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师坚持留我吃饭,我笑着婉拒了,和在操场上穿着白色背心练引体向上的袁老师也打过了招呼。经过一幢教学楼时,我看到一个教室里坐在第一排的一对男女同桌正在课桌上刻字。课桌早已不是我们当年那一批,两张稚嫩的脸也不是当年的人,但脸上洋溢出无邪快乐的笑容却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想起了颖在英语课上吹口香糖刻字的情形,当时还觉得她无聊,现在才明白原来比宇宙更大的是KTV,而比情书更真的是年少时在课桌上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幼稚文字。
走出校门,我下一站想去县土地所看看,去了解弄堂区拆迁后居民被安置在了哪里。当年颖中考后去了哪里老师们并不知道,只晓得她爸爸好像出事情了,影响了她的发挥,她似乎没有选择升学。我开着车再次经过我家饭店旧址,念头一转,停车跑上阁楼。铁楼梯已经锈迹斑斑,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和我在北京郊外废弃水塔上听到的声音一样。等走上楼顶我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刚想离开,忽然想起从顶部平台跳到下面窗沿是可以爬进去的。我想试试运气,便小心翼翼攀着墙壁踩在了下面窗户的窗沿上,用脚轻轻一拨,窗户竟然开了。我大喜过往,赶紧松手跳了进去。
虽然底下的店铺该卖的卖,该租的租,但这里爸爸却一直舍不得让出去。里面的布置和我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房间也没有积很多灰尘,我这才意识到在我没回来的那几年里,爸爸一直有来这里打扫房间,那扇忘记上锁的窗户也许就是他靠在那里眺望远方时才开着的。
我打开门,仔细打量这个我曾经的住所,当年我离开除了笔记本和艾斯,其他什么都没带。我从抽屉里找到那个电子表,虽然它因为电池耗尽停了很久,却依然带走了那些最美好的时光。我叹了口气,把它戴在左腕上。在抽屉里还有个迷你塑封袋,里面装着我和某个女孩子的大头贴。那时候一套大头贴十张,我自己留五张,舍不得乱贴,因此袋子里还留有三张。照片上的我刚剪完头发,看起来很清爽,旁边的女孩子则痞里痞气的,遮住眼睛的刘海让她看起像是一条古代牧羊犬。我把塑封袋里剩余三张大头贴放进口袋,又去衣柜找到了那边红蓝条纹球衣。带好这些我才锁上窗,打开门走下了楼梯。
我并没有去县城,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上次坐爸爸车经过时看到那家店虽然破得招牌都褪了色,但一直没关掉。我没有动车,而是步行几百米到了店门口,推门进去,看见达叔正带着老花镜坐在玻璃柜后面读报纸。达叔前顶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中海”。他看到有客人近来,忙问需要点什么。我坐在他对面,笑道:“达叔,我不是来买眼镜的,我是来向您咨询一个人。”
“你是?”达叔疑惑地看着我,他已经没有了印象。
“大概十二三年前我来这里配过眼镜,和孟颖一起来的,您还记得吗?”
达叔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了,但说到孟颖,他笑道:“你是小颖的朋友吗,小颖都好几年没回来过了,我听说她家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我急忙站起来,追问他。
达叔放下报纸,摘掉眼镜:“这我就不清楚了,那块地皮拆迁采用的是现金补偿方式,所有户主都是拿了钱自己去买房子,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如此说来寻找颖最后的线索已经断了。我思索着要不要像找东教授那样去求助派出所,但一来在这里我没有熟人,二来颖现在怎样,有没有结婚,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一概不知。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达叔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她妹妹还来我这里订过一副眼镜,当时因为她喜欢的镜框卖光了,所以我让她留了电话,过了几天才叫她来取成品的。”边说达叔边弯下腰,在脚边的柜子里翻出一本小本子,重新戴上眼镜眯着眼翻阅:“找到了。”
他指着其中有一个名字:“孟洁妤,就是她。”
我眼睛一亮,忙拿过来看,然后问达叔:“我可以记下这号码吗?”
“当然没问题,你这小伙子既然知道我名字,那应该是小颖的朋友,只有她和她妹妹才会这么叫我。”
我谢过他,又和他聊了一会儿各自情况,才表示有事需要先走了。达叔笑笑让我慢走。我找到黄山菜饭店,店还是原来的店,老板已经不是原来的老板了,想到当年恶作剧那个可恶老板的情景我就不禁嘴角上扬。我点了一份鸭腿套餐,盛了满满一大碗菜饭,然后把醋壶打开,“哗啦”一下倒了小半瓶。久违的酸味,我曾经因为她而爱上这种口味,也因为她而厌恶这种口味,再次回味,自己也不知道吃在嘴里是什么滋味。
我找到孟洁妤的电话,刚要拨通,心忽然猛烈跳动起来:孟洁妤、孟洁妤?颖的生父姓孟,我以前听她说过她妈妈好像姓业,难道颖的后爸也姓孟?
在疑惑中我拨通了孟洁妤的电话号码,接听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向她表明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对方沉默一下就立马挂掉了。我很奇怪,再次拨过去,却一直提示“拔打的用户正忙,暂时无法接通”。我不明白这个女孩子知道我身份后马上就挂掉电话,心中涌起一丝绝望,孟洁妤是我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回车辆的路上我看到路边有一家小卖部,是那种很破旧很老式的小门面。我在柜台上一眼就望见了小时候常吃的,装在塑料透明大圆桶里的泡泡糖。我一下子买了很多,走出小店,我把包装纸拆了塞一颗进嘴里,然后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我记得颖最喜欢吃这个东西,而我和小强则会小心翼翼地把一小颗泡泡糖掰成两半吃。
使劲嚼着这个小时候舍不得完整食用的零食,发现它又难咀嚼又充满劣质香精和色素的味道。终于实现了泡泡糖自由,可是吃在嘴里为什么觉得好苦好苦。
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发呆,回想过去种种,迷茫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名字显示是孟洁妤。我几乎心跳加速、双手颤抖,立马接通了电话。
“徬晚六点,城市广场肯德基,我穿白色裙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声音冷冷的,但在我听来像是雪中的炭那样温暖。
城市广场在县城,我赶紧驱车前往那里。
晚上六点,我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苗条,留着披肩发,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子出现在我视线中,她径直向我走来。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霍然起身迎接她。
“你是辛沐?”女孩子身影依旧冷冷的,她的皮肤很白,却寒若冰霜,看起来像是个冰雕小美女。
“是……我、我是沐,阿不,我是辛沐。”我几乎语无伦次了。看到她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颖,她虽然比颖那时候看上去要大个一两岁,应该是读高中的年纪,但五官和颖却有着六七分相似。只是颖因为常年运动肤色稍暗些,人也更活泼顽皮,这个女孩子太高冷了。当然,最大的不同在眼睛,颖的眼睛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深邃、最动人、最温暖的美眸,而她,更像是长着一对漂亮却没有感情的黑宝石。
“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我点些吃的。”我见她坐下了,便也坐下,开口问她。
“不用,我是吃过了从家里出来的,你叫两杯可乐好了。”
“那行。”我感觉对方的态度并不友善,虽然等她到现在已经饥肠辘辘,我却不敢说出来。从小到大都没那么唯唯诺诺过,哪怕当年面对仇家兄弟的欺凌我都敢反抗,唯独对她,我生怕惹她不高兴,从此永远失去那个曾经的梦。
我去前台买了两杯可乐,然后拿着回到座位上。孟洁妤接过可乐也不说谢谢,只是蹙着眉头问我:“是谁给了你我的电话,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我不敢隐瞒,老实回答了。
“达叔也真是的,怎么能泄露客户信息。”她小声嘟囔着,我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因为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个女孩子真的很不喜欢我。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就是想了解你姐姐的近况,她还好吗,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我……”
“她过得并不好。”孟洁妤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尤其是你离开的那年她一点也不好,你怎么就忍心抛下她走了。她一直和我念叨你的好,说为了你她愿意做任何事情,但你却背叛了她,她那年差点生重病死掉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我抬起头看她,撞上的却是她犀利的目光。
“有一次大晚上的她说要去找你,回来后就筋疲力尽浑身被雨淋湿了,然后病倒发烧三天三夜,甚至意识都不清了。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是我背着姐姐去了医院,医生说如果再晚点可能人就没了,可就算那样子了她还念叨着你的名字,你怎么忍心对一个全身心放在你身上的女孩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心里一惊,颖来找过我,还差点生重病去世?心里一阵后怕,可依然很诧异,说道:“我不知道她有在雨夜来找过我啊,而且如果是下雨我当然会送她回家,再不济也会给她一把伞,怎么可能让她淋雨?”
“不是你难道还是别人?你知道我姐有多么喜欢你吗?在你离开后她就一直精神恍惚,那段时间我们父亲又刚好出了点事情。我们没有别的亲戚,她把你看作最大的亲人,但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却弃她而去,你知道那种众叛亲离的感受吗?”孟洁妤声音不大,脸色却涨的通红,泪水噙在眼眶里倔犟地不肯落下。
我不敢说话,听她继续讲。
“我们的爸爸是个混蛋,听说以前他很爱我姐,在广东那边生意也做得很大,但后来他破产了,再加上我姐的亲妈意外去世,他就开始性情大变。后里她娶了我妈,生下我,然后带着一家人回到了逸史镇的老家,从那时起他就变成了一个酒鬼,整天只知道酒后家暴,他是个混蛋,而我妈妈又只知道跳舞打扮,每次大人吵架姐姐就带我躲进厕所。她会爬窗到厨房给我拿来吃的,我们就躲在厕所里吃东西,你知道在马桶上吃东西的感受吗?你根本不会懂。”孟洁妤越说越激动,泪水终于忍不住留下来。我却方寸大乱,刚才她的话像一阵是不可挡的洪流将我冲击得四分五裂。
亲爹、后妈、破产……这些词汇和我原本对颖的原生家庭猜想完全不符,我一直默认她的父亲是继父,而母亲是生母,事实竟完全相反。颖一直说她父亲已经死了,原来并不是真的死了,而是原来那个深爱着她的父亲死了。怪不得她总是会口误说“父亲”,然后又改为“那个男人”;怪不得在她父亲出事后精神很不振作,因为这是她生父,她需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父亲。
“对不起,我、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年我以为是她想离开我……”
“是你妈妈来我家说了很难听的话,其实我和姐姐都明白周围邻居都看不起我家,成天期待着看我家好戏。而姐姐把你当成唯一的寄托,可就是这个她最信任的人的妈妈,那天来我家当着众邻居的面数落我父亲和姐姐,也是因为她的数落让我爸爸觉得很对不起我姐,才会铤而走险想去弄点钱,结果就出事了。”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颖父亲出事竟然还有这种前因后果:“对、对不起,当年的事情我真不知道……”
“刚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是不想理你的,姐姐对你那么情深义重,你却如此对她,但后来我想通了,既然你还想到回来找她,那有些事情就让你们当面谈清楚比较好。”
听到她说这些话我不由得精神一振,急忙问道:“你有她联系方式吗,我想和她当面聊。”我简直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分离了几千个日夜的人,现在触手可及,我怎能不激动。
孟洁妤的反应却让我大为泄气,她摇摇头:“姐姐身体恢复后又重读了一年,然后考上了县中。三年后她又考上了浙大医学院,然后就再也没回过家,虽然有寄信回家报平安,信上却从不写发件地址。我们家拆迁后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新地址,除了寄信每月还会寄生活费回家,她知道我也考上了县中,鼓励我好好学习,她会资助我到大学毕业。”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来,难道这里不是她的家吗?”
孟洁妤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看了看窗外,转过头接着道:“我知道姐姐一直想逃离这个家,以前是用叛逆的方式,后来她就换了方法,很拼命地读书,直到考上大学。其实我明白她既恨着父亲又爱着她,只是她不想再被这种矛盾的感情折磨下去,所以选择了回避。”
我长叹口气,再次听到颖的消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本以为可以和她再见一面,却不想依旧无望。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问道:“她是怎么知道你上了县中的呢?”
孟洁妤摇摇头:“或许她有偷偷回来过,或许她委托别人偷偷关注着我们一家。爸爸出狱后也很少喝酒了,靠着姐姐寄回来的钱,他和妈妈开了一家小餐饮店,现在我们家能有平静的生活全靠了姐姐。”
我的脸色一片惨白,心情更是在期望和失望中跌宕起伏。妈妈去世后我一直恨这个世界,恨它为什么要在我失而复得后再次让我变得一无所有,而妈妈在信里告知我的真相虽然令我万分震惊,却也让我喜出望外,好像看到上天在绝望中给我留了一份希望,可现在,唯一的线索已经断了,我的希望又破灭了。
正当我心乱如麻时,孟洁妤敲敲桌子,我抬起头,见她表情严肃,目光犀利。只听她开口道:“我姐在你心里到底什么位置?”
我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惨烈,周围客人都把头看向我们,我却毫不在意外人眼光,只是凝视着孟洁妤,我希望她从我眼睛里看到真诚和正经:“我曾为她牺牲过自己最珍贵的人,你说她在我心里什么位置?”
孟洁妤被我的举止表情震住了,她没有问我所说的牺牲最珍贵的人是什么意思,但我毫无掩饰的真诚目光已经令她相信我的真心,她抿抿嘴沉默会儿才说:“如果你真的想找到她,我建议你去清风村看看。”
“清风村?”我略感意外,那是外婆居住的村庄。
“她读高中那几年我看到她会在书桌前写信,然后骑着自行车出去,有一次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清风村逛一圈。每次她出去时都带着信纸,回来那些信却不见了。”
我激动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信息可以告知。
孟洁妤小嘴一撇:“你既然这么在乎她,为什么当初还要一走了之。”说这话时脸上尽是不屑。
我不理会她的鄙夷,只是反复道谢,虽然依旧不知道颖去了哪里,但至少寻找的线索还没有断。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如果颖把这些信交给了外婆,那外婆为何从不告诉我。如果她没有把信交给外婆,那又会是给了谁呢?也许她根本不是在给我写信,只是恰好要去清风村找朋友?
胡思乱想了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去了外婆家,这次我没有开车,而是像儿时那样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路上微风拂面,朝阳初升,路还是那条路,景色却与当年大不相同,半圮的墙壁早已被荒草埋没,桥梁都装了栏杆,那颗白枣树也已枯萎了很多年。
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只是比以前冷清了许多,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只剩老一辈固守祖宅。舅舅的两层小楼已经破得不像样子,底楼的玻璃不知被谁砸了一个洞,外立面也被爬山虎给覆盖住了,就像是电影里的鬼屋一样。而外婆的小屋更是不堪,石灰质的外立面已经脱落了一大块,像是女生卡粉后脸上出现了色差,屋檐上的青色石板瓦被风吹落了一大片,像是“地中海”的中年男人头顶秃了一大块。院子里已经荒草丛生,正是盛夏时节,各种不知名的杂草有齐腰高,将当年外婆每晚都要坐着乘凉的庭院彻底占领。
我拿着一根棍子打草,开出一条路来到门前,刚想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门锁已经彻底腐烂,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那门锁就像成熟的苹果一样“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屋内一片萧索,不得不感慨生命的无孔不入,绿色野草的领地已经蔓延到了屋子里面。房子已经空空荡荡,当年大人们几乎变卖和焚烧了所有电器家具,我也曾在这里仔细寻找过外婆留下的痕迹,但除了那本记事本就再没发现任何特别的东西。再次回到这里,心情不免有些怅然,我把所有可能藏东西的角落都找了一遍,却没有任何收获。那三把被我并排放在角落的椅子还在,只是已经散架。我闷闷地退出屋子,把门掩上。站在小屋旁新浇筑的水泥路上,环视四周空荡荡一片田野,蝴蝶在飞舞,蝉鸣在回荡,夏日生命的繁华乐章已奏响,我的心中却是一片迷茫。
或许那些信根本不是写给我的。我心中这么想。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却丝毫不觉,推着自行车沿着新筑的水泥路漫无目的地踱步。外婆家在村落中间,这条水泥路则贯通了整个村落,只要再走几百米就能通向小强当年的家。走到那条熟悉的小河边时,一台挖掘机正在拆一座桥,旁边则架了一座仅容非机动车通过的临时铁桥。这几年农村桥梁和道路都在改造,钢渣和泥土路都升级成了水泥路,原本没有护栏的水泥桥也都要升级成更加坚固、承重能力更强的钢筋混凝土桥。
我耷拉着脑袋头,情绪低落,刚想推着自行车过桥,忽然脑海里就闪过一道惊雷,我连自行车都不要了,直接松开手,那自行车“噗通”一声就翻滚到了旁边田里。几个正在施工的男人纷纷抬头看我,然后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我直接跑到挖掘机前,那挖掘机都上安装了一个巨大的桩头,正在拆除老桥梁的桥面,见我忽然跑到它面前,操作挖掘机的师傅吓一跳,赶紧停下操作,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破口大骂道:“臭小子你他妈找死啊。”
我张开双臂挡在挖掘机前,大声道:“师傅请你慢点拆,我有点东西放在桥下面要拿。”
其他工人也反应过来了,有人上来拉我,然后怒道:“你谁,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却纹丝不动,眼神坚定:“请你们让我下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再施工,求求你们了。”
“妈的碰到神经病了,老刘你赶紧报警。”开挖掘机的师傅已经下来了,他给自己点了根烟,看了我一眼,然后对身边一个个字较矮的工人说。
“我真的不是疯子,请你们相信我,我就下去拿些东西,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几乎哀求着:“我可以给你们钱,请你们相信我。”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小兄弟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桥底下?”一个胡渣发白的工人开口了,看起来他是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面色也最为友善。
我立马向大家解释了一下,说这里本来是我和两个朋友童年时期的秘密基地,他们可能给我留下礼物在里面。
这群工人都是老大粗,尤其是那个开挖掘机的师傅,听我这么一说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什么基地不基地的,你这小伙子看起来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搞这些东西,我们没时间陪你过家家,赶紧滚开别耽误我们工作,不然我们真报警了。”
胡渣发白的老师傅却止住了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如果你们觉得我耽误了你们的工作,那我就付你们误工费,但至少让我到桥下找找。”
老师傅笑笑:“我说了这和钱无关,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相信你,你下去找吧。”
我赶紧谢了,其他人还要说什么,却都被他劝住了。
“等等。”开挖掘机的师傅叫住我,我闻言停住了。他把手里的烟屁股扔掉,然后走到我面前,脱掉自己头上的施工帽:“把这个戴着,然后我从边上用挖掘机帮你把桥面架一下,刚才这桥的钢筋已经被我敲掉了几根,你这样直接下去太危险。”说着不等我开口,就已经回到了挖掘机上。他的驾驶技术很高超,只见他把挖机往后退去,开到桥梁侧面,然后操作机械臂往桥底下伸,那机械臂就像绣花针一样稳稳穿过了桥洞,又像盘古顶天一样稳稳架起了桥面。
“去吧孩子,注意安全。”老师傅朝我点点头。我感动不已,朝老师傅和那个挖机师傅谢过,老师傅笑笑,挖机师傅却别过头不看我。
跳下桥底河滩,发现它已经被水浸没了一大半,这些年来河岸不断上升,让脚底的泥土变得松松软软,其上又长满了水草,我的鞋子一下子就被水给打湿了,但我却顾不上这些。那块遮住洞口的木板已经腐烂了一半,它的下半部分已经插进了泥土中,野草生长又腐烂,年复一年竟然在洞内洞外形成一道齐膝的天然泥门槛。我把门板彻底推到,只一眼便看到了洞内石桌上的那个玻璃瓶,虽然已经沾满了泥尘,却已经掩盖不了它清澈透明的骨架和心灵。只一瞬间,我便热泪盈眶,再也忍不住激动的心情,扑倒石桌前把它紧紧抱在怀中。
玻璃瓶触手冰凉,却比太阳还要温暖,瓶口被木塞紧紧塞着,里面卷着数张信纸,瓶底还细心地放上了干燥剂。我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就像穿越空间和岁月触碰着那个失落已久的人那样,直到上面传来询问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
我伸手在一个角落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那东西,我把它和玻璃瓶一起放进口袋,最后回头看一眼这童年时期的圣殿:“再见了。”
“轰隆”一声,随着最后一根桥墩断裂,那摇摇欲坠的桥面终于轰然倒塌,那个钢筋水泥砌的秘密洞穴连同我回不去的童年,就这样永远被埋葬在了黑暗之中。
我骑着自行车到了逸史镇上,打开小阁楼的门,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小心翼翼地拿出口袋里的东西。
那枚五角面值的硬币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烧过一样,但它依然是我和小强永远的宝藏。把硬币收好,我深吸口气,终于把手触到了瓶塞上。
瓶塞并不紧,拔开它却需要比开天辟地还大的勇气!
“啵”地一声,塞子被打开了,我的心像田野里纷飞的蝴蝶那样剧烈跳动起来,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巍颤颤地抽出那卷信纸,把它们捋平叠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