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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某一天，我心情复杂地骑车回家，今天是我的生日，往年每一个生日妈妈都会为我煮一碗长寿面，还会给我加两个荷包蛋，甚至偶尔会买一个便宜的小蛋糕。我不喜欢从前家里因为经济和我的成绩问题导致的不和谐，但我怀念那时候爸爸妈妈和我能记住家庭成员每一个重要节日，事实上搬到镇上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们除了多给我零花钱以外几乎和我没有多余的交流，他们总是在忙着进货、忙着招待客户、忙着打点上级管理部门、忙着核算一天营业收入，他们的财富越来越多，给我的陪伴却越来越少。
我推开饭店的大门，照例是头发梳得油亮的服务员领班小吴迎接我。小吴全名吴玉杰，今年才二十岁，一个人出来打工，爸爸妈妈叫他小吴，我叫他杰哥。
“你爸出去进货了，你妈在后厨跟厨师们商量事情。”
我“哦”了一声，扫了一眼见晚饭还没准备好，就准备上楼写作业。
“等下吃晚饭叫你。”吴玉杰在我身后喊。
“谢杰哥。”我应了声。
结果时间到了七点半依然没人来喊，他们不喊我也不下去，我们一家三口似乎形成了默契，因为我知道他们没来喊我，即使我下去也没有用。我胡乱翻出饼干来充饥，终于在接近八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下去吃晚饭了。”是杰哥的声音。
天空正下着蒙蒙小雨，我趿拉着塑料拖鞋小心翼翼踩在湿漉漉的铁架楼梯上。
“这楼梯真的太危险了，万一下大雨风吹进来把楼梯打湿了很容易摔跤，改天我和你爸去说，让他叫人来把整个楼梯升级成全封闭的，这样雨就打不进来了。”杰哥边说边拉住我的手：“你小心点别摔了。”
我们走下楼，又走进饭店，此时正是用餐高峰期，店里坐满了客人，但却不见爸爸妈妈的身影。
“前面我能应付，你赶紧去后厨吧。”杰哥示意我不用担心。
我向他道了谢，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着某种期待，又不敢让这种期待过于强烈，生怕期望后的失望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我轻轻推开后厨的门，穿过烈焰呼啸的灶台，厨师伯伯和后勤阿姨们都忙碌着，在后厨的尽头有一个小房间，平时餐厅员工包括爸爸妈妈会趁着忙碌的间隙在这里匆匆扒拉几口饭应付过去，这是我们的员工餐厅。
我轻轻推开小房间的门，发现里面一片黑暗，忽然打火机的光照亮了整个小空间，然后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光亮了起来，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十四处光源，簇拥在一起像是十四轮温暖的小太阳。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妈妈轻声哼起来，爸爸笑道：“英文怎么唱，你在学校里学的唱一遍。”
我被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我笑着唱起了英文版。妈妈让我许愿，我想了想有太多愿望了，但我最想要的还是爸爸和妈妈永远恩爱，我们一家永远不分开。我默念了心中的愿望，然后吹灭了蜡烛，妈妈给我鼓掌，爸爸打开了灯。
“生日快乐！”爸爸和妈妈异口同声。我笑了笑，谢谢他们的祝福。妈妈让我坐下，桌上摆着许多我爱吃的菜：红烧鸡翅、糖醋排骨、蛤蜊炖蛋……妈妈告诉我这都是她在赵大厨的专业指导下亲手给我做的。赵大厨是我们饭店的厨师长。
爸爸则问我最近在学校里表现如何，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压力不用太大，你只要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可以。”
爸爸也笑了，不似从前那般一开口就令我害怕，他已经很久没有对我发火了：“对，你只要尽力就行，爸爸妈妈不想给你太大的负担。”
我点点头。妈妈让我把眼睛闭上，等我再张开眼睛时，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爸爸让我拆开，我打开包装，发现是一只黑色的运动手表。
“它能防50米深的水哦，洗澡也可以戴，还能计时并带有闹钟功能，你早上也不怕醒不来了。”爸爸微笑着看我。
“谢谢爸爸妈妈。”我也开心地笑了。
我把蛋糕切好分给后厨的叔叔阿姨们，当然我记得把顶上带着水果并且最大的那块留给了吴玉杰。
庆祝完生日已接近九点，店里的客人依旧不减，爸爸妈妈又忙着去和老客户打招呼，我便一个人回到房间。我爱不释手地玩着自己的新手表，关上灯让它绿色的背光照在我脸上，听那些按键“滴滴”地响，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能走“歪道”，以此来报答爸爸妈妈对我的爱。
窗外似乎刮起了风，还有零星小雨飘进来。我起身去关窗，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点，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但楼下的客人似乎热情依然不减，我甚至能听到脚下包房里大家欢呼劝酒的声音。我探出半个身子正要关上窗户，却看到一个瘦弱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十月霜华，西风微凉，偶尔有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像是海浪要将一片枯叶打得支离破碎。
我微微一怔，关上窗不想理会。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我没有开灯，只有马路上昏黄的路灯照进我的窗户，时钟继续滴答滴答走着，像是在我心口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虽然我只呆呆坐了三分钟，但我却觉得有三年那么久，我趴在窗口往下看，那个身影依然在原地。我深吸口，拿起雨伞和外套往下走去。
颖正蹲坐在一棵行道树下把玩着地上的石头，迷蒙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单薄的衬衫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寒风。我走上前，把伞撑在她头顶，她诧异地抬起脸来，那是一张苍白又迷茫的脸庞，一阵风吹来，将她眼前的刘海吹起一角又重新遮盖下去，但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我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眶，我知道她哭过。
“一个人在这里干嘛。”我微微一笑，把手上的外套递给她：“你不冷啊，都快十一月份了还穿这么少。”
颖没有说话，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你爸爸打你了，你哭了。”
“我没有，你别胡说，小心我揍你。”颖急忙否认，我知道她的厉害便不敢多问。她好奇看了看我：“你家在这里吗，为什么在这里能遇见你。”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你说你爸妈开饭店的，不会这‘天雅饭店’是你爸妈开的吧？”
我笑笑，表示默认。颖小小的嘴巴长得老大，站起身来轻轻踢在我屁股上：“臭小子行啊，家里这么有钱还在学校装穷，你看看你平时穿的衣服和用的东西，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心中苦笑，从前为了面子骗爸爸的钱买暴走鞋，现在真有足够多零花钱了倒没有再刻意追求这些玩意了，倒是妈妈看不我土里土气的样子有时会给我买名牌衣服和鞋子。
大晚上我们两个小孩子撑着伞在路灯下聊天实在显眼，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看到我们，便对颖道：“你家在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不说还好，说了颖反而哈哈大笑：“就你这身体素质，你能保护我吗，是我保护你吧。”
我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得老脸一红，接着我听到“咕咕”声，像是鸽子在叫，颖白皙的小脸微微一红。
“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吃了，不用你管，啰里巴嗦的。”
这次换我哈哈大笑：“那正好我还没吃，刚才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样吧我知道一家沙县小吃特别好吃，我们赶紧去不然等会儿要关门了。”
颖一脸淡定地看着我，我笑道：“真的是我饿，你不饿，你只要跟着去就好。”
“那你说的，刚才是你肚子叫不是我。”
“对对对，是我饿了，是我要拉着你去吃东西，这总可以了吧。”
“昂，我不饿！”颖又强调了一遍。
沙县小吃店里，颖逼我说出：“我不饿，要不你吃光它们吧”的话以后，把两盘蒸饺全都拉到了她那侧。
“老板，再来一盆大份的鸭腿饭。”她并没有客气。
我惊讶地看着她把几乎半壶醋都倒在了饭里、蒸饺上甚至清汤里。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跟人出去跑过货运，我听他说山西的朋友都很能吃醋，恰好颖是这学期刚转学来的，我便问道：“你是山西人吗？”
“我不是呀。”她正用手抓着鸡腿撕咬，手上沾满了油腻，毫无淑女相。
“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醋？”
“谁说只有山西人喜欢吃醋了，我就很喜欢吃醋，这很好吃的，要不你尝尝。”她想让我试试那黑不溜秋的“醋汤”，我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但我不喜欢直接喝醋，我笑着拒绝了。
“那你半夜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路上。”
“我就想一个人出来走走散散心不可以吗？”
“哦！那、那你家里人呢，他们都不担心你吗？”
“你烦不烦，哪里来的这么多为什么，跟老太婆开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个不停，闭上你的嘴。”颖终于不耐烦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个不良少女，没必要跟别人客客气气讲话，便怒道：“你再多问一句我给你吃耳光。”
我连忙缄默，此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客人，老板不耐烦地一遍遍抹我们帮边的桌子，我看出来他有赶人的意思。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我倒不担心妈妈会发现我不在房间，毕竟她和爸爸忙得连和我说晚安的时间都没有，我担心颖回家并不安全。
“我……”
“嗯？又来？”颖正在享用最后一口咖喱汤，见我又想开口，拿凶狠的眼神警告我。
我打了个冷战乖乖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她把最后的食物扫荡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取一张纸巾擦嘴，我很自觉地把钱结算了。两份饭加两份蒸饺整整吃掉我十五块钱，我心疼地牙齿打哆嗦。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颖摇头道：“不用，我家离你家饭店只隔着三条马路，就在你家饭店前的弄堂里，我们先顺路回你家，然后我自己回去。”
我知道她不会听我的，虽然为她一个人走夜路担心，但还是没有坚持要送她。我拿上外套撑开伞，一阵冷风吹来把她单薄的身体吹得一阵趔趄。我见她冷得双手都抱在了胸前，就问她要不要外套，她这次没客气，拿起我的外套披在身上：“明天还给你。”
我笑笑没说话，我们并肩撑着伞走在深夜下着雨的街上，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行人，我们像是两片风中摇曳的枯叶，在这岁寒的时节流浪漂泊。我是第一次和女生并排走得那么近，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淡淡少女体香，虽然我坚信自己对颖这种不良少女没有任何企图，但依旧忍不住心旌摇曳。我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颖穿着我的外套低下头，顶着寒风努力往前走。
“其实今天还是挺感谢你的。”颖的声音很柔和，我被吓了一跳，因为她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过话。
“没关系啦，既然你也住在附近，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也可以找我。呃……”我想了想，接着道：“你只需要去饭店东墙的铁楼梯那里找我就可以，我一个人住上面，平时我爸妈也不来。”我可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我有这么一个朋友，毕竟她属于父母眼中绝对禁止来往的“坏学生”。
我以为颖会豪爽地答应下来，按照她的脾气说不定还要争取更多好处，比如“经济援助”，没想到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你至少还有爸爸妈妈。”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却把头扭过去，还没等我发问她便道：“我爸妈都死光了，至少在我眼里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像是咬紧了牙关，恨意从牙缝中挤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想拍拍她的背又怕她是一个女孩子不方便，手边举在空中不知道该放下还是安抚她。好在颖很快就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她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口香糖嚼起来。
“我不要，你自己吃吧。”她递给我一颗，我笑着婉拒。
“你要是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死定了，听见没？”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表示绝对不会。
“算你识相。”颖笑着点点头，大步往前走。我赶紧跟上她，我们穿过红绿灯，拐过一个弯，再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滩积水，来到“顺心园”面包房边上的小弄堂。平时这个弄堂就没有人走，据说仇嘉赟爸爸开的黑网吧就在这弄堂尽头。弄堂里昏暗的路灯由于接触不良而忽明忽暗，像是日本恐怖片里的场景。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颖忽然拉住我：“等一下。”
我不明所以，她伸出手指向弄堂路灯下，我看不清那里有什么，只觉得这个地方恐怖，让她赶紧走。她却不听我的话，一把拉着我的衣袖往里走。
“怎么了，这地方这么恐怖有什么……”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因为我看到明灭闪烁的灯光下有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在扭动，我们绕到灯光的明亮处，借着微弱的路灯看到那是一只黑黄色的小奶狗。狗狗只有巴掌大小，浑身毛发因为沾了雨水而湿漉漉地搭在身上，在这寒冷的夜里，它像是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拼命地地往路灯水泥底座和墙缝里钻，可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噜噜、啧啧啧。”我试着用通用的唤狗方式叫它，颖也蹲下来拍拍手轻声唤道：“小狗狗，过来。”
小奶狗虽然被冻得瑟瑟发抖，可仍摇了摇尾巴向颖跑了过去，跑到一半又停住，只是不停地摇尾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充满期待、无辜和害怕，我看得鼻子一酸，心里顿生怜爱。
“小狗狗害怕什么呀。”颖双手抓住小奶狗的两只前脚，把它举在半空。小奶狗一只小尾巴紧张地乱摇，无辜的大眼左顾右盼不敢对视颖的目光。“是个妹妹呀。”颖看了看小狗狗的性别，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小奶狗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中一动不动。颖怒道：“那些养了宠物又始乱终弃的人真是该凌迟处死。”
我笑道：“也没这么严重啦，不过既然养了就要负责，干嘛要抛弃狗狗，真是没有道德心。”我看小奶狗可爱，心中也满是心疼：“我回去给她拿点吃的，你在这等我。”我把伞递向颖，准备先冲回家偷偷拿点吃的过来。
颖不接伞，而是抱着小奶狗站起来。
“你干嘛，想养她吗？”
“不是我养，你养，反正你家开饭店的，剩菜剩饭给她吃一点就行。”
“开什么玩笑，我爸妈从小就最讨厌养猫狗了，我家可没人能照顾她。你把她放在这里我每天放学了给她带点吃的，如果有人需要，看到了自然会领养她。”
“我叫你养就养，哪这么多废话，赶紧走。”颖示意我给她撑伞，我不再说话，我们继续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家门口。此刻店里的食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两个包房的灯还亮着。我看见爸爸和妈妈正低头在前台算账，我就让颖赶紧往东墙外的楼梯跑，我可不想让爸妈看到我。我们快步冲上楼梯，我推开门，打开灯。我们的鞋子已经彻底湿光，颖扫视了我的套房一周，点头道：“不错嘛，一个人的小世界。”
我可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便有点不好意思，怕被她看到我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和书包，让她觉得我邋遢，于是忙转移话题道：“你先在写字台前坐会儿，换双干净的拖鞋，我下楼去给她拿点吃得来。”
颖点点头，我便走下楼去找杰哥，接近十一点，店里客人也只剩稀稀落落几桌，杰哥和赵大厨正蹲在门口抽烟。我告诉他们我饿了，进去帮我拿点吃的，别告诉我爸妈。赵大厨哈哈笑道：“你饿了我帮你炒个硬菜。”说着就要往里走，杰哥拉住他道：“没事儿，沐沐就是嘴馋了，正好今天后厨还有一些多余的冷肉拼盘没人吃过，我给他装保鲜袋里拿出来。”杰哥起身往里走，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保鲜袋出来了。我向他谢了，杰哥把我拉一边小声道：“你小子我了解你，既然不想让你爸妈知道就肯定不是你自己吃的，说吧干嘛用的。”
我知道瞒不住杰哥，便告诉了他小奶狗的事情，杰哥好奇地想要上去看看，我赶忙拉住他，开玩笑，我房间里还有个女孩子呢，被他看到可解释不清。
“行吧，你要养就养吧，我也不会告诉你爸妈，以后要帮忙拿吃的和我说就行。”
“谢杰哥。”我嘻嘻一笑，便跑回了房间。回去的时候颖已经脱了袜子换上我的塑料拖鞋，白皙的小脚丫套在我宽大的蓝色拖鞋里，竟散发出一种别样的美。
“这个玩具这么破了你还不扔掉吗？”颖嚼着口香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玩具，那是小强送我的艾斯奥特曼。
“这你别管，我喜欢。”我把艾斯从她手中夺下来放回原处，小奶狗正躺在颖怀中安静地打量周围，颖已经用纸巾把她的身体擦拭干净，她黄中透黑的绒毛充满了光泽，炯炯有神的大眼一眨一眨，像是一个电动毛绒玩具狗。
我把食物倒在一张草稿纸上，颖把她放下来，它闻到食物香味，顾不得初来新环境的恐惧便狼吞虎咽起来。
“乖狗狗慢点吃、慢点吃。”颖轻轻抚摸她的脑袋，我去卫生间接来一小碗水，小奶狗边吃边摇晃尾巴，我看得满心爱怜，便蹲下来和颖一起抚摸她。
“要不要给她取个名字，叫哈利怎么样，听起来就像会魔法那样。”
我心想自己还没决定养她呢，但又不敢违忤颖，只好默然不说话，心里想着明天一大早就把她放到后面木材厂的仓库里去，那里务工人员多，一定会有人收养她。我一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颖似乎毫无察觉，我便试探性地道：“你这么晚了不回去，家里人不会出来找你吗？”
“我经常去同学家里住，他们从来不会找我。”她看了看我的房间，嘿嘿笑道：“要不今晚我住你家？”
我被吓了一跳，忙到：“这怎么可以，你是一个女孩子，绝对不行。”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在男生家过夜呢，我现在就回去。”说罢她真的就穿上了鞋子，湿漉漉的白色短袜直接塞进牛仔裤口袋，拿着我的伞就要去开门：“哈利明天见。”她和哈利打了个招呼，又对我道：“伞和衣服明天还给你。”
我担心她走夜路发生危险，便道：“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家就在弄堂区那里，五分钟就走到了，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说罢她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对了，今天我家里的事情不许和别人说，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外面胡说八道，看我撕烂你的嘴。”颖威胁着比比拳头，再次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我吓得赶紧后退两步：“放心大姐，我这人嘴巴最牢了，肯定守口如瓶。”
颖点点头，这才转身下去了。
“喂，下次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帮忙，别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怪危险的。”我在身后喊道。
颖摆摆手，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饭店前那片弄堂区，是小镇最拥挤的老住宅区，都是些白墙黑瓦的房子，既阴暗又潮湿，是小镇上最破败的地方。看着颖小小的身影没入雨幕，我忽然为她感到难过，她虽然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依然是个有爱心的人，我想如果她没有悲惨的家庭遭遇，应该会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吧。
我关上门，哈利摇晃着小尾巴紧紧跟在我身旁。我把她抱起来怜爱地摸了摸：“你要乖乖的哦，明天带你去找新主人。”哈利很听话，不吵也不闹，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她就安静地睡在我给她准备的旧衣服上。
第二天我很早就被闹钟吵醒，晚睡的后遗症让我一早醒来就特别萎靡不振。哈利不在她的衣服垫子上，我走进卫生间，看见她正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小尾巴恨不能摇出残影。我看见马桶边有她的排泄物，她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那样眼巴巴望着我。我却吃了一惊，因为我以前也养过小狗，知道小狗不知道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会随地大小便，哈利却从小懂得不在自己睡觉的地方上厕所，并且还知道讨好我。我本想着早上就送到附近木材厂的工人那边，但想到那些流动性极强的工人有离职时杀狗肉吃的习惯，又软下心肠来。我把哈利的排泄物清理干净，在吃完早餐后又给她带来一些食物，然后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哈利乖，等我回来。”
哈利很听话地摇摇尾巴，我走到门口她就摇摇晃晃地跟到门口。关上门我特地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发现她呆呆地望着铁门看了一眼，然后耷拉下尾巴安安静静地躺回她的衣垫上。我既欣慰她的懂事，也心疼她的懂事，因为她知道被人领养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她特别珍惜。
早上雨已经停了，下了一夜的雨天空还飘着薄薄雾气，空气却格外清甜。爸爸妈妈早上进完货又开始补觉了，他们每天凌晨睡，早上五点又要起来签收新进货的食材，我不禁有点心疼他们。我骑自行车到了学校，和遇到的同学打招呼。事实上从颖带我和红她们一起吃午饭开始，我开始变得开朗起来，也许家境的改善也让我意识到自己不必要像以前那样自卑，但更多的是颖让我意识到和女生相处时不必畏手畏脚、过于害羞，于是我在同学眼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僻内向，大家有时也愿意带我一起玩。
颖直到上午第三节课才姗姗来迟，所有老师都知道她这副德行，也就没人管她。她穿着我的黑色外套，里面是一件长袖校服，下面照理是牛仔裤，也不说什么，大大方方坐下来就趴着睡觉。
等她睡醒已经到了吃饭时间，同学们都走光了，我左手是墙，右手是她，被堵得出不了教室，便推了推她。
“干嘛？”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下课吃饭了。”
“哦？”她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哦！”她伸了伸懒腰，平坦的小腹都露了出来，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淑女点行不行。”
“喏衣服和伞还给你，一起吃饭去吗。”她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也幸亏这件衣服我没穿来过学校，不然被同学看到真就解释不清楚了。
吃饭的时候她还准备去敲诈那些男生的炸鸡翅根，想着带回去给哈利吃，我告诉她我家开饭店的，不缺炸鸡翅根。她恍然大悟，哈哈笑着放过了那些可怜的男生。她又问了我许多关于哈利的事情，我也庆幸没有把哈利送走，否则这个女魔头指定饶不了我。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女生们三三两两地逛校园，男生大部分都去踢球了，还剩下七八人在玩丢沙包，丢沙包就是两个人相聚十来米面对面扔小沙袋，沙袋是用绒布装了沙子自制的，没有沙袋也可以用鸡毛毽子代替。五六个男生在中间跳跃躲避，凡是被沙袋砸中的人就淘汰，直至场上只剩下两个投掷手和一个幸存者。我从没参与过同学们玩的这个游戏。颖是唯一和男生一起玩的女生，她努努嘴示意我和她一起玩丢沙包。
“我不会。”其实我是怕自己手脚笨拙，被沙袋砸伤。
“叫你来就来，哪这么多废话。”颖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其他男生则偷笑。
果不其然，她依然像一只灵活的雨燕那样在场上灵活穿梭、左闪右躲，两个投掷手怎么也攻击不到她，我却每次捱不过三个回合就淘汰下来。有一次沙袋直接砸中我的脸，把眼镜都砸飞了。我捂着脸找眼镜，颖先是查看我的伤情，发现我没什么大碍，她把眼镜递给我，气呼呼地道：“去去去赶紧下场歇着，别到时候伤了病了又怪我叫你一起玩，我可担不起责任。”
我真怀疑她的嘴开过光，一语成谶，晚上我的额头就骨气一个大包，右眼附近一片淤青。妈妈正在和杰哥交代事情，两人见到我的样子被吓一跳，我忙解释只是体育课不小心被球砸到眼镜，医务室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吃好晚饭我赶紧偷偷带着食物回房间，刚一靠近门就听见哈利欢快的叫声。哈利很乖，在房间里一天没有到处破坏也没有大喊大叫，至少没人因为她的叫声而发现她。她依然在厕所固定位置排泄，我把它清理干净，然后看着哈利摇着尾巴吃晚饭。正当我轻轻抚摸她柔软的毛发时，门却突然被推开了，妈妈进门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已经来不及遮掩。
“这狗哪来的？”妈妈手上拿着一个小冰袋，她把冰袋放在我书桌上，我以为她要批评我偷偷养狗的行为，没想到她只是皱眉道：“养在房间里多不卫生，你真要养狗和我们说一下，把它拴在饭店门口自然有人喂它。”
“这是昨天晚上在楼下捡的。”
妈妈哦了一声，拿起冰袋递给我：“眼睛怎么样了我看看，要不要再敷点冰块。”
我把眼镜摘下来，妈妈心疼地揉了揉我的额头，拿冰块贴在上面，我感觉阵阵凉意从眼角袭来，但在我心里那是一股暖流。
“以后上体育课当心点，包括骑自行车上学，都要注意路上的车辆，不要乱骑知道吗？”
我点点头。妈妈摸了摸哈利的脑袋，哈利摇着尾巴舔她的手指。妈妈提议：“我把她抱下去养吧，叫你爸改天找个木匠做个狗窝就放饭店门口。”
我想了想，把哈利养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就同意了。妈妈回去处理晚餐高峰的事情了，杰哥给我找来一个大纸箱，又垫了些旧衣服进去。我在纸箱下面挖了一个洞让哈利自由进出，又放好水和食物。我让哈利进去，哈利很听话地就进了里面。来往的客人也有停下来逗她的，她很友好地向大家摇尾巴。当我做好这一切，抬头发现马路对面颖正朝我招手。她远远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大门口，我知道她是怕我爸妈看到，我也怕爸爸妈妈看到她，就赶紧跑了过去。
“你怎么把哈利养在门口了？”她原本是想去我房间看望哈利的，不曾想目睹了我把哈利抱下来。
我向她解释妈妈的提议，没想到她却骂我笨，让妈妈知道了这件事。
“那我以后怎么看望她。”
“没关系等她长大些我就带着她出来散步，你也能看望她。”
颖想了想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又伸手摁了摁我额头上的大包，我疼得呲起牙，她赶紧收手：“你真的是没用，我就觉得你比我这个小姑娘还没有男子气概。”
谁能比你有气概，连仇嘉赟那种人你都揍，我心想。我无奈怂怂肩：“我从小心率就比正常人慢一点，又体弱多病，所以确实不太适合运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力气比仇嘉赟大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天天运动，运动能强身健体增强抵抗力”，说着她撸起袖管，弯曲手臂，露出圆润的肱二头肌：“你喜欢运动吗？”
我想否认，但眼前浮现的都是爸爸世界杯时看到中国队出局后痛哭流涕的画面。饭店大厅里的电视也会不时播放足球比赛录像，一些男员工在休息时间就坐着看比赛，有人告诉我那个长得很帅的叫贝克汉姆，是英国人。而我喜欢那个足球精灵，那个留着辫子头，进球后总会比出“六”手势的巴西足球精灵。是的我很喜欢足球，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运动能让全民为之陷入疯狂，没有任何一项运动比它更具激情，但我天生体弱多病，不是运动的料，只要运动我就会受伤，我渴望和大家一起踢球又害怕和大家一起踢球。我沉思了许久，才道：“大概……挺喜欢足球的吧，我也不确定。”
颖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这人就是性格太软弱，喜欢的东西不敢承认，想要的东西不敢追求，怪不得一直被欺负。”
我没有否认她的话，因为仔细想想她说得并没有错，我也想过改变自己软弱的性格，但又怕没有那个能力。
“来吧，从今天起每天跟着我跑步，我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带我跑步，他带我踢足球、带我去爬山，是他培养了我的运动习惯。”说着颖已经小跑起来，见我没有动身，她转过身怒道：“走啊，再不走我揍你。”
我不敢说话，跟上她沿着街道开始慢跑。
“我跟你说越是心率慢就越要练习慢跑，这样只能改善心脏功能。”她在前面领跑，我在后面跟着，虽然她故意放慢了频率，我仍旧有点追不上。
“我小时候也是心率慢，爸爸就带着我跑步，现在我的心率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听着她的话，忽然想起她说她爸爸活着的时候，又想到上次她说自己亲人死光了。我不知道颖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定是不好的事情，我为她的遭遇感到难过，可我只顾着喘气顾不上说话，只跑了几百米就停下来叉着腰道：“不行了我，我跑不动了。”
颖也停下来，皱眉道：“才跑了多远，你怎么这么没用。”
我说：“要不今天就这样吧，现在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也算锻炼，要不了多久体能就可以上去了，那时候再陪你跑步。”
颖却怒道：“你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谈什么喜欢足球，你没资格喜欢足球。”说罢竟不理我自己往前跑起来。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很惭愧，于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颖不理我，自顾自跑着，我努力坚持着。一开始她似乎要甩掉我，但慢慢的我却发现她步频慢了下来，总是保持在我尽最大努力能跟得上的节奏。我们绕着小镇工业园区跑了一圈，我估摸着有一点五公里，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终于停了下来说道：“你跟着我慢慢走，等心率慢下来再拉伸一下。”
于是我们慢慢走着，我连眼睛都是模糊的，总觉得胸口郁闷想要把晚饭都吐出来。我说能不能坐下来，颖笑道：“你不想屁股变大就坐吧。”我一哆嗦赶紧打消这个想法，两人沿着街上的路灯走了约两三百米，我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颖说道：“跑完拉伸一下，你跟着我做。”说罢她开始示范，先是把腿搁在路边长椅上，说是拉伸大腿内侧肌肉，我疼得呲牙咧嘴，颖却不顾我的叫嚷硬是在我身后帮我下压。然后我们把小腿和臀部都拉伸了一遍，我感觉肌肉的疼痛感有所缓和，但走起路依旧有点轻飘飘。
“你这样子得集训，以后每天出来陪我跑跑步，反正我刚搬来，这个镇上也没有别的朋友。”
我听到她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开什么玩笑，每天这样不要死人。一身汗出完我感觉有点冷，便想着早点回去免得又感冒。颖没有阻止我离开，只是在分开时表示会再来找我，我说看望哈利可以，跑步就算了。她哈哈一笑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拖着酸痛的大腿跨上自行车，刚骑到红绿灯路口就看到颖笑意盈盈地等在那里，还不等我说话她就一屁股坐了上来。
“你干嘛。”我抓紧龙头才没摔倒。
“顺路啊，正好然我省一块公交车钱。”
我气得吐血，但又不敢赶她下去。颖不重但我的腿却因为昨晚的运动有点不堪重负，摇摇晃晃终于到了学校，同学们看到我俩在一起纷纷驻足观看。我心想完了，大家指不定要传什么谣言了。好在颖威名在外，倒也没人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整个上半学期颖总是来找我玩，有时我们在房间里逗哈利玩，有时她逼迫我陪她跑步，有时她又和家里人吵架了我就带她出去吃碗面或馄饨。从来只有她找我，我没有主动找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家具体的地址，因为她从不愿意我去她家里。渐渐地我发现自己能坚持绕着工业园区跑两圈，然后三圈、四圈，再是更远的距离和大家踢球也不再拖后腿，甚至有一次赟主动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那边，说我灵活速度快，可以冲击对方后防线。大家慢慢接纳我，愿意和我一起玩，这自然是要感谢颖的帮助，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至少这半学期来她以“借”为名义从我这里敲诈了不少零花钱，我倒不是很在意她从我这里讹钱，我更想知道她的家庭背景，想着如何能帮助颖，因为这两个月来的相处我发现她并不是想象中的坏女孩，她只是在用“坏”掩饰内心的伤。根据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了解，我知道她家里现在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妹妹，并且我大致猜测到她生父死后她妈妈就带着她了老家这里，并改嫁了一个并不负责任的男人，所以颖才会一直赌气说自己家人全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