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月我几乎无心上班,我本以为到了这个年纪对于爱情可以做到全身而退,因此当箜濛提出预谋已久且合情合理的分手要求时我并没有多么抗拒,反而异常冷静地成全了她。爱情有时候就像吃冰沙,品尝时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滋味颇为甜蜜,可之后却会带来一系列让身体不舒服的后遗症。那些自己以为忘记的事情,输入法会帮你记得;那些你想改变习惯,下意识会让昨日重现。尤其是在看到好看的视频或好听的音乐第一时间点到分享按钮时,才会茫然抬头四顾,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和谁分享。
这期间领导对我格外关心,也许是竞聘行长的事情让他仍有愧,有时候同事们赤裸裸地说一些刺骨的话,讽刺我是领导的狗腿子。可欣知道我最近分手的事情,我看出她几次想找我谈心,我却从不给她机会,倒不是我讨厌她,只是悲伤和快乐一样,能说出口的都会让人觉得像是在炫耀。终于过了几天,领导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特意在一个外场活动上单独带我出去,并询问我的情况。这几天我也想了很久,恰好五一假期就要来临,于是向领导开口:“这次五一我想和今年公休一起请假。”
往年行里都会以我为榜样进行宣传,让我去参加节假日为留京行员举办的团建活动,以此来展现公司对员工的关爱,所以领导往往会提前告知我活动的具体内容。但这次领导却毫不犹豫答应道:“那就回去好好陪陪你父母吧,我记得你有个女朋友是吗,这次是要带回去商量婚事吗?”说着领导呵呵一笑:“年轻真好,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带现在老婆回家时的场景,一晃都快过去三十年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谢谢领导。”
这次回家我只带了几件衣服和那幅小心翼翼包装好的油画,临走时发现书桌上的艾斯已经沾了灰尘,便用湿纸巾擦干净一并装进了行李箱。
听说我又要回家,爸爸提早两天就从老家赶到省城妈妈那里,可当他们看到我身后空无一人时,奇道:“箜濛呢?”
“她这几天需要加班,说等国庆再回来。”
“啊,这样啊,那行吧,你快进来。”妈妈说着帮我把行李提进去,失望之情却难以掩饰。
妈妈下厨做了一大桌菜肴,我和爸爸对坐小酌。爸爸问我最近工作状况,我告诉他一切都顺利。正说着,我眼睛无意间瞟到桌上相框里的照片,以前我从没见过饭桌上有装饰物,这显然是最近才放上去的。
“我最近从乡下老家无意中翻出来的,想到我们确实很久没有一家人出去过了,所以就把它拿来了。”说着爸爸把相框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也挺遗憾的,这张在山里拍的照片竟然是我们全家至今唯一的全家福。”
妈妈只管帮我夹菜,并责备爸爸不要光拉着我喝酒不吃菜,容易伤身体。我看着爸爸眼睛望着照片时的憧憬,已经明白了一切,便道:“就趁着这次五一,反正连上公休我也要在家呆好几天,我们出去旅游吧。”
当天下午我就去租赁公司借来了一辆核载六人的C型房车,不同于小时候什么事情都听爸爸妈妈的,现在所有事情他们都听我的。我们在省内玩了两天,然后开着它去几百公里外的重庆,重庆不愧是山城,此起彼伏的山峦不说,光市区错综复杂的道路就搞得我晕头转向。在重庆停留的三天里我们不仅逛遍了风光美景,还吃遍了当地美食。晚上我把车停在一个房车营地,周围有不少开车自驾游全国的车主,有些年纪轻轻就实现了“诗和远方”;有些是做旅行自媒体的,旅行便是他们的工作;更多则是退休了经济条件也比较宽裕的叔叔阿姨。我们隔壁车位驻扎了一对老夫妇,两人与爸爸妈妈的年龄差不了多少,退休前都在杭州当中学老师,男的动手能力比较强,自己把一辆“金杯”面包车改装成房车,带着妻子全国各地玩。
“我和你妈妈如果能像他们一样潇洒就好了。”爸爸看着隔壁服务,眼神流露出羡慕神情。
“那你和妈妈赶紧复婚,一样可以开着车到处玩呀。”
听到这话,爸爸妈妈同时脸一红,妈妈道:“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和箜濛结婚,等你买好房子、结完婚,我们也就有自己的时间了。”
我怂怂肩不再说话,架起烧烤架开始烤肉。房车营地有种不成文的默契,旅友会自发聚餐,各家拿出几道菜肴坐在一起享用美食。爸爸今天喝高兴了,和大家高声阔谈议论着,当别人问到我时爸爸特别兴奋,说我是金融名校毕业的,在银行里也干得风生水起。记忆中我从未被爸爸夸奖过,这突如其来的赞扬令我一时有点无所适从,看到爸爸眼睛里的神采,我心里忽然一阵释怀:原来我也可以是爸爸的骄傲。
爸爸依然和大伙聊着,妈妈有点疲惫,我便扶着她进房车休息。放车里有三张床,我睡额头床,爸爸睡沙发卡座床,最舒服也是最宽敞的后床则留给了妈妈。我把被褥帮妈妈铺好,就像小时候她帮我那样,刚要离去,妈妈却叫住了我。
“坐吧。”此时沙发还没变成床的形态,妈妈坐在了其中一张椅子上。
我很好奇妈妈为什么明明很累却没有上床休息,但还是依言坐在了她对面。
“最近工作和感情还顺利吧?”
“很顺利呀,我的实习党员期将满,很快就要转正,这可是很高的荣誉,代表组织对我思想和工作态度的认可。领导还说了今年网点副行长竞聘一定有我的名字。”我真假参半地回答妈妈的话,眼神却四处游离不敢看她。
“箜濛呢,她最近工作还顺利吧,你俩感情也没出问题?”
“那当然。”我自信道:“她最近经常出差,忙的不得了,刚才还发我消息说让我好好陪你们玩玩,不要担心冷落她。”
妈妈忽然笑了,双眸却牢牢直视着我的眼睛:“沐沐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你撒谎就瞒不过我,因为你越撒谎的时候越表现得过分自信。”随即她的神色便柔和,关切问道:“告诉我,你和箜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嗫嚅着不说话,良久才叹口气:“我们分手了。”我不给妈妈说话的机会,追加解释:“她说大城市不适合她,她要回去照顾父母,在那里还有高中时的初恋在等她。”
“如果大城市真的太累了,就回来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边,他本来是想上来拿手机充电宝的,听到我和妈妈的对话便不走了:“其实没关系的,也许爸爸妈妈以前对你有些严厉,但这几年我们都想通了,人生只有自己选择才是最快乐的。虽然爸爸妈妈很喜欢箜濛这个小姑娘,既贤惠又孝顺,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绑架谁的幸福,也没有谁离不开谁的说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爸爸坐在妈妈身边,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可意识却十分清醒。
我想不到只有初中学历的爸爸能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其实对于箜濛我虽然还不能完全释怀,但从没想过纠缠。爸爸的话也是我想告诉妈妈的,但我还是感动于他对我的接纳,他说无论如何,这里都有我的家。
“等我回北京了把首付钱转还给你们吧,现在这笔钱我拿着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转移了话题:“和箜濛的事情我早就想通了,你们也不用担心。”
“不用了。”爸爸和妈妈异口同声。爸爸接着道:“这笔钱本来就是给你准备了买房子的,只是前几年一直没机会给你。你如果真的打算在大城市长期发展,房子还是要有一套的,我和你妈妈守着乡下祖宅,况且省城还有落脚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
我便也不再争辩这个话题,确实我现在需要在大城市立足,但我原来的想法没变,等有钱了一定要把首付款还给爸爸妈妈。
“下车去拍个全家福吧。”爸爸笑道:“都二十多年没拍全家福了,怪可惜的。”
妈妈欣然同意,仿佛忘记了疲倦,或者说她本就不疲倦,只是想让我以为她疲倦,好单独和我谈心。
我们一家三口站在白色的房车前,我想让爸爸站中间,奈何我实在高出他太多,导致拍照效果不佳。无奈,我只好取代爸爸的核心位置。老教师夫妇喊“茄子”,“咔擦”一声,定格我们一家三口的笑容。
我们在外面玩了一个星期才回家,长假的最后第二天,我和爸爸偷偷为妈妈准备好了一切,等妈妈回家时我们拉上窗帘关上灯,爸爸点亮了蜡烛,我和他一起唱响了生日歌。
“吹蜡烛许愿。”爸爸将蛋糕凑到妈妈面前。
随着“呼”地一声响,烛光熄灭,屋子陷入黑暗,我打开灯,看到妈妈眼睛红红的。
“谢谢。”妈妈羞赧地低下头,好像对成为主角这件事不太适应。我这才意识到从小到大无论我觉得爸爸妈妈关心我还是不关心我,生日蛋糕仿佛是我的特权。爸爸妈妈的生日总是会用一碗长寿面加荷包蛋应付过去,不管经济条件困难时期还是宽裕的时候。
想到这我才明白自己过去十年有多自私,总以为爸爸妈妈给予的爱不够多,却从未站在他们的角度体谅两人。
“妈您是不是许愿要和爸爸复婚?”我打趣着,以往我问到这个话题她总会避而不答,今天我也不指望她能给出明确答案。可意想不到的是,妈妈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好啊,我没意见。”
我和爸爸几乎都愣住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我傻乎乎地追问:“什么?”
“我说可以啊。”妈妈微微一笑,岁月走过的脚印上她的眼角和额头,却掩盖不了美人眸中的光彩:“你俩干嘛这副表情,好像很惊讶的……”
“太好了。”妈妈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兴奋地抱住她转起了圈圈。爸爸很壮,妈妈很轻,两人像蝴蝶嬉戏一样翩翩起舞。
妈妈捶了爸爸两下,嗔道:“干什么你,放我下来,孩子看着呢。”
我笑道:“没关系,你们继续秀恩爱,我喜欢吃狗粮。”
“快我放我下来,我头有点晕。”妈妈又说了句。爸爸这才放开她,哽咽道:“丽娟,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当年是我不……”
妈妈阻止了他:“当年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说完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奇怪,今天我怎么头这么晕。”
“会不会发烧了?”爸爸用自己额头抵在妈妈额头上:“也没有啊,可能是最近太过操劳了。要不我扶你进房间,你先休息会儿,我和沐沐再做几个菜,好了叫你。”
妈妈点点头,爸爸便扶着爸爸进屋。我看着他俩的背影,仿佛看到了那对遛金毛的北京老夫妻,又想起少时镇上那对相互扶持的银发夫妇,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每天沿着小镇运河散步么。
等我和爸爸做完菜,妈妈的情况却人不见好转,甚至开始上吐下泻。我和爸爸急了,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晚上医院只有急诊,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外科医生看着手上的CT底片,皱着眉头道:“这情况不好说,建议再去验个血,可以的话做个胃透镜。”
爸爸急了:“医生我老婆是不是情况很严重,怎么还需要做那么多检查。”
年轻医生淡淡道:“这位家属请你冷静,我说的这些只是正常的病理检查,因为CT上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所以需要进一步检测。”
“什么是不是的,到底是什么?”爸爸急了,几乎站起来凑到医生面前吼道。
我一把拉住爸爸,并向医生道歉,然后对爸爸道:“我们还是听大夫的吧,既然大夫说要做我们就去做。”
妈妈强忍着身体不适,也对爸爸说:“立民,你别激动,我相信只是一个小毛病,不会有什么事情。”
爸爸这才平静下来。
做完一些列检查已是深夜,医生先给妈妈安排了一个床位,给妈妈打点滴,妈妈说她已经感觉好多了。我们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生日,爸爸说他先回去拿蛋糕和做好的菜,好不容易做的不能浪费,我则留下来陪妈妈。
不一会儿,护士过来喊我,我走出去,看到刚才的年轻医生站在门外妈妈看不见的地方。
“方丽娟家属是吧?”年轻医生上下打量着我,随即面带不忍又语气平淡地说:“现在这个东西还不好说,结果可能要一周才出来,这期间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尽量让病人住在医院里,我们也好对她进行持续的观察。”
“医生,结果不好说是什么意思?”我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心里却在不停骂自己:快把这种想法掐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现在我也不好说,等一周后再看吧,反正这段时间你们家属尽量照顾好病人,她现在最需要关怀。”说着,医生向我点点头示意,便回了自己的诊室。
爸爸回医院的时候满脸兴奋地告诉我他还下了一碗面,说这是长寿面,吃了全家人都长命百岁。我并没有把医生的话告诉他,只是应和笑了一声,心却像被一根细绳系着挂在悬崖边上,仿佛刮一阵风都会把线吹断。
我试探性地给单位打电话,希望能延长假期。那边批复很快就下来了,火行长亲自批复,告诉我如果家里真有事可以请长病假,他会想办法帮我搞定。我很意外领导竟然会这么爽快,忙感激地连连道谢。火行长在电话里笑了:“看到你真的觉得很亲切,就像年轻时的我,好好陪陪家里人吧,希望你妈妈早日康复。”
“谢谢领导。”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结果出来得比预想中要快,第三天医生就把我和爸爸叫到了他那里,并示意我们关上门。
“医生,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我们有心理准备。”看到医生沉静如水的脸,我已预感到了一些东西,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误的。
可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很多事情上屡次犯错,却在直觉上百发百中。当医生亲口说出那个恶毒的字眼时,我的感觉脑袋“轰”的一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怎么可能!”爸爸已经站起来,我甚至看到他揪住了医生的领子。我立马清醒过来,把他和医生拉开:“爸你冷静点,这又不是医生造成的!”随即问医生:“大夫,您确定诊断没错吗?”
年轻的医生整整自己衣服,叹口气:“我也希望自己出差错,对于一个医生而言最难过的事情就是眼睁睁看着病魔夺走病人的生命。我理解你爸爸的情绪,任谁家里发生这种事情都会崩溃。”
“你不懂!”爸爸忽然蹲在地上,抱头痛苦地嘶喊:“我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才等来她原谅我重新接纳我的那天,你不能就这样毁了我的生活。”
我并肩和他蹲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爸爸的背一抽一抽,就像那个月夜妈妈侧躺在床上哭泣的情形。
医生也动容了,劝解道:“你们作为家属也不用太伤心,通过放疗手段还是能延长病人生命的,只希望你们在最后的时间里好好陪伴病人,不要让她留遗憾。”
离开医生办公室后我和爸爸回到妈妈那边,她还不知道自己情况,忙问我们医生说了什么。我和爸爸互视一眼,默契道:“医生说你只是最近操劳过度需要好好休息,等过两天就能出院。”
妈妈便也不再多问,还和我们商量着病好了要把省城房子租掉,回到乡下去生活。我和爸爸都笑笑,听她畅想未来的事情。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几天后妈妈就被送进了放疗室,和爸爸坐在医院走廊里,我看到在我们对面立着一座造型古朴的摆钟,钟摆左右摇晃着,我心里默念:“左、右、左、右”。我想:放疗结束时如果钟摆在左边,妈妈就不会有事,如果在右边,妈妈就会有事。呸呸呸,辛沐你这个王八蛋,妈妈怎么会有事,她和爸爸等了那么多年才破镜重圆,你和她也等了那么多年才和解,她一定不会有事。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放疗室的灯暗了,妈妈走了出来,随后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跟在后面一起走出。
“我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感觉。”妈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我和爸爸忙上去查看,发现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爸爸转过身拉住医生的手腕,问他具体情况如何。医生看了妈妈一眼,把爸爸拉到一边,虽然他说话声音很轻,但我还是隐约听见了他的叹气声:“放疗只能延长病人的生命……”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因为接下来的话不说爸爸也明白。
“求求你们救救我老婆,我这辈子犯过很多错误,也做过荒唐的事情,但从始至终唯一爱的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爸爸突然呼喊着给医生跪了下去:“我有钱,我有很多钱,请你们一定要用最先进的手段救她,求你们了!”只这一跪,爸爸已经放下了所有尊严,隐约记得多年前也有相似的一幕,但二者具体事由却大不相同。
我赶忙上去搀住爸爸,但他像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八爪鱼那样,软绵绵垂在我手臂上,怎么也扶不起来。医生与护士跟我一起扶住爸爸,但爸爸只是情绪失控地哭,任人如何劝说都不听。
“立民。”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直刺爸爸的心脏,他的身体僵住了。
“立民,你不要为难大夫,他们也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妈妈走上来,拉住爸爸的手,又转头对医生和护士道:“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年轻的医生微微一笑,表示没关系。爸爸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向两人道歉。医生轻轻拍拍爸爸的肩膀,又深深看我一眼,才转身离开。
整个疗程分七天完成,七天后我们一家人离开了医院,妈妈像没事人一样轻快地哼着歌,甚至还要做家务。我和爸爸自然阻止了她,让她躺床上好好休息。晚上领导跟我说长病假的事情已经帮我搞定,只需要我找个医生帮忙开点病假单就行,出省审批他也已经帮我延长,但这期间我只能拿基本工资。
对于我而言工资多少已经没有意义,能陪在妈妈身边才是最重要的,我谢过了领导,挂了电话我敲开妈妈的房门,爸爸出门买菜去了,妈妈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我们这里是一楼,常年潮湿阴暗,夏天又近在眼前,环境并不适合养病。
妈妈知道我进来了,但她没有转头,只是忽然开口道:“我想回家了。”
“这里不就是家吗?”我笑着走到她面前,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妈妈摇摇头:“不是这里,我想回乡下。”她说话速度很慢,声音很轻,我却听出了其中的释然,像是看淡了生死,有种落叶归根的悲凉。我霍地起身,大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治病。我有钱,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况且爸爸也有点积蓄,大不了我不买房了。”
妈妈却依旧不急不缓,她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妈妈的手很温暖,她的眼睛里流动着光彩:“你知道吗,对妈妈而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过得很幸福,并不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证明。”说话间她一声咳嗽,我赶紧拍拍她后背,无意间抓到一小撮头发,竟然就直接拔了下来。
我吓一跳,担忧道:“妈。”
妈妈抬起头看我,嘴唇变得格外苍白,眼睛也显得格外无力,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也看到了,放疗的副作用比想象中还要可怕,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了光着头发,皮肤坏死的妈妈。与其在痛苦中延长生命,不如在幸福中陪伴家人,你能理解妈妈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放弃治疗,生命绝对长度的优先级高于一切,但感情上我却实在不忍妈妈同时遭受病痛和放疗副作用的双重折磨。
不久爸爸回来了,当妈妈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时,他和我一样立马跳起来反对。可当妈妈哭着抱住他,告诉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回故里,安静享受人生最后的时光时,爸爸就有点犹豫不决了。终于在妈妈反复要求下,三天后我们打包好行李,爸爸叫了一辆卡车跟在他的车后面,他在前面带路,就这样我们且停且走慢慢开回了老家。
临走前我还办了最后一件事,我找到闫弋添,问他是不是答应过可以帮我办任何事情,得到了肯定的回复。我把一封信教给他,让他想办法转交给杨晓萌,很快他就找到了晓萌的高中闺蜜,由她将信交给晓萌,并且把一个拎袋交还给我了。
“你要走了吗?”当闫弋添把拎袋递给我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看得出他很想知道我接下来的计划,但又觉得现在的他没资格询问。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他微微一笑:“如果以后我再回省城,就请你和卫雪言喝酒。”说完我就转身离去,再也没有提起那些关于结婚和伴郎的事情,好像我们就从没说过这些话题一样。
我打开那盒连包装纸都没拆过的巧克力,晓萌把它收藏得很好,十年了,巧克力有点黏却没有融化。我忍不住吮吸食指上沾染的巧克力酱,好苦,苦得我泪流满面,为什么这么苦!我边哭边吃下了一整颗巧克力,然后把剩下的连同盒子底部从来都没人看到过的留言全部扔进了垃圾桶。
手机震了一下,有个用孩子当头像的女的请求添加我好友。我很淡然地通过了她的请求,然后发现对面聊天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其实我也一样,时隔多年即使有千言万语,即使有太多解释,最后都只是很默契地同时输入:
“你好。”
“你好。”
我的手机号早已更换,微信号应该也是闫弋添给她的。加我的人没有任何备注,但我第一时间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她已经把信封打开了,里面除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素描画,其他什么也没有。那是我人生迄今为止最后一张素描画,是在我去上大学前完成的,画上的她依旧是青春模样,留着一头短发,脸上还有青春痘,一笑便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那是我记忆中永恒的她,不会变老、不会发福、不会变得令人讨厌,因为她永远只有十七岁。
之后我就再也没动过笔,纸是从牛皮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现在我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作为最后的道别,我只想把属于她的东西归还给她。
“谢谢你的,你也要过得幸福呀。”
“嗯。”我答道。
成年人的交流就像是武林高手切磋,往往讲究点到为止,又像是开玩笑,要求适可而止。我们再一次默契地不打听对方的近况,因为打听就意味着打扰。我翻看她的朋友圈,几乎全是儿子的照片,还有一张全家福,她的老公很帅,也很有精神,一看就是那种年轻有为的优秀男孩子。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发自肺腑的虔诚笑容,我是真的为她感到开心。
其实人和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每个人都有出产地,顺着产品喷码追根朔源就能找到它的原产地,同样道理,通过血脉探寻便可找到人类个体的出生地。
“家”,世界上最近又最远的字眼,它常常被挂在嘴边却又总是远在天边。很多人选择抛弃原生家庭去寻找新的家园,又在碰一鼻子灰后狼狈地逃回到那缕一直为它升起的炊烟旁边。当然也有衣锦还乡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偶尔回来一次,但对他们而言,从此故土不再是家,家不再是故土。
我不知道自己是逃兵还是胜利者,因为现在的我既不想回大城市,也不想长期留在家乡。爸爸走的时候是四月底,现在已经五月中旬了,房子两个礼拜没人住,已积了一些灰尘,我和爸爸便稍微打扫了一下。我本以为自己的房间会格外脏,却想不到它是所有房间里最干净的一间。里面的书桌、床以及一些电器生活用品的摆放和小时候没有两样,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爸爸一直有等着我回来,就像他在等待妈妈原谅一样。
家乡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从前个人种植的土地大多打包租给了农业公司,年轻人要么去县城发展,要么留在了大城市,光老人种不了这么多地。妈妈一回来,附近的邻居便都来看望,我和爸爸自然热情招待了他们。邻居们都很友善,有夸爸爸会赚钱的,有让妈妈保重身体的,也有说我有出息的。送走了邻居,妈妈走到三楼阳台上深吸口气,闭上眼,露出一副怡然放松的表情。妈妈说她还是喜欢乡下新鲜的空气和静谧的环境,并开心地放起了音乐。我和爸爸笑着应和,心里却都明白这不过是烟花的灿烂,绽放即枯萎。
我和爸爸把房子边上已经荒废很久的空地整理干净,在上面种了一些白菜、黄瓜之类的蔬菜,妈妈喜欢花,便买来一些月季种子,她非要自己种,我和爸爸再怎么不许她都倔着不肯让步。我俩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放疗和药物的副作用在她身上体现,她的头发越来越少,蹲下去站起身来也会满头大汗。我跟爸爸不忍,想要扶她进去休息,但妈妈看着自己亲手洒下的种子,不由得心情大好,还硬是拉着我和爸爸去附近的田野和树林里转了一圈。妈妈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扑扑蝴蝶、采采野果,在田埂山野间蹦蹦跳跳地走着,爸爸担心妈妈出事,便紧紧跟在她后面,我则远远吊在他俩身后。我忽然有点恍惚,童年时期无数次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心愿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个玩伴,或者有爸爸妈妈陪伴,最后还是靠我自己造了个哥哥来陪伴。
按理说心愿被实现是开心的,但我却愈发想念哥哥了,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偶尔翻开那本牛皮笔记本才能触摸他的音容笑貌。
过了几天,舅舅舅妈以及姑父姑母一家都来了,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弟弟刚完成毕业答辩,准备过两个月就出国继续深造。妹妹则在县初中当语文老师,还和校长的独生子谈起了恋爱。我为他俩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路而感到高兴。
晚上大家在一起简单用了些饭菜,妈妈觉得疲惫便先回房休息去了。舅舅说和我好久没见面了,便拉我去边上聊天,剩余的人则继续在饭桌上聊着天。
“舅,您坐,我给你去倒杯水。”我让舅舅在沙发上坐下,便拿出纸杯和热水瓶,帮舅舅泡了一些茶叶。
“你也别忙了,坐吧。”舅舅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然后问我工作和感情情况,我一一回答了,并且同样报喜不报忧地告诉他目前工作很顺利,马上就要升职。唯独感情方面只说目前单身,没有讲箜濛的故事。
“哦,挺好的。”舅舅点点头,端着茶水发呆。那茶水滚滚冒着热气,舅舅却把薄薄的纸杯紧紧握在手里,浑然不觉烫手。
正当我要开口询问,舅舅忽然对我道:“你觉得舅舅是个合格的舅舅吗?”
“您这是什么话,当然啦,我记得我读幼儿园的时候你可疼我了,会带着我到处玩。而且当年爸爸开饭店,是你提供了大量资金支持,你当然是个好舅舅。”
“是吗?”舅舅的目光依然没有焦点,像机器人一样呆呆的:“可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弟弟。”他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我:“沐沐你知道吗,外婆去世前一周我还打电话给她,要来看望她,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可是外婆一直就很犟,从她做出坚持一个人住在乡下这个决定开始就没人能劝得住她,我最后悔的是从小太听她的话,以至于到她去世都没能尽到孝道。”说着舅舅放下手中茶杯,把脸埋进双手中,痛苦地道:“我觉得这辈子从来都没尽到过做儿子的责任,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儿子。”
“您别这么说。”我赶紧搂住舅舅的肩膀,那个我小时候曾骑过的地方,现在却被我一只手就能搂住,我比舅舅高大不少。
“其实外婆一直都没有怪过谁,孤独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许她更害怕热闹,因为热闹会使她舍不得离开。”我嘴上安慰着舅舅,心里却比他还要内疚。只有我知道外婆的秘密,也只有我了解外婆的心事,她从来不是喜欢孤独,而是害怕不能拥有长久的陪伴,与其在曲终人散后寂寥,不如提前适应孤单,提前接受那个结局。是我对外婆过于残忍,在她的期待中成为那个失约的人。
舅舅听了我的话似乎想通了些,又道:“其实今天舅舅想告诉你的是一定要明白你妈妈的苦心,我知道这几年你和你爸妈之间有些不开心。沐沐,很多事情你妈妈以前不让我说,但现在我却必须让你知道。”
“您说吧,我听着。”
“老大是长女,我和她又相差了八岁,所以从小就是老大很照顾我,我也很听你妈妈的话。你妈妈和外婆一样,都是倔强的人,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自己不想说的事情哪怕吃再多苦也要一个人扛。”
“这点我知道,当初和爸爸离婚,所有人都在劝,她却硬是带我去了省城。还有这次……唉。”我知道自己妈妈的脾气,确实和外婆很像,不由得苦笑一声。
“但你不知道她也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苦楚,你不知道吧,当初你妈妈生下你,医生手术失误,在你妈妈肚子里缝了一块纱布,你妈妈差点大出血死掉。”
“什么?”我惊讶了:“妈妈从没和我说过这些。”
“她当然不会说,因为她就是和外婆一样的倔脾气。都说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在我家是反的,我的脾气像你外公,你妈脾气和你外婆简直一模一样。”舅舅也无奈摇摇头,接着说:“但这不妨碍她全心全意爱你。其实你知不知道吧,在生你之前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又能画一手好画,她当时的梦想就是考上央美,然后当一个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
我虽然知道这些事情,但我想有些细节舅舅可能比我清楚,于是摇头表示却是不清楚。
“别看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当时她可是县中校花,学习成绩优秀,又能画一手好画,追她的人多了去了。要不是后来一场大病,可能就真的去读大学了。”
“后来呢,妈妈为什么放弃画画?”
舅舅伸手摸摸我的脑袋,眼神温柔,语调平缓:“因为对她来说有比画画更重要的东西去守护。”
我明白了舅舅的意思,只听他接着说:“她和你爸谈了一年多,发现自己怀孕了,没办法只好结婚。那时候她还想着要继续追求自己的老师梦,可一生下你情况就完全变了。她依然会画画,但所有的主角都是你,从你一岁到三岁,差不多有三年时间,直到后来她进厂就再也没时间画画了。”
我认真听着,当舅舅说到妈妈笔下所有主角都是我时,我猛一下子就想到了晓萌的朋友圈,是不是所有女孩子,无论她在少女时代多么耀眼、多么志向高远,一旦成为了母亲,生活的重心便只有孩子?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其实挺妒忌你的,因为你抢走了我姐姐的所有爱,她不再关心自己的弟弟和父母,甚至不再关心自己的丈夫,她的眼里只有你,总是把你带出去到处炫耀。”舅舅脸上带着打趣的笑容:“不过没关系,现在我已经原谅你了,你确实比我预想的要优秀。”
“是吗?”我不禁疑惑,总以为高中以前我都不是爸爸妈妈的骄傲,除了很早就会说话这件事。
“千真万确!”舅舅肯定地道,随即又问:“还有件事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你一个人在北京的时候我好几次想打电话找你说,但你妈妈就是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我意识到舅舅可能会告诉我一些关于妈妈一直瞒着我的事情,于是坐直了身子,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
“你高中时因为早恋问题和你妈妈吵架离家出走那一次,据说你讲了很伤人的话,而且彻夜未归是吗?”
我点点头,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妈妈摔了我最心爱的帽子,强迫我和晓萌分开,我一个人跑出去遇到了萧天诚,那晚我第一次打了人,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我回去的时候妈妈眼神冷冷的,像是彻底对我死了心一样。
“你以为你妈妈那天没有出去找你吗?她那天冒着倾盆大雨去寻你,路上还摔了一跤,至今在膝盖都留有伤疤,最后没办法才打电话向警察和你的同学求助。”
我心里一震,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悔恨在心里蔓延。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虽然我已经尝试去忘记过去的事情,但难免还是会因为那天妈妈冷冷的表情质疑她是否真的爱我。
“你妈妈找不到人倾诉,那天半夜给我打电话,向我哭诉。那时候我心疼得要死,恨不能找到你这个白眼狼掐死你。后来外婆的葬礼上我遇到你妈妈,她又倔犟不承认你们之间的矛盾了,她总是这样,把伤口遮起来自己舔舐……”
舅舅在继续说着,我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关于那天的情形:灯光、陪酒女、啤酒瓶、血,甚至有第二天的巧克力店与倾盆大雨,就是没有妈妈。我是多么不孝,才能把真正关心我、在乎我的人忽略,我突然明白舅舅找我的目的,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其实真正不孝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客人们离开时都很自觉地没有去打扰妈妈,舅舅和姑妈都表示如果有需要他们定会第一时间赶来。舅舅朝我看了一眼,向我点点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帮爸爸稍微收拾了一下客厅,爸爸让我先上楼去陪陪妈妈,我正有此意,便倒了一杯水走上了楼梯,在敲响妈妈的房门前我还从我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在硬纸板里的方框,本来我想在回北京前最后一天把它交给妈妈,可一系列意外的发生让我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在得到妈妈同意后我走进了她的房间,我把长方形的硬纸板放在地上,又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妈妈正躺在床上读一本小说,她有轻微的近视,在看电视或读书看报的时候都会佩戴眼镜。放疗让她掉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头发,过去几十年的操劳也令她看起来不再年轻,但戴着眼镜的妈妈依然看起来十分知性,如果当年她没有生那场病,又或者当年她没有被我拖累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应该会是一个充满优雅气质的知识分子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苍老。
“这是什么?”妈妈合上书,摘下眼镜放在膝盖上,看着地上的硬纸板包装问我。
“您自己拆开看看。”我把纸板递给她。妈妈疑惑地接过去,撕开透明胶,然后摸到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把它抽出来。
“是一副画。”妈妈已经触摸到了画框,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但那幅画还被白色的海绵塑料膜保护着,所以她并不知道具体画了什么。
“撕掉保护膜看看。”我继续鼓励她。
妈妈照做了,当保护膜被撕掉的那一刻,妈妈惊呆了,她睁大眼睛怔怔地凝视着画上年轻的自己,然后一只手捂住嘴巴,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她看见了油画右下角的字:
“致方丽娟女士:沧海会化为桑田,只有梦想永远年轻。”
落笔是央美那位老教授的名字。
“这是……”妈妈简直不敢相信,喃喃说不出话来。我坐在她身边,笑道:“您为我画的那本画册我都看到了,这是我让一位朋友摆脱央美油画系的老师专门为你作的画。”我没有把东教授的事情告诉妈妈,因为在和东教授分别时他特别叮嘱我不要提及他。我非常明白他的想法,就像我和晓萌,有太多误会需要解释,但最后我俩都默契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谢谢。”妈妈感动地抱住我:“谢谢你沐沐,对于当时的选择,妈妈从来没有后悔过。”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也湿了眼眶:“谢谢您一直照顾我,我是一个不争气的人,从小就让你操心,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我心中一阵刀绞,想起小学时我想吃蛋糕,每次只给我,她自己却总说不喜欢吃蛋糕,当我没有把盒子里的奶油刮干净就扔掉时她又会骂我,把盒子捡起来用手指蘸着包装内壁上的奶油吃。
冬天下着雨的时候她逆着北风骑着我回家,明明自己被淋得脚都湿了,还拼命让我往她的雨披里钻。
和爸爸吵架后我离家出走,刚做完阑尾炎手术的妈妈就在冰天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我,满世界喊我的名字。
稍长大些妈妈会帮我切好水果送到房间,为了不打扰我学习,她总是安静地走进来,又安静地走出去。其实我压根没有认真学习,听到她开门声就把正在玩的干脆面游戏卡片藏在书里,假装在做作业,她却从来没发现过。
我要学画画,她打两份工为我报班。我长身体,她自己吃炒菜,省下钱给我买牛肉和牛奶。我考上省二中她比我都高兴,那时候我只以为她是想让我为她真在大家面前争个面子,以至于后来因为她阻止我谈恋爱而跟她闹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不想让我重蹈她的覆辙,她不想梦想破裂的事情在我身上重演,而我却再一次辜负了她!
我跟妈妈紧紧相拥,母子两人的心终于再一次紧紧相连。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了画册,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宣布她的爱,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多误会,这份爱会早十年让我明白。妈妈笑着告诉我哪张是在哪个情形下画的,甚至还有我光屁股的照片,我害羞地不敢看,她却哈哈大笑。
不知何时爸爸上来了,他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背后。当我和爸爸解释眼前一切时,他也震惊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相处了十几年的妻子竟然曾经有这么大的秘密梦想瞒着他。之后爸爸也加入到了嘲笑我的队列中,他们夫妻俩终于又想小时候那样联合“数落”我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爸爸会卡车带着妈妈到处逛逛,以前看新闻说病人心情好,恶性最后也可能转化成良性。妈妈最近的情况很稳定,有时候她看起来脸色红润,走路轻快,快不出是得了重症的病人,我和爸爸尽量不让悲观情绪控制住我俩,心里面也或多或少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们开车来到小镇,家乡的变化并不大,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小镇前往大城市定居,导致小镇很难见到年轻人的身影。车辆缓慢沿着主干道行驶,待走到镇上,我看到自己家那个五连的大门面已经被分割租出去,为了给我凑首付,爸爸已经卖掉了其中几个店铺,现在那里开了多家小店,有卖衣服的、卖电器的,还有卖五金和农药的。我的小阁楼还在,这是爸爸唯一没有卖掉或租掉的房间,它在楼顶平台上突出一块,像是镶嵌在皇冠上的一颗黑色珍珠。只是当年我向爸爸提出要做全封闭楼梯防止雨天湿滑要求后,爸爸为我专门请人做的隔热板全包雨蓬已经破破烂烂,有几块甚至已经不知所踪,留下千疮百孔的外观。
“这今年变化其实还蛮大的,以前那些弄堂基本都被拆光了。”爸爸忽然开口,我这才注意到和我们家饭店原址隔一条马路的弄堂区已经拆迁了。我的心一震,有种莫名奇妙的失落,虽然自己好像和那个地方再也不会产生什么联系,可它被拆除,终究意味着再想有联系也不可能了。
车继续往前开,顺心园面包房和它隔壁的亭子倒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起来更破旧了。我无意识地就开口道:“哈利就是在这里捡的。”
不知为何,我看到妈妈的身体突然就一震,也恰好前面的车一个急刹,爸爸也跟紧一个急刹。我不知道妈妈是因为刹车还是别的原因,一提到哈利就这样。
“我听你妈妈说过,你告诉她哈利是和那个谁一起捡的,那个谁来着,孟什么?名字就在嘴边,我想不起来了。”爸爸回过头看了后座的我一眼。
“孟颖。”妈妈替我回答了。时隔十五年,当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本以为会有不适,刻忽然发现自己早已释然。
“对,孟颖,是个问题女孩。”我笑笑。
妈妈转过头看向我,也笑了:“你当初还那么喜欢她,你别不承认,我知道你就是喜欢人家。”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可惜了哈利,我从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狗,怎么就会跑丢了呢。”爸爸轻轻叹息一声,前面恢复了畅通,爸爸继续开车。
妈妈打开车窗,自然风吹进来,初夏的风格外清爽,像是加了冰块的柠檬水。我们沿着小镇主干道一路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分割逸史和亿联两个小镇的运河边。只要过了那座铁桥,我们就将进入妈妈的“老家”亿联镇。相比于逸史镇,亿联的变化就要大很多,大片大片老宅被拆掉,人们都住进了楼房里。天籁饭店不再是最豪华的建筑,在它旁边立起了一幢办公楼,无论是样式还是规模都要新颖豪华得多。车经过那个最大的十字路口时,我的心怦地一跳,早餐店连同周爷爷周奶奶的住宅早已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开放式公园。我不由得想起小黄来,当年我把它交给周爷爷周奶奶收养时她就已经十几岁了,现在应该也不在了吧。我不知道周爷爷和周奶奶是否还健康,既然他们家拆迁了,那日子应该会过得相对宽裕些吧,我宽慰地想到。
“十年没回来了,变化真大啊。”妈妈感慨着:“能在人生最后时光看到家乡发展也算没有遗憾了。”
我和爸爸脸色同时一变,爸爸忙道:“你胡说什么,我早就说了我们要像那对杭州退休老师一样开着房车全国旅行呢,没完成这件事你怎么能走呢?”
“是啊妈,你看你回家到现在状态越来越好,或许真就是身体在自愈了呢?”
妈妈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窗外。我忽然有个念头,在点评软件上联系到一家店,我向店主提出立即就使用所购产品的要求,店主说没问题。于是我对爸爸道:“现在我们去县城。”
“去县城干嘛?”妈妈奇怪。我却坚持:“马上就去,反正一切听我的。”
爸爸想了想,对妈妈道:“去县城走走也好,去看看你的母校,看看我们年轻时约会的地方。”边说着边调转了车头。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县城,县城这几年也变化不少,年轻人很多都在县城买了房,到处都是高大的楼房,马路也很宽敞,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北京。
爸爸微微一笑,转头对我道:“是不是很惊讶,其实家乡业发展得不错,你愿意的话随时欢迎回来发展。”
妈妈也被眼前一幕震惊了,喃喃看着窗外说不出话来。车开到了我和店主约定的地方,爸爸把车停好,抬头看看那店的招牌,愣道:“婚纱摄影?”
正说着,热情的女店长早已迎了上来:“哪位是在网上订了我们婚纱摄影照的辛先生?”
我向店主讲明了情况,店长忙笑着说没问题,但需要我们稍等片刻,因为摄影师和化妆师正在赶过来。
妈妈拉我到边上,问道:“沐沐你这是干什么?怎么突然就拉我们到摄影店来?”
我还没回答,爸爸已经爽朗哈哈大笑起来,他拉住妈妈的手,面露微笑道:“孩子这是孝顺,这也怪我当年都没和你拍婚纱照,这是我对你的亏欠,正好今天也能补上。”
我对妈妈道:“您和爸爸刚复婚,拍个婚纱照也不过分,况且我妈妈这么漂亮,当然要拍出最美的照片。”
“鬼精灵。”妈妈笑骂一声,但也不再抗拒。
婚纱照拍得很顺利,不得不说妈妈的先天条件太好了,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化好妆的她仍旧不输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多少。摄影团队的服务很专业,他们总共准备了三套衣服,分别对应不同的场景。我们一行人几乎踏遍了县城的街道、商场、公园等地方,妈妈也很兴奋,做出不同的造型来配合摄影师。最后一站是县中门口,当我们一行人站在县中门口时,妈妈一下子就站住了,她出神地望着县中那嵌着烫金大字的门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也一阵感慨,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县中应该也会是我的母校。
“辛先生,现在请您搂住你妻子,然后亲吻她。”摄影师让爸爸和妈妈站好位子,为了能将门匾上的字拍入,他自己则几乎快趴在地上。
爸爸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妈妈穿着朴素简雅的白纱,两人听都摄影师的话脸都一红,但最后还是照做了。可怎么亲都像是蜻蜓点水,摄影师连拍几张都不满意。最后急了,对爸爸道:“您要像生离死别那样深情,就好像这是最后一次亲您的妻子一样。”
我一听暗叫糟糕,摄影师并不知道妈妈的情况。爸爸和妈妈也一惊,我以为以爸爸的暴脾气接下来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却深情地望向妈妈,妈妈也看着他,然后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就是这种感觉,太棒了。”摄影师大喜,让两人保持,直到他拍好照片,两人依旧没有分开。摄影师想提醒二人拍摄已经结束,我立刻阻止了他。看着爸爸妈妈像初尝爱情的年轻人那样激情,我也不禁感动,可心中又有一丝悲意。太阳渐渐西沉,半天的拍摄结束了,我们逆着霞光往回走,那夕阳真的好美好美,可惜它就快沉沦。
“沐沐,以前爸爸是不是很过分?”我们在县城最好餐厅吃了一顿西餐,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妈妈有些疲惫,便在后排躺下了,我和爸爸坐在前排,车快速行驶着,他忽然开口了。
我微微一怔,脑海中浮现的是我孩提时代的孤独,在学校里被仇嘉赟和仇嘉斌兄弟欺负后不敢与爸爸说,甚至听到他摩托车引擎声就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场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使我已经原谅了他,但让我矢口否认他曾带给我的恐惧和偏见,我依然做不到,所以我保持沉默。
“你小时候有些事爸爸对自己当时的做法很后悔,你能原谅爸爸吗?”
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便敷衍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们一家人现在很快乐不是吗?”
爸爸没有接话,而是继续开车,等车驶出拥堵路段,走在乡间路上时,他又开口了:“你对你爷爷没有印象,但他曾经却使我最恨的人,直到他去世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心痛。”边说爸爸边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沉闷的空气流通起来。
我终于不再对他爱搭不理,嗯掉手机屏幕,认真听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个从未见面的爷爷的故事。
“你爷爷对我的态度和我小时候对你的态度几乎一模一样,也是我不争气,经常惹是生非让他生气,他又是一个很骄傲很要面子的人,见我这副德行便常把我打得哭天喊地,有一次甚至把我脱了衣服吊在树上用柳条抽。那时候你奶奶就和你妈妈一样,为了我和他吵架,而他越是打我我就越恨他,在心里也一直发誓自己成为父亲后绝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爸爸说到这,转过头看我。我向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于是他接着讲:
“大人们总是忘记自己曾是小孩,以为小孩能懂得大人的苦心,而孩子一旦不听话,就恨铁不成钢地用最偷懒的暴力手段去胁迫他们听话。可能那时候你很怕我,但其实暴力教育只能事倍功半。现在想来真是后悔,我从不问你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问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只觉得让你吃饱穿暖,你就该用优秀的学习成绩来回报我。我以为自己不会成为像你爷爷那样的人,想不到最后却还是重蹈他的覆辙。”
“其实……当年的事情我真的已经记不清了。”我不想让爸爸太自责,虽然他曾经的行为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格,曾经也是耿耿于怀,可这段时间的相处已让我慢慢磨去心里那些疙瘩。我渐渐明白爸爸曾经确实很不近人情,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放弃过爱我。
“那你……愿意原谅爸爸吗?”问这句话时爸爸专心开着车,甚至不敢看我一眼,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格外心疼。
“不!”我斩钉截铁道。爸爸的眼睑一下子就耷拉下去了。
“因为我根本没有恨你。”是的,所有冰雪都在这一刻融化。没有春风吹不进去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主动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