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外婆——一个固执又高冷的女人——自从外公在我七岁时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舅舅在弟弟出生前就和舅妈搬去了镇上,而妈妈也像是和外婆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一年中只有五一、国庆和春节这样的长假才会带着我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车程去隔壁的亿联镇看望外婆。
外婆的小屋傍着一条河,一条窄窄的青石路从小屋后门延伸至河边的水桥上,水桥不是桥,而是搭在岸边用来洗衣淘米的水泥板。小时候外婆和我关系没那么疏远的时候她经常带着我来水桥边,她洗衣服我抓蝴蝶。外公去世后水桥便荒废了,外婆也不再呆那里淘洗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三两只被竹栅栏围起来的麻鸭在水中嬉闹打滚。岸上是外婆的菜园,里面种着白菜、菠菜、萝卜、柿子之类的蔬果,还有一些鸡和兔子被关在园子的东南角。小屋的前面是舅舅的两层小楼,当年外公为了舅舅结婚特意腾出楼房给舅舅住,自己和外婆则住进了后面的四间小屋,那些小屋本来是羊圈,外公把它们修缮一番便搬了进去。
正值国庆佳节,平日里并没有多交流的妈妈和舅舅会选择这天不约而同地前往外婆家看望她。爸爸开着摩托车,妈妈坐在他身后搂着他,而我则靠在爸爸怀里。我喜欢每年的这项活动,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爸爸和妈妈会有时间陪我,并且不太会过问我的成绩。他们会聊天气、会聊新闻、会商量要不要去买一台DVD机,而不是相互争吵或为了我而争吵。今天他们聊起了旅游的事情,我记得上次全家人去旅游是好多年前的五一劳动节,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妈妈厂里放了假,爸爸拉上小卖部的门帘,全家人坐上大巴去山里住了三个晚上。我记得那一次爸爸吻了妈妈,虽然那是在照相师的再三要求下他才做出的动作,我站在他们身边,背景是美丽的瀑布。那张照片依然被保存在生锈的铁盒中,也是我们至今为止唯一的全家福。
爸爸和妈妈讨论着旅行计划,我则兴奋地表示想去游乐场玩,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畅所欲言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虽然十月的冷风灌进衣服吹得我瑟瑟发抖,我却依旧兴致高涨。
妈妈笑道:“你想干什么就列一个表格,我们尽量满足你。”
“真的吗?”我兴奋不已。
“当然是真的。”爸爸的声音伴随着一股常年抽烟导致的口臭味一同从头顶传来,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笑意:“前提是你每门功课都能考到七十五分,到时候我们就带你去玩过山车。”虽然他不会在今天过问我的成绩,但他依然不忘给我在学习上提出条件。
绕过舅舅的楼房便能看见外婆的小屋,远远的小黄就摇着尾巴向我们跑过来。小黄是外公当年捡到的流浪狗,有着全身金黄的毛色,外公便称呼她它为小黄。小屋的门敞开着,我们拎着水果和营养品走了进去。妈妈扯着嗓子喊她的妈妈,不一会儿外婆穿着胶鞋从后面田园走了进来,手上还拎着一袋带着泥土的鸡毛菜。
“来了啊,不用买这么多东西。”她淡淡地瞥了我们一眼,我害怕外婆,从七年前我失去外公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敢再面对她,虽然她从没怪过我,她也没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爸爸妈妈,但我总觉得她变得性格孤僻和淡漠就是因为我。
我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她是恨我的!
“外婆!”我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她点点头并不说话。妈妈快步上前夺过外婆手上的鸡毛菜,抱怨她又在田里瞎忙活,累坏了身子得不偿失。
“我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不用你们干涉。”外婆自顾自地找个小板凳坐下,既不招呼我们喝茶,也不像别的外婆那样把藏了很久的零食给小辈吃,但在七八年前她不是这么对我的,所以我觉得她还恨着我。
“米在哪里,我先淘米。”爸爸把手上拎的东西放在墙角,然后戴上围兜准备做午饭,他找到米缸,盛了三杯子米饭开始淘洗,还不忘对外婆道:“你啊现在就该享享清福,种那么多菜干嘛。”平日里一直报怨自己没福气的爸爸教育起外婆来头头是道。
外婆没回答,只是和妈妈一起剥毛豆聊家常,中间她只让我看见什么吃的自己拿不要客气,便没有再理过我。
我忐忑地坐在凳子上,不敢去看外婆清瘦的身影。不久之后我听到小黄的吠叫和声线尖细的女人的骂狗声。我转头看向窗外,见小黄抖擞着一身黄色的毛发对着一个女人大叫,那个女人则穿着黄色的毛皮外套回叫,活像小黄正在照镜子。然后身材高大的舅舅领着我那个娇生惯养的弟弟出现在视野中。弟弟比我小六岁,今年刚上小学,虽然我和他接触不多,但我可以断定他会是下一个仇嘉赟。只见他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就往小黄身上砸去,但小黄显然不怕,躲开了石头吠得更凶。
外婆走出门呵斥住了小黄,这家人这才灰头土脸地跑进来。舅妈整了整价值不菲的皮毛大衣,恨恨道:“这死狗每次见到我们都要叫,早晚把它弄死。”在下一秒她又立马收住戾气,保养过度的白皙脸庞上露出虚假的笑容,然后故作惊讶道:“哟,姐姐姐夫都来啦,超超,快叫姑父姑妈还有哥哥。”最后一句她是转身对自己儿子说的。
那个打扮洋气的七岁小屁孩客客气气地叫了,我不喜欢他,就像他不喜欢我那样,我敢保证如果等下我带着他去抓洋槐叶下栖息的甲虫,他一定会用棒子敲烂那些树叶吓走它们。如果我带他去看外婆养的兔子,他就会用泥块砸那些可怜的小动物。他总是会做出残忍的事情,并在大人那里把一切罪行都推在我身上。所以我并没有回应他打过招呼后向我扑来的热情。
舅舅把一些看起来并不便宜的补品堆在了我们拎来的那些寒酸的水果和零食边上,然后大咧咧坐下来和我的父母聊天。
“你钥匙不要别在裤腰带上。”舅妈“善意”地提醒舅舅,舅舅边把那串钥匙从腰带上取下来放在了桌上。我看到其中一个钥匙上有着大大的“WV”标志,仇嘉斌和仇嘉赟兄弟的父亲也开同样标志的车。
“我侄子很久没看到长高了不少嘛,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我侄子那么聪明学习一定很好。”舅妈用一种充满关心的语气说着。
“别提了,不给我考不及格就谢天谢地了。”爸爸边忙着炸排骨边回答。
“孩子嘛都有潜力的,只是有些孩子发育慢有些孩子发育快。像我们家超超就是发育快的那种,他老师说这孩子反应快,是个读书的料,哈哈。”舅妈一屁股坐在了舅舅身边,像小考拉抱着母考拉那样紧紧依偎在舅舅身上:“姐夫现在还在开杂货铺哇啦?生意应该还行吧,这两年发财了。”
“哪能啊?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我们纺织厂的效益也越来越差,哪比得上弟妹你们自己开螺丝厂当老板。”妈妈剥着毛豆回答。
舅舅的螺丝生产线,说好听点叫厂,说难听点只是个小车间,前几年国营企业转型,个人可以租赁厂里生产线,舅舅和舅妈就租了一个,头两年差点亏得倾家荡产,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赚了点小钱。但舅妈并不这么认为,好像自己已经当了好几年富太太,听了妈妈的话后笑得花枝乱颤,忙摆手道:“我们也是运气好,做点小生意。像姐夫这样聪明的人才是做大生意的。姐夫别的不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去外面闯荡或者换个行当,我和你小舅子一定义不容辞,到时候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们开口。”
“得了吧,我就安安分分做点小买卖,把儿子培养大就知足了。”父亲摇了摇头,又开始切蒜末。
舅舅和舅妈坐在凳子上没事干,一会儿夸爸爸每次聚餐做的饭菜可口,一会儿又讲起自己工厂最近谈成的一笔大订单。终于她想起了今天的主人,看到外婆瘦骨嶙峋的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妈你也真是的,叫你和我们一起去镇上住你不肯,叫你别住小屋住前面的楼房么你也不肯。现在小辈们都没什么经济压力,你干嘛这么折腾自己。”
妈妈也附和道:“是啊,你如果觉得一个人孤单就搬到我们那里住。”
我坐在舅妈边上,能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七岁,我不清楚舅妈是否真的欢迎外婆和他们一起住,至少我清晰记得外公“五七”刚过不久妈妈就骂舅妈虚伪小气,明明那么有钱却不肯把老娘接过去一起住。而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没想着把老娘接过来。
一直没说话的外婆终于开口了,而且给出了在场大人们意料之中又松了口气的答案:“我住惯了乡下,邻里邻居都很熟悉,我每天吃好晚饭都要和大家唠家常,而且家里还有那么多牲口要照顾,我一个人住挺好的。”
于是大人们又装模做样地抱怨了她几句,这时候父亲把菜都做完了。等大家吃完父亲下厨做的饭菜,大人们开始玩起扑克牌,外婆则去田里忙着给蔬菜施肥。我不想带着弟弟玩,便甩掉他跑出去玩。我不想再在这个压抑的环境里呆着了,无论是舅妈笑里藏刀的话语还是弟弟顽劣不堪的纠缠都会让我感到不适应,最让我崩溃的是外婆的态度,她总是对我们爱搭不理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内疚,关于那件事,已经折磨了我六年。
南方的秋是金色的,像是天人打碎了装着太阳的玻璃球,温暖的太阳液洒落人间。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稻田在习习秋风中摇曳着优美的身姿。我刚读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比现在还忙,那时候外公便会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他什么都响的二八大杠来接我。他总是最后一个来,我看见别的小朋友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了就害怕得哭起来,于是他每次见到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向我道歉。外公长得很高,他会把我抱起来,还会用胡子拉渣的下巴蹭我,安慰我说:“宝宝不要哭,外公的错,是外公来晚了。”这让我觉得更委屈,于是哭得更厉害。他没有办法,忽然见到校门口有卖棉花糖或者其他小玩具的杂货摊,他就停下自行车,从怀里摸出用尼龙袋和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零钱,用他那布满老茧和长着黑色指甲的手将硬币递给摊主,又将棉花糖递给我。其实有时候我不是真的哭,我只是想让外公给我买吃的,外公也知道我的技俩,他却一次一次心甘情愿中计,可他自己却连一双磨破了的布鞋都舍不得扔。
外公带我回他家,带我划船采菱角,带我抓稻田里的鱼。我最讨厌蚂蝗,那玩意扭来扭去令人作呕,而且无论你用刀砍还是用石头砸都不能伤到他。外公见我吓得尖叫,就回厨房拿来一点盐,他把香烟叼在嘴里,蹲下身把盐撒在蚂蝗身上,不一会儿那蚂蝗就挣扎扭曲着萎缩下去。到了秋稻收割的季节,外公弯着腰割稻子,我就跟在他身后背着个比我身体还大的花布袋,踉踉跄跄地捡地上零星的麦穗。有时候地上有不平的地方,我一个趔趄摔个“羊吃草”,外公也不扶我,只是叉着腰哈哈大笑。这时候外婆推开后院的柴门,对着田地里大喊:“快回来吃饭了。”外公这才抱起我,帮我拍掉身上的稻梗,然后带我回去吃饭。
这些事情虽然才过去六年,但对于只有十三岁的我而言已是大半辈子的回忆。我一个人失落地走在河边,看见水中我的倒影是那么孤独。我捡起一块薄薄的瓷砖碎片,对着水面甩出去,那瓷片像利刃般在水面切开几道口子,跳跃了七八下才最终沉下去。在我们这里,打水漂被称为“削水片”,正当我为自己高超的削水片技术洋洋自得时,一声嗤笑从我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那男孩身高比我略高,但人却长得又黑又瘦。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牛仔衣,整个人就像是套着布料的骷髅,我真怀疑风一吹他就要散架。
“你这水平不行咯,看我来给你演示哈。”骷髅说话了,带着川蜀口音,很明显男孩不是本地人。
“打水漂讲究角度和力气,你看好撒。”说着他从地上捡起另一块薄瓷砖碎片,我这才注意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的右脚是有疾病的。但我并不同情他,因为我觉得他看轻我,所以我要看他的好戏。只见他将瓷片举在空中,眯起一只眼对准水面,就像是士兵举着枪瞄准那样,然后忽然一个斜转身,瓷片发出“咻”的一记撕裂空气的声音,便像轻灵的舞者那样在水面上用脚尖跳起了芭蕾,舞者灵动地跳跃了十二三下才熄灯谢幕,没入水中。
我本已准备好嘲讽的话语,可见到这一幕却不由得呆了。我没什么本事,运动学习人际关系一事无成,自己觉得除了画画,也就削水片水平可以吹嘘一下。可就是眼前这个还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却在我最擅长的领域击败了我,一股挫败感从我心中升起。
少年笑了,露出一排显得格外整齐亮白的牙齿:“我叫杨富强,你可以叫我小强,我就住在附近,你是来这里走亲戚的吗?因为我以前没有看到过你。”
我想我小时候天天来也没见过你,怕是你最近才搬来的吧。我心里虽然沮丧,但见对方传递出了善意,便也露出笑容,告诉他我的名字和外婆家的位置。
“你是汪奶奶的外孙呀,汪奶奶我们都知道,我爸妈和附近的邻居都说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交流。”
我听着一愣,外婆不是说她每天都会和邻居们聊家常和散步吗,她为什么要骗我们。不过容不得我想那么多,小强便邀请我和他一起去钓龙虾,他说他正好准备了两根棒子,也没有小伙伴陪他,我来了正好。
于是我们整个下午都坐在岸边斜坡上钓虾。去了皮的癞蛤蟆制成的诱饵对龙虾而言是巨大的诱惑,但十月的虾子已没暑假里活跃,一个下午我们收获有限。我从小强口中了解到他是去年年底才搬来的,他的父母在村里租了一个小院子做废品回收生意,他还告诉我他最喜欢艾斯奥特曼,但他最近又迷恋上了蜘蛛侠,虽然他没看过这部电影,可电视里不断宣传的片段令他心弛神往,除此之外他还在电视上看了很多李连杰和成龙的电影,他向往警察这个职业,希望自己也能像艾斯奥特曼那样在警卫队中当一个平凡人,在危机时刻还能变成蜘蛛侠或者奥特曼扭转局势。
我觉得他的想法有点可笑,我们正常人都很难成为超级英雄,更别说小强这样天生有腿疾的男孩子了。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又接着道:“可惜我这腿生下来就有问题,我爸说我不能和他一样干体力活,所以让我好好读书争取将来坐办公室。”
我不想让他太沮丧,便拍着他的肩膀道:“万事没有绝对,说不定哪天你也像蜘蛛侠那样获得了奇遇,成为超级英雄了呢。”我发誓我说这句话绝对没有嘲讽他,而是真心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一下午的相处我已经喜欢上小强了。小强似乎也被我感染到,笑说:“好啊,如果我成为蜘蛛侠了,第一件事就是带你体验在城市里飞跃的感觉。”
那个下午我们只钓到十来只龙虾,因为觉得带回去也麻烦,所以我们最后把它们全部扔进回了水里。小强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欢迎我随时去找他玩。这个下午我们在垂钓上虽然没有收获,在友情领域却收获颇丰。小强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一起玩的同龄人,也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没有把自己和小强相识的事情告诉别人,除了哥哥。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我终于有了一个朋友,虽然他身体有残疾,虽然他并不强壮也不富有。在外婆家吃好晚饭大家就散了——当然晚饭也是爸爸烧的,舅舅舅妈在边上嗑瓜子——舅舅把车里的暖风开得呼呼响,我们在外面也听得到。舅妈还说要不要把我送回去,晚上冷怕我坐摩托车感冒。妈妈说两家人不同方向,不用麻烦了。于是舅妈摇上车窗,舅舅开着车子“呼啦”一声扬尘而去。
外婆只让我们开慢一点注意安全,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小黄摇着尾巴向我们道别。爸爸无奈笑笑,发动了摩托车。
我伏在摩托车前盖上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脱下自己的外套硬让我披上,并说自己在爸爸身后所以不会冷。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就问妈妈:“你们早上说的让我把想做的事情列出来是真的吗?”
爸爸抢着道:“我们说的话绝对算数,只要你每次考到我们满意的成绩,我们就帮你实现一次愿望。”
晚上我又拿出了牛皮笔记本,先是凭借回忆画下了白天和小强钓龙虾的场面,然后翻过一页认真写下了愿望:
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我第一件想到的是新自行车,因为要去找小强玩。
想去爬长城
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与海盗船
让爸爸带我去吃各种美食
……
那天晚上没有风也没有月,只有哥哥和我在梦里再次相见。我们聊着白天的故事,他为我能交到新朋友而感到高兴。我告诉他会好好念书,让爸爸妈妈带我出去玩,然后回来和他分享这些快乐。
长假的后面几天爸爸和妈妈都在家陪我,爸爸甚至带我去他朋友的鱼塘钓鱼。我从没钓过鱼,他告诉我钓鱼要沉住气、有耐心,一旦鱼漂下沉就要快速抽杆,这和钓龙虾抽杆需要的慢稳准是完全相反的。晚上我们一家人还吃了烧烤,妈妈亲自烤了一条最大的长身鳊鱼给我,虽然我不喜欢吃这种多刺而又廉价的鱼,但对于这条鱼,我却把每根细骨上的肉都吮吸干净,这个国庆是我出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次。那时我甚至想象我的同学们可以在现场,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烧烤的样子,他们会有多羡慕。
“我想有一辆新的自行车。”我和爸爸妈妈说了第一个愿望,因为我想骑着它去找小强玩。
爸爸皱眉道:“自行车有点贵。”但他没有完全拒绝我:“如果你随堂测验能考八十分,我就给你买。”
我决定为了能拥有自行车而好好学习,当然也想让爸爸妈妈骄傲。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次语文考试,于是我利用剩余的假期在家认真背课文。我真的很笨,短短四句诗要读十几遍才能背出来,我逼着自己去反复看,终于把要考试的内容记了下来。返校后第一天我们就进行了语文测验,结果我考到了八十二分,虽然在班级里只能算中等,但已经够令人震撼。很多人都说我是作弊的,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就问我:“说,是不是打小抄了。”
我感到委屈,带着哭腔急道:“我没有,不信您可以抽背,我都能答上来。”
李老师一愣,便给我抽了几篇诗文,结果我竟然全背了出来。她沉默不说话,也没有向我道歉,只是摆摆手让我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教室,大家似乎都等着看我笑话,但在下一节语文课上李老师竟然表扬了我,说每个人只要努力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成绩。那些等着看我好戏的男生都缄口不说话了,但我心里却有些难过,因为李老师只是向大家解释了我取得好成绩的原因,私下面对我时她并没有认可我、表扬我,也没有因为误会我而向我道歉。
我把试卷拿回家给爸爸妈妈看,爸爸只是眯着眼不说话,妈妈道:“等你别的科目都考到了八十分以上,我们马上就给你去买新的自行车。”对于爸爸妈妈言而无信的行为我有点无可奈何,但我还是想好好学习等他们给我买自行车。
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在几天后老师宣布将开家长会,因为我上半学期除了一次语文随堂测验,其他方面的表现真的不怎么样,不仅被书法老师告状,还和同学打架。李老师也只知道我和同学不和睦,但她并不知道也从不关心我平日里被斌排挤和欺负的事情。家长会那天傍晚我先自行回到了爸爸的小卖部,然后惴惴不安地等妈妈开完家长会回来。爸爸让我先吃饭,我几乎一粒米一粒米地进食,甚至连最喜欢的红烧鸡翅根也没有心思去夹。终于等到六点多妈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脸色铁青几乎要气炸。爸爸问她家长会情况,她把外套和帽子摘下扔在凳子上,气愤道:“我从没这么丢过人,我说我是辛沐家长,老师就当着一群家长的面说她从没见过这么笨的学生,这什么老师。”说罢她又板着脸看着我,质问我为什么在学校里打架,而且前段时间考试不及格也没有和家长说。
我还没回答,爸爸一起气得拍了桌子,玻璃桌面强烈震动,把饭菜和汤都洒了。爸爸问我在学校里干了什么,我一下子被吓住了,只是低着头不敢说话。爸爸更加怒不可遏,上来就是一巴掌,我吓得急哭,饭菜都咳了出来。爸爸说之前给我零花钱太多,肯定被我用来去做坏事了,于是他翻我书包,却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他的目光落在那本牛皮封面的小笔记本上,随意翻开一页看到我字迹潦草的笔记,他并没有看到后面我罗列出来的那些想去实现的心愿以及认真作画的人物肖像,光前面潦草的字迹就已令他怒不可遏。他发了疯似的把小本子扔在地上,然后又要来揍我。我吓得退到角落瑟瑟发抖,妈妈忍不住了上前拦住他:“你想干什么,想打死自己儿子吗?”
爸爸怒道:“我们现在辛辛苦苦赚钱,他却这样不把我们的付出当一回事儿,我今天一定要给他一点教训。”
“他是我养的,你要打他先打我,对我不满意就直说,何必拿我儿子撒气。”妈妈几乎是嘶吼着说的,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爸爸气极反笑:“你总是护着他,才让他现在这么无法无天。也行,你厉害以后你自己管他,我不管了。”
妈妈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喊道:“你厉害,你厉害你怎么不多挣点钱,弄得我既要三班倒上班又要做家务。”
两人的争吵很快吸引来了对街卖衣服的老板娘和卖盗版光碟的老板,他们赶紧过来拉开了越吵越凶的两人。妈妈伏在老板娘身上哭,卖光碟的老板则给爸爸递香烟,劝他应该让着自己老婆。老板娘说妈妈应该多为我考虑考虑,不要一直和爸爸吵架;老板也说孩子还小,父母不能这样闹腾。可是所有人都在劝爸爸妈妈不要吵架,没有人过来安慰我,没有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爸爸妈妈相互没有说过话,反倒是作为导火索的我成了两人的传话中介。那天以后我把那张写着心愿的纸压在抽屉最底层,这时的我并不知道下次再见它已是十多年以后。
虽然我们家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小强的友谊。这段时间我尽量表现得乖一点,不惹爸爸妈妈生气,然后我会在周末做完作业后骑着一辆在杂货间里停了很久、妈妈淘汰下来的破自行车去找小强玩。
“我爸出去收废品了,我妈和我妹在午睡,咱小声点。”小强轻轻推开院子的红色铁门,映入我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纸板箱和凌乱堆砌的各色金属制品。我们小心踩着那些金属物品,寻找感兴趣的废品,我们把它们叫做“宝贝”。我们小心翼翼地在一些玻璃瓶、易拉罐、生锈的铁制品中扒拉,虽然两个人的手都被各种金属勒出了深深的印痕,我的脚踝甚至被碎的玻璃割出一道口子,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他拿着一个长得很像剑的铝质十字架金属笑道:“看我找到了什么,绝世好剑,等我用布做一个握把和流苏,再用纸板做一个剑鞘。”
我忽然我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了,挪开脚竟然发现两枚完美的铁环。我把其中一枚戴在手指上,大小竟然正好合适。
“北斗和南夕子。”我把另一枚递给小强,他柱着剑一步一瘸地走了过来。
“艾斯奥特曼合体。”他戴上铁环戒指,咧嘴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齿,那是我见过的最白的牙齿。
和小强分手的时候天色已晚,虽然时间还不到五点,但这个季节太阳已经快要消失不见。我左手戴着新“戒指”,右边裤子口袋里还放着一枚废旧齿轮充当的“飞镖”,我骑着自行车欢乐地哼着歌,想象着今晚爸爸妈妈一定会打破沉默重归于好。经过幼儿园时和外公捡稻穗的那片熟悉的麦田,看到曾在夏夜和外公外婆一起乘凉的小院,我的心忽然有些难过。
外婆这时候一定在看电视或者和村里其他老人们聊天吧,反正她每次都这么和我们说的。我心里这样想着,却蓦然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庭院里。门廊下的灯亮着,拉长了那孤独呆坐的身影,一阵凉风吹去,仿佛连影子也被吹得忽明忽暗。我本想就这样路过,但还是忍不住停下自行车,用沙哑的喉咙轻唤了一声:“外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特别不安,既怕她冷脸不理我,更怕她回应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就在我左右不安的时候,外婆缓缓转过身子,她看到我有些惊讶,淡淡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忍欺骗她,虽然我现在似乎明白了她一直在“欺骗”妈妈和舅舅,骗他们说自己一点也不孤独。我也害怕她还在恨我“害死”了她丈夫,但我还是不想骗她,于是我告诉了她小强的存在。
她哦了一声,站起身道:“还没吃晚饭吧,把自行车停好吃个晚饭,我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
我想阻止她,她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停下脚步说:“放心吧,不会告诉她你在外面疯玩,我就说你来这里看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外婆起身往屋里走去,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椅子旁边还放着另一把椅子。望着那把椅子我差点流出泪来,那是外公生前一直坐的椅子,也是他亲手制作的。小时候的夏夜外公会端出三把椅子来,我和外公外婆就会在庭院里吃晚饭乘风凉。我抚摸着那椅子,感受着它如同外公粗糙的大手一样的质感,然后坐了上去,就像小时候外公抱着我坐在他腿上那样。
“你在干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话音未落外婆便出现在了我面前:“这把椅子快要坏掉了,经不起你这么坐。”说着她一把将我拎起来。
我被吓到了,嗫嚅道:“我、我就是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外婆沉默了,抓着我的手慢慢松开,叹了口气道:“我和你妈打过电话了,说你在这里看望我,进去吃点晚饭吧,饭菜都还热的。”
我不敢和她顶嘴,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便灰溜溜地走进屋子。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吃,窗外外婆依然孤零零地坐着,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初,夜晚的温度令人生畏,但外婆却依旧像夏天那样坐在庭院里“乘凉”。我迅速吃完饭,走到外婆身边想和她聊点什么,却发现我和她就像是隔着一座大山,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毫不掩饰地喜欢我了。
“外婆。”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外婆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抓紧时间回去吧,路上当心点。还有别跟你妈讲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不是不受欢迎,只是不喜欢到处凑热闹。”
我看着她清瘦的脸,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点点头答应了。
“对了,以后再找小强玩,记得结束了来外婆这里吃晚饭,我菜都给你准备着。”
我几乎不敢相信外婆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以为那次以后她再也不会爱我了。但想来自那以后虽然她性格变得孤僻,却从没针对过我,而是对所有人都开始爱搭不理。外婆年轻时是大家闺秀,而且是上过几年学的,据说她能写一手好字。后来由于当时的政治和历史原因嫁给了属于贫农又看起来笨笨的外公。妈妈说在她小时候外婆是很嫌弃外公的,但是外公一直迁就外婆。妈妈说在她十岁的一个冬天,外婆烧得很厉害,外公就用板车拉着外婆走了十几公里路到县城看病,从那以后外婆不再嫌弃外公,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外公在别人眼里一辈子都是反应迟钝、只会埋头干苦力的老实人,而外婆则聪明漂亮又有文化,他俩并不般配的婚姻却在外公走后给外婆留下了毁灭性的创伤。想到这里我更加自责内疚。
夜晚我躺在床上又梦到了哥哥,哥哥见我神情沮丧就坐在我旁边陪我一起沉默。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哥哥柔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那样能让你好受点。”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他也一脸疼爱地看着我,这种充满爱的眼神我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而我却弄丢了那个人。我忽然想起来了自学画画的动机,在笔记本内胆封面和牛皮纸的夹缝里有一张我的处女作,那里画着最爱我的人——那个疼我、溺爱我、给我买棉花糖的人——也是我充满悔恨不敢面对的脸庞。
终于我深吸口气道,几乎一字一顿地道:“是!我!杀!死!了!外!公!”
哥哥被吓了一跳,杵在我面前像是被冻住了。
我接着道:“爸爸妈妈和舅舅舅妈并不知道事情经过,因为外婆从没有告诉过他们真相。但从那以后外婆就开始变得孤僻,变得对谁都爱搭不理,虽然她没有针对我,也没有说恨我,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哥哥回过神来,用一双宽大的手握住我的双手,然后拉着我坐在一个台阶上。
“那时候我刚上小学,有一天我想吃冰淇淋,而且哭着喊着怎么劝也劝不听。外公没有办法,骑着自行车去买。”说到这里我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警察转述目击者的话给爸爸妈妈,说那辆大卡车就停在路边,车轮被鲜血染红,还有一根完好无损的雪糕撒落在一边。”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哥哥紧紧抱住我。
“这六年来我再也没吃过一次雪糕,我恨的是为什么那该死的雪糕完好无损而我的外公却倒在了血泊中。”我吼得撕心裂肺,感受着哥哥温暖的怀抱,我的悔恨像决堤的洪水不断倾涌:“外婆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那天我哭着喊着让外公买雪糕他才出门的,我却一直不敢向爸爸妈妈说出实情,也不敢和外婆道歉,我害怕面对她的眼睛。”我几乎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我感觉自己啜泣得快要窒息。哥哥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抱住我不断拍我的背。六年多来我从没有对另外一个人说过这些秘密,我是个懦弱而又卑微的人,在家里被忽略,在学校里被欺负,就连自己的秘密都只能埋藏心底不敢说出去。
“外婆其实很在乎你。”良久哥哥开口了:“从你对我描述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我就能看出来,她依然很关心你,至少那绝不是恨。”
我没有说话,哥哥继续道:“那天外公虽然遭遇了车祸,但我相信他并不后悔爱过你。我想他最希望看到的是他最放不下的两个人代替他继续爱着对方,而不是因为他的原因相互产生隔阂。”
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哥哥的话,于是他解释道:“如果你和外婆继续因为外公的离去而相互疏远,那外公付出的生命就太不值了。”
我停止了哭泣,沉下心来思考哥哥的话。哥哥道:“外婆并不恨你,她只是害怕再有精神寄托。你因为觉得自己害死了她的丈夫而逃避她,这一切都是外公最不希望看到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哥哥也不再打扰我,让我安静思考他所说的话。天亮后我回忆起梦中的场景,摸了摸枕头还是湿的。
到了下一个周末,我告诉妈妈会去外婆那里陪她。妈妈把我叫住,让我给外婆捎些水果和小零食。我去外婆家的时候她正在后院除草,只有小黄摇头晃脑地迎接我。我撸了撸它的脑袋,然后走进屋子把吃的放在桌上。我去后院找到外婆,想和她说点什么,她却打发我赶紧去和小强玩,别打扰她干农活,我只好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我和小强沿着河岸走,我从口袋里拿出泡泡糖来掰一半给他。得益于爸爸开小卖部的便利,我的口袋偶尔会有一些小零食,但我舍不得全部吃光,所以就连口香糖都是要分成几份来吃的。我们漫无目的地逛着,手上戴着“奥特戒指”,小强则柱着他的新“剑”当拐杖。我看见那“剑”上已缠了红布,硬纸板做的剑鞘也显得极为逼真。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冷不冷,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点少。他笑了,一瘸一拐地到河边,那里有一些干枯发黄的野生茭白叶。
“我们来取暖吧。”说完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刻着“天籁饭店”字样的塑料打火机,下一秒熊熊火焰点燃了茭白叶。
“我爸每年都要带我来这种岸边烧茭白叶玩,既温暖又刺激。”他兴奋地大喊。
我看见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天际线,映在我的脸上阵阵灼热;我看见身残的小强挥舞着“长剑”,印入我的心底刻骨铭心。
“我之前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超级英雄他能驾驭火焰,火焰不仅治好了他的绝症,还给了他强大的战斗力。”小强说道。炽热的红焰映入他的眼睛,但在那双眸更深处我却看到了另一股更旺盛的生命之火,我知道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正义的敬畏。我看着他因为脚疾而倾斜的身体,心中也燃起一串坚定的火焰。我发誓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为他的生命点燃一支小小的火把,哪怕只能照亮他生命的一小段路程。
我们将河滩一岸的茭白枯叶全部点燃,于是原本黄色的河岸线变成了黑色。其实燃烧河滩边上茭白叶和桔梗不仅会污染环境,还存在巨大安全隐患,但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就像我们不知道那些漫天飞舞的黑色灰烬已经在冥冥中预示了这段友谊的结局。
我特地去外婆那里吃晚饭,我想陪她聊聊天,告诉她我很抱歉。但她似乎不想和我多说话,虽然她烧了我爱吃红烧鸡翅根,那是外公在世时她一直做给我吃的菜,我已经有六七年没吃到过她做的红烧鸡翅根了。我嚼着鸡翅根上的脆骨,这也成了饭桌上唯一的声音,我想开口聊些什么,外婆只是默默吃饭,吃完又收拾了碗筷默默刷洗。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我每次来找小强玩然后每次在外婆这里吃晚饭而有所升温,只是慢慢地外婆会在我离去的时候叮嘱我晚上骑车注意安全,甚至递给过我一件外公以前干活穿的外套防止着凉。
这段时间仇嘉斌和仇嘉赟虽然没有再找我麻烦,但同学们却更加孤立我了。到了十二月的第三个星期,辉不再遮遮掩掩,他选择了彻底背叛我。他光明正大地借斌的黑白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吃斌送给他的糖果,然后有一天还在我背后贴了一张画有王八的纸,使我成了大家的笑柄。但我意外冷静,既没有哭也没有报复,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那天晚上回去后哥哥问要不要帮我报仇,我想了想:“算了,他从来就没把我当朋友,反正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一个异类,随他们去吧。”我继续偷偷完成我的作品。
终于在连续制作半个多月后,我凭借着在手工课上学的拙劣的缝制手段做出了一件红色披风和几个旧纸板拼接起来的铠甲,在肘关节和膝关节处则用剪开的可乐瓶涂上颜料作为护肘和护膝,最后我用爸爸一根废弃的皮带当作武装带,挂上瓶装粉笔灰“烟雾弹”、废旧齿轮飞镖、一把坏了的BB弹玩具枪以及一个用来挂“宝剑”的佩扣。当我把这些东西呈现给小强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话语无伦次,我觉得他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出来,因为他的声音是沙哑的。
“你穿着很帅。”我笑着跟他说。他把“绝世好剑”插进腰带,然后在镜子前不断比划,像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大将军。
“你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战士的。”我笑着肯定。小强也笑了,他告诉我他也有东西要给我看。于是我跟着他来到一座桥边,那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水泥桥,长约十米宽三米,没有护栏,中间由两根桥墩支撑,桥头下方有人工填埋出去的河岸,因此在桥头和桥尾的下面都露出了一片高于水面的平地。小强扒拉着河岸倒退着身子爬了下去,我脚力好,站在路边一跃跳了下去。我们来到桥底下,却发现里面别有一番洞天,在桥的一头竟然还有一处镂空凹进去的地方。这个空洞在马路的下面,因此在桥上绝对无法看到。小强已经把一些玩具和废品站捡来的“武器”放在了里面,并且在地上摆了两块砖头和一块稍大的石块当椅子和桌子。我无法想象跛足的他如何能把这些东西搬进来,怕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愚公移山似地将东西搬了过来。
“这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超级英雄都有秘密基地,以后我们两个就在这里惩恶扬善。”
我被他的话感染了,笑道:“好啊,我们一定能拯救世界。”
随后我们找到了一个破旧的衣橱,我们把一扇移门拆了,两个人吃力地把它搬到桥下,挡住了秘密基地的入口。我取出一个五毛硬币,虽然有点心疼,但我还是把它嵌入了泥土墙壁,因为我们觉得五毛钱金闪闪的,像是宝藏。
“我们合体成为奥特曼吧。”小强建议。我欣然同意,我们把手上的铁戒指拼在一起,大喊变身,然后爬上桥头快乐地跑来跑去。小强跑不快,但他兴致却比我还高。
这段时间我每次和小强分开后都要去外婆那里坐坐,给她带点家里小吃或者跟着她在农田里。终于有一天她主动问我要不要拿点青菜和鸡蛋回去,我没有拒绝,从那天以后我每次去找她,她都愿意和我聊几句。有一次她竟然让我帮她赶晚上呆在河里不肯回棚的鸭子,我虽然不喜欢又臭又脏的家禽,但外婆的要求对我而言就像是奖励。只要外婆愿意和我交流,哪怕是让我冬天去河里游泳我也愿意。我十分努力地拿着一根又长又重的竹竿追赶水里的鸭子,结果那些蠢货到处跑就是不肯回鸭棚里。外婆健步如飞地撵着根长竹竿敲打水面,我则在另一头朝笼子方向驱赶它们,最后废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们关进笼子。
“你下次不要再帮到忙了。”外婆气鼓鼓地埋怨我,因为我在帮倒忙,可下次我和小强分手后来找外婆时,外婆依然叫我帮她去打理那些牲畜,我自然是愉快地答应了。
春节前夕小强给了我一幅他手绘的地图,告诉我那是秘密基地的位置,也是一份藏宝图,只有我和他知道这个秘密。
“到了寒假我就要回老家过年了,下个周末你过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好,我一定来。”我答应了。
“你一定要来。” 他再次强调,并且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牙齿。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看到别人咧着嘴笑,我依然能想起那个干冷的周日午后,那个皮肤黢黑、有着腿疾的少年的无暇笑容。就像一块白玉璞,岁月的打磨非但没有令它变得模糊,反而使它清澈如镜,在记忆的星空中熠熠生辉。
“一定会来。”我也再次信誓旦旦地承诺。
可是我并没有去,因为在前几个礼拜的周末发生了一件大事。某一天爸爸和妈妈忽然想着要把小卖部扩建一下并改成正儿八经的饭店。除了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县城,也就只有外婆所在的亿联镇上的天籁饭店还颇具规模,我们逸史镇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大型餐馆的。随着公务、商务以及民间团体聚餐的需求越来越强烈,小镇上仅有的几家快餐店已经不能满足高端餐饮需求了。恰好爸爸的一个朋友认识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人,表示可以迅速办下餐饮证书,于是爸爸和妈妈商量着盘下小卖部两旁的空店面,把它打造成一家正规饭店。
我记得那天妈妈一个劲地往舅舅和姑父的杯子里倒水,恨不得那些杯子是无底洞,好让杯子的主人能源源不断感受妈妈的热情,事实上是舅舅和姑父已经三四年没来过我家了,这份亲情也只靠春节等节假日的仪式感勉强维持着。舅舅和姑父都说妈妈太客气了,并对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爸爸说不要烧太多菜,以免浪费。我则不情愿地带着堂妹和表弟在一边玩。堂妹还算文静,表弟却大肆破坏我的收藏和玩具,我对他生气,妈妈却骂我不懂得让着弟弟。舅妈也来劝,说孩子们开玩笑的,并骂了表弟,他这才收敛。这天妈妈罕见地夸奖了表弟和舅妈,以前她都是背地里说舅妈狗眼看人低,说表弟没有教养。舅妈显然对妈妈的夸奖很满意,不断笑着说哪有这么好。但是当爸爸在餐桌上提出扩张小卖部当餐厅的想法时,舅妈却放下了筷子,虽然舅舅满口答应有什么困难尽管提,舅妈却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几脚——要不是我去捡掉在地上的筷子也不会发现。
“我以前就说过只要姐姐姐夫有需要我们一定帮忙。”舅妈笑得花枝乱颤,表情和善地像是要散发出佛光来:“可是你们也知道,最近我们厂里需要进货,资金也确实有点运转不过来,要不过段时间我们资金周转过来了再说吧。”
之后爸爸围绕开饭店的设想和运作形式给大家作了介绍,他也没再提借钱的事。这顿饭吃得很和谐,但我明显能感受到它并不愉快。临分别时姑妈拉着妈妈的手说:“我和你姑父不是赚什么大钱的,但积蓄还是有点的,过几天我就把钱打给你们。”然后姑父一家便离开了,舅妈也呼唤舅舅和表弟快点走。直到我们以为大家都走了的时候,舅舅忽然一个人跑回来,把一张农村商业银行的卡塞到妈妈手里:“这张卡里有些钱,密码是我生日,你们先拿着用,过段时间资金周转了我再打个十万进去,别告诉你弟妹。”说完又应了一声远方的舅妈,说拿了衣服马上来,然后抓起凳子上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遗落的外套匆匆离去。
就这样在我初一的寒假,爸爸和妈妈开始做生意,恰好在寒假前几个礼拜,爸爸和妈妈的饭店装修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我也在每个双休日被叫去帮忙,最后当我去小强家里赴约时,已经迟到了三个星期。
小强家租住院子的红色大铁门紧锁着,只有一只大橘猫趴在墙头百无聊赖地晒太阳。我喊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应答,想起小强给我的“藏宝图”。我来到桥头,跳到桥底下,移开木板,发现石头“桌”上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拿起来,发现是一个艾斯奥特曼,我知道那是他父母给他买过的唯一玩具,劣质盗版玩具的手脚都已脱落,他就用百得胶粘起来。
“帮我保存好,等我寒假回来你再还给我。” 在艾斯的身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期末考试、春节以及又一个在外婆家度过的春节家庭聚餐。我的成绩照例平平无奇,漫长的寒假也没有人陪我玩,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不过我心里还有期待,因为小强答应寒假过后会回来的。
于是我等到开春,在下雨的周末顶着大风去找他,发现铁门依然紧锁,我想他可能要等到开学才回来。等到二月底开学,我去他找,铁门依然没有动静,我问外婆,外婆也不清楚。直到我第三次去找小强,发现铁门打开了,我兴奋地叫他名字,想和他分享寒假里的所见所闻,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打扫院子。
“你说小强,大概是前一个租客吧。房东说那家人回四川老家了,说是连留下的一些破家具和破家电都不要了,大概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吧,反正不会再回来了。”男人说完低着头继续打扫,扬起漫天灰尘。我怔怔站在门口,仿佛在氤氲尘埃里看到了小强的笑容,一阵风吹过,烟消云散。
我失落地回家去了,在洗澡的时候我看见浴室下水口有一只蜘蛛,以前我总会残忍地把它们冲进下水管道,但今天我忽然不忍心伤害它。我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超级英雄梦,但这一刻却恰恰相反,我把它轻柔地放在手上想让它咬我一口,它却害怕地一个劲地往我手臂高处爬。
“快咬我,快咬我一口,然后我就能变成超级英雄了。”我在心里大喊,但它却吐了一根丝从我手上迅速降落到了地面,然后飞快地爬到角落藏了气来。
我甚至没有打死今天的小飞虫,这个时节还有点冷,小飞虫们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一拍就倒,但即使它动作再慢我也不忍心打死它们。我想变不了蜘蛛侠变成飞虫侠或蚊子侠也有可能。于是几乎从来不给虫蚁噬咬机会的我在那个晚上被咬了好几个包,直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是个普通人,而小强依然没有回来,才明白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我不能成为超级英雄,小强也不会再回来。
那是我童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他的不辞而别令我措不及防。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生命中很多我们误以为会永恒的东西会猝不及防地离去,甚至不会给你道别的机会。我恨自己没有读懂那天在河岸边扬起的漫天灰烬,它们随风而散,其实冥冥中上天已经给出了提示。我又思念外公了,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要在我身上经历两次。而我此刻更预料不到的是,在未来十七八年的时间里,同样的事情还将以越来越残忍的手段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身上发生。
我生了一场大病,我本来就体弱多病,妈妈停下手上的事情陪在我身边,她和爸爸虽然从不倾听我的想法,但在关键时候他们从不会抛弃我。病好以后我凭借记忆帮小强画了一张画,画中的他身披“铠甲”,手持“宝剑”,他有着强壮的身躯和健全的双足,他是一个超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