抹布擦干净车身，在轴承和铁链上加了润滑油，然后专门往那些小路上骑，我想看看两个小镇那些人少的地方。不知不觉车就骑到了一条林荫道上，宽大的柏油路重新修整过，那些沥青在正午时分散发出阵阵类似皮革和木炭混合的味道，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当初和外婆一起卖蔬菜的地方，沿着这条林荫道骑行，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小男孩在路边摆地摊，卖的是西瓜。我停下自行车，那小男孩本来在玩耍，看到有陌生人来马上躲到妈妈身后去，任他妈妈怎么责骂都不听。
“小孩子害羞。”他妈妈无奈笑笑，然后问我要买哪个。我挑了个最大的，然后笑着对她道：“都一样，可能觉得不好意思。”
他妈妈一边秤西瓜，一边看着我道：“你这打扮看起来不像本地的，是来旅游的吧？”
我一乐，心想她怎么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了，便故意说：“对啊，您怎么知道？”
“看你这一身时髦的打扮，人又高又精神，就像是大城市来的。哪里人？”
“北京。”我有意想和她开个玩笑，说完这两个字我刚想说自己其实就是本地人，但她的话头接得比我还快。
“北京好，国际化大都市，很多有出息的年轻人都往那里跑。你身为北京人应该很骄傲吧，真羡慕你们出生在城市里的人呐。”说着她已经把西瓜装塑料袋里递给了我。
我扫码付款，将西瓜挂在龙头上，跨上车要走，又转头笑笑：“您听我口音就不是北方的，其实我是隔壁逸史镇的。”然后我又看了那害羞的小男孩一眼：“其实该骄傲的不是我，是你。”最后我对他妈妈说道：“该羡慕的也不是你们，是我。”说完我就骑车走了，留下莫名其妙的母子俩在身后。
直到十几年后故地重游，我才发现这条梧桐大道是那么凉爽，两边蝉鸣不喜，面前清风徐徐。原来小时候最难为情的事情，是长大后永远不能再拥有的骄傲。那个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的男孩子还不懂这个道理，曾经那个躲在外婆身后怕被同学看到的男孩子也不懂。
和嘉诚的碰面地点在他家，严格意义来讲是他爸爸妈妈家，现在他已经搬到县城去住了。嘉诚胖了许多，戴着眼镜，看起来就是那种极为不显眼的普通小镇青年。嘉诚小我一岁，但因为我高三重读过一年，所以我们大学毕业年数是一样的。当年被称为“别人家孩子”的他最后连县中都没考上，好不容易上个省内的二本，毕业后就直接回县城托关系弄了个事业编。
“还每天钻在书海里吗？”我调侃他，当时他可是书虫，中国古代文学和西方哲学史讲起来滔滔不绝。
“不看了，事业单位基层打工人，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回家还要照顾老婆孩子，没时间看书了。”说着他举起玻璃口杯中的白酒，和我碰了一下。我也回应了他。
嘉诚结婚了，但婚礼没邀请我。当然，主要原因是我大学毕业后再也没回来过。
从嘉诚家出来天都已经黑了，嘉诚硬要叫他爸开车送我，我说自己还有自行车要骑回去，便婉拒了他们父子的好意。
“既然你回来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我永远把你当好兄弟。”嘉诚拍着胸脯保证。
我笑了，说：“那一定，你逃不掉的。”
夏夜的凉风吹在脸上，不冷，但也能醒酒。正骑着自行车，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我接通了，下一秒，我的世界坍塌了。
送走所有宾客后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爸爸两个人，虽然妈妈也陪着我们，但她的表情已经永远定格住了。大门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有许多蚊虫在灯光下飞舞。爸爸忽然自责地狠狠打起了自己的耳光，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妈妈在偷偷服用止痛药，没有发现她已经痛得彻夜难眠甚至开始便血，没有发现她其实早就做好了离开世界的准备。
我没有阻止爸爸自虐的行为，因为我也痛得不能呼吸。曾经自以为是地站在第三者视角鄙夷舅舅和妈妈对外婆病痛不管不顾的行为，现在却轮到自己成了那个该被谴责的人。我狠狠捏着拳头，指甲把掌心上的肉都抠出了血，看着墙壁上妈妈那慈祥而不带责怪的笑容，我的内心更加煎熬。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儿时那张双人床上，今夜的月光和当年一样梦幻，屋内地板重新打过蜡，影射出迷人的光泽，像是将整个房间家具置于空灵的溪水中。我躺在床的外测，面向空空如也的内侧，我宁愿爸爸妈妈还像以前那样吵架，至少吵完架妈妈会来到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睡。至少她还能心碎，至少她还能伤心，甚至打我，骂我，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在墙上用极度宽容的目光原谅我不可原谅的过错。
第二天妈妈就要入葬，外婆去世时我讲过舅舅和爸爸抬棺的样子，但真轮到自己，却发现沉重的不止是肩膀，更是心情。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扛着毕生积蓄要去郊外扔掉，肩膀上明明背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但你不得不丢掉它。
读着亲笔写下的悼文，我已经连贯不起它的内容，更像是看到一个认识的文字就读一个，好像不懂英文的人照着字母在一个一个念。
丧事处理完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庭院里发呆，无意间撇到房子边爸爸用篱笆围起的小菜园里冒出了几朵红色的鲜花。那是妈妈亲手种下的月季，她之前每天都要来看一眼它们，总是抱怨它们不开花，想不到在妈妈去世后的几天里它们就盛开了。那花瓣是如此鲜艳，像是鲜红的血液。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里忽然对这个世界就充满了恨意。从小到大，它总是不断给我希望又一次次将我推入绝望，每次我以为自己拥有了某样东西，它就要从我身边夺走它。这一次，它终于成功让我一无所有了！我诅咒老天爷，诅咒冥冥之中玩弄世人命运的天道！
我恨恨地转身进屋，看到爸爸正坐在客厅发呆。我没有打扰他，只身一人就上了楼，推开妈妈生前最后住过的房间。屋内还留着妈妈的气味，甚至因为疼痛而抓破的床单都没有换。我抚摸每一面墙壁，希望妈妈能原谅我对她的无情，但我依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像外婆一样选择孤独离开。妈妈并不孤单，恰恰相反，在她人生最后的时间里她很幸福，至少我和爸爸是这么认为的。我想不通，便捧起妈妈最后睡过的枕头，想再感受一下她的温度，当我把手撑在床上时，感觉被单下似乎有薄薄突起的东西。我掀开被单，发现棉褥上放着一封信，上面用清丽的笔迹写着：沐沐收。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留下一封信给我，难道有什么话她不能亲口告诉我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拆开胶水黏著的信口，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有两张，我先读第一张。
“亲爱的沐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离开了，不用担心，也不用内疚，是妈妈自己做出的选择。人生的最后阶段妈妈过得很快乐，谢谢你和你爸爸的陪伴，让我确信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幸福，也没有留下遗憾。”
只读到这里我就已经控制不住泪水，怨妈妈为什么这么傻，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和我们说；还怨她不负责任，一个人离开却给我和爸爸留下巨大的心理创伤。
“我也想过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其实我私底下找医生逼问过，他说这个病大概率撑不过三个月，之前说两年也是安慰人的话。我于是就想与其在痛苦的治疗中死去，不如在幸福中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原谅妈妈的自私，妈妈也知道这样子会让你和你爸爸感到自责，但我不觉得有任何遗憾，所以请你们不要内疚。希望你把这些转告给你爸爸听，也替我对他说声谢谢，这辈子真的很感恩能和他遇见。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最令我舍不得的，那自然是你。我和你爸爸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开始我们的关系并不融洽，但后来发现我怀上了你。你的出生是我们感情最大的纽带，你也是上天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事物，我为你画了很多画，就想在你成年后送给你，可惜后来太忙碌就放弃了这个爱好。我甚至放弃了梦想，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是我的骄傲，你小时候我很喜欢向别人炫耀你八个月就能讲话这件事。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因为你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妈妈’，只要我告诉别人你学会开口说话这件事，他们就一定会问我你说了什么，那我就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你说的是‘妈妈’这个词。
等你再长大点，你开始调皮捣蛋，也不好好学习，管教你确实比管教一般孩子要困难许多，况且你的脾气性格有点像我，很多事情给自己闷着不愿意跟父母交流心事，所以我想从你这里了解你的想法都不能。你爸的脾气又冲，老是对你拳脚相加，我看不下去就和他吵架。很抱歉没能给你一个平静和谐的童年，但妈妈保证自己从未停止过爱你，其实你爸爸也一样，只是他表达爱的方式有问题。
其实我很后悔当年拆散你和杨晓萌，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你要知道，那时候她妈妈是很看不起我们家的，如果你全身心投入这段感情中，最后却因为外界因素不得不分开，那么你将受到极大的伤害。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没想到你的逆反心理这么强烈，导致后面十年我们母子关系一直处于破裂中。
你在北京那段时间，我天天就盼着你回来，我想跟你和解，告诉你妈妈其实不是你想象中那样自私，可你总是对我爱搭不理。那几年妈妈也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不应该把所有期待和责任都让你一个人扛，你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像妈妈那样有自己的梦想和人生规划，妈妈错就错在把自己的期待转嫁到你身上，让你最后不堪重负而选择离去。
说实话，当你给我那幅油画时我真的被感动到了，说起来箜濛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也该是你俩没缘分，如果她是我儿媳妇，应该比我当年要合格。我知道是箜濛偷偷告诉你我的秘密的，我也指望她能替我保密。另外我猜你通过什么办法找到了东军华吧，虽然我和这个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初恋已有三十余年没见面，但能知道我的梦想是考油画系，并且能请到央美教授为我画年轻时的肖像画，那也只有他了吧。
说了这么多，只想表达心中的感恩，人生真的很精彩，谢谢你们能陪伴我到现在。”
第一张信纸上的内容到此结束，我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了。虽然妈妈反复声明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并让我对过去不要有愧疚，可妈妈越是善解人意我就越难受。久久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我开始阅读第二张信纸上的内容。
“妈妈只给你写了信，是因为想对你爸爸说的话你可以帮忙表达，但有些话妈妈必须对你一个人说。”
我的心头一震，一种奇妙的第六感升起，我预感到妈妈将要和我说一件大事，这件事可能曾改变我人生的走向，甚至会改变我现在的一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跪在地上，将钳着信纸的双手狠狠压在床头柜上，然后才敢睁开眼，逐字逐句去看下面的内容。
“如果说妈妈这辈子最内疚最后悔的事情，恐怕就是那年拆散你和孟颖这件事了吧。”
什么！我震惊了，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脑海中全是妈妈这句话。是妈妈拆散了我和孟颖？我继续读下去，却越看越心惊肉跳，越看越心乱如麻。
“对不起沐沐，妈妈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坦白，可又不忍心让你永远蒙在鼓里。
其实当年孟颖并没有背叛你，在我几次要求你报考省城的高中被你拒绝后我就去找她了，恰好那时她爸爸涉嫌偷窃，我当着她的面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比杨晓萌她妈妈对你所作所为更过分的话——她没有生气，只是坚决表示不会离开你。我又心平气和告诉她只有放你去省城读书才能有更广阔的未来，也只有那样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个女孩真的很成熟，也很懂事，甚至懂事得让人心疼，我向她保证会尽力帮助产处理她爸爸的事情，她最后只回答了我一句话，说：‘为了你，在所不辞。’当时我差点就反悔了，想要成全你们，但最后还是自私占了上风，我终究伤害了一个深深爱着你的姑娘，也伤害了你对善良的信仰。
还记得铁盒里的钱吗？书桌抽屉本来是配了两把新钥匙，妈妈是个私心和占有欲很强的人，从一开始就偷偷藏了一把在自己身边，正好那段时间你不肯和孟颖分开，妈妈就打开你的抽屉偷走里面的钱，我知道你是个有事情也不肯说的人，尤其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更不肯当面提出质疑，所以你即使不认为是孟颖偷了你的钱，你也至少会对她产生心里芥蒂。
后来在中考前填志愿前夕，我看到你拿着一个玻璃瓶出去了，就知道肯定有事情，便偷偷跟着你。其实那天看到你在亭子里孤独焦虑的样子妈妈真的很难受，可我还是狠下心拦下了孟颖。她见到我时一阵慌乱，我看到她手里也拿着一个空汽水瓶，里面还有信纸。我责备她不守信用，她流下了眼泪，当最后一道红光在西边消失时，她才不舍地看你一眼离开。你知道吗，这个姑娘真的好瘦好瘦，好像风吹一下就要飘走，尤其是她的背影让我看了心里一阵难受。但妈妈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前途，你不要像妈妈那样在追梦的道路上半途而废。妈妈当时觉得做这一切虽然残忍也自私，但为了你，都是值得的。
可是当你真的回到我身边，看到你和箜濛分手后眼睛里失去光彩的样子，听你说每天在单位做着繁琐而不喜欢的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现在的你过得并不快乐。你是妈妈的骄傲，从来都是，妈妈希望你幸福，而不是为了两室一厅和柴米油盐忙碌。
沐沐，你是一个很痴情的男生，从杨晓萌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我也知道孟颖的事情对你伤害有多大，所以一直不敢说出真相，害怕影响母子感情。妈妈是个懦弱的人，既不敢追求自己的梦想，也不敢坦白真相，希望这点你没有随我。妈妈并不奢求你的谅解，我的最后一个心愿是你能在知道真相后认真思考，从而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道路。未来的路妈妈已经没法陪你走下去了，你要和你爸爸好好相处，他现在除了你真的一无所有。
妈妈先走了，有些话活着的时候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我也不用顾忌了。首先要和你说声对不起，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其次我想说的是，妈妈很爱你，比爱任何人和任何人都要爱你。
再见了沐沐，希望来世还能做你的妈妈。”
一口气把信读完，我的身体已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最敬爱的妈妈会忍心对我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年就不敢再勇敢一些，去信任颖，去向她挖掘真相？我长跪在妈妈床前，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有些事情却看得更加清晰：
第一次见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带我融入集体，把仇嘉赟、仇嘉斌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她在下着小雨的街道上徘徊，冷得瑟瑟发抖却倔犟说自己没事。我们一起捡到哈利，她大骂那些养了狗却不负责任的人。我们一起回外婆家，在秘密基地里看鱼起风落。第一次和她闹别扭，第一次带她回家，第一次和女生住一个房间，第一次拥抱女孩子……太多太多第一次体验的纯真和快乐，她的外表是那么刚烈，内心却是那么温柔善良。恍惚间我又看见了哥哥的容颜，在他最后消失前曾叮嘱我说这个女孩会是我一生的梦，要我务必守护好她。
我恨！我突然很恨，不恨妈妈，而是恨我自己！是啊，哥哥是精神体，比任何人都懂人心，既然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为什么我就不能相信他。妈妈说她是胆小鬼，希望我不要继承她的这个缺点，可是已经晚了，原来我才是真真正正的胆小鬼。
外公去世我不敢和别人说自己的秘密，颖离开时我不敢去挽留，外婆孤独时我不敢去陪伴，晓萌等我时我不敢和她有联系，梦想迷茫时我不敢坚持，我唯一敢做的事情就是不敢做，唯一的勇敢就是不勇敢！我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懦夫！
我并不怨恨妈妈，虽然我也不原谅她当时的做法，但我原谅妈妈，我也想原谅自己。
跑下楼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爸爸这才从发呆状态中回过神来，问我干嘛去，我说不用为我准备午饭就开车离开了。
那片弄堂区已经拆迁，我并不知道颖现在住哪里，我想到了一个人，于是我驱车前往母校，逸史镇第二初级中学。我把车停在校门口，向门卫表示想要找陆慧丽老师。门卫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看也不看就别过了头。我有点生气，刚想发火，门卫却笑嘻嘻打开保安室的窗，把电动门打开一条小缝隙，对我身后喊到：“袁主任，又来单位锻炼身体啊，退休了还那么勤快。”
“没办法，对单位有感情，你让我去别的地方玩我也兴趣不大。”在我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见一个年约六十的矮个子男人推着一辆女士自行车正往学校里走。我眼睛一亮，忙上前拦住他：“袁老师，我是辛沐，您还记得我吗？”
袁老师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他的脸看起来和十五年前没太大变化，只是头发白了不少。袁学农老师上下打量我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是你这臭小子，我当然记得，当初把我最心爱的徒弟孟颖勾引走的就是你吧。”
保安打开保安室的门，走到我俩面前，问袁老师：“袁主任，这人是谁，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
“你小子来得晚当然不认识，这家伙在十几年前也算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最后中考成绩全年级第三，我记得好像上了省二中是吧？”
我腼腆一笑，在老师面前无论我现在多么高大，多么有社会地位，终究是一个孩子。
保安一听忙换上一副笑脸，对我道：“小哥你要找的陆慧丽是哪个年级，教什么的？学校规定外人不能进去，我看看电话簿叫她出来。”
我还没开口，袁老师就帮我说话了：“没事的小哥，他也不算外人，毕竟曾经是这里的学生，我带他进去找人就行，不会出事的。”
保安本来就有此打算，因为如果是别人带进去的出了事情也和他无关，于是他让我在到访人员名单上做了登记，做完这些才放我进去。
“你小子来看你陆老师不来看我？”袁老师依旧是过去那口无遮拦的性格，说什么都很随意。
我笑笑，说：“这不是一直等您来吗，您不来我还不敢进去。”
“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我把你带进来的。”
我俩一路说说笑笑聊着，等他把我带到陆老师办公室里就自个儿去操场锻炼去了。袁老师在我读初中那时候就已经是高级职称了，后来还当上了教务处主任，退休后也经常回学校借用操场锻炼身体，顺便帮忙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谢过袁老师，坐在陆老师办公室等她下课，办公室其他老师见我是袁老师带过来的也很客气，让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抱着一叠作业本进了办公室，虽然比记忆中的她要老一些，但我却一眼认出来了，当她坐回自己位子上时我走上前喊到：“陆老师。”
陆老师有些疑惑，仔细打量着我：“你是？”
“我是辛沐，二中06届毕业生，当时是您的学生。”
“辛沐，我记得你。”陆老师也笑了，同时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记得你当时矮矮的，现在怎么这么高大了，这身高怕有一米八五吧？”
我庆幸老师竟然还记得我，那么有些事情她可能也没有忘记。我详细和她聊了现在的近况，感谢她当年鼓励我追求梦想，并且借了我那两分给我希望。由于经手的学生太多，有些细节她需要沉思很久才能勉强想起来，但有些事情她却记得比我还要劳。比如她问我：“我记得你的梦想是从事跟画画有关的工作吧，现在还有坚持吗？”
我都已经忘记自己的梦想了，她还替我记着。
我们又聊了会儿别的，终于到了我最想关心的那个问题：“您还记得当年班……当年有人举报我和孟颖早恋，然后您找我们到办公室谈心的事情吗？”
陆老师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当然记得，看来你也猜出来了，当年确实是班长打的小报告。”
我压根不关心是谁打的小报告，我急忙问道：“那您还记得当时孟颖在走廊里和你说了什么吗？”
陆老师眉头一紧，脸色变得一本正经：“其他记忆我可能有些模糊，但这场景却记得很牢。因为当时那个女孩子的眼神和说话时坚定的语气令人印象太深刻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坚决的孩子。”
“那她说了什么，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陆老师抬起头，凝视着我的脸，然后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他，在所不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