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模成绩出来,我的成绩超过了县中往年录取分数线,颖却差了不少,虽然她很聪明,但毕竟基础太差。颖看到自己成绩只是一愣,然后撸起袖管发狠道:“他奶奶滴,我还不信自己考不上县中了,这个寒假你陪我一起死亡复习。”
我笑道:“没问题,只要你能坚持,我奉陪到底。”
于是一整个寒假我和颖几乎天天在一起复习,基本都是在我家,偶尔也会拉着嘉诚一起去小镇图书室学习。嘉诚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课外书里,甚至有一次我们两个回去的时候忘了叫他,他倒也不说什么,第二天照常和我们一起去看书。
如果学累了,颖就带我去跑步,遇到周末一中的足球场开放,我们也会自己拿着球去过过瘾。我守门,颖射门,她的脚力很强,每次球打在我手上都觉得生疼。一次我们在黄山菜饭用餐,两人把桌上整整一瓶醋都用光了,老板怒道:“你们两个小屁孩干嘛,倒这么多醋。”
我俩估计已经被附近小餐馆都拉入黑名单了,至少沙县小吃的老板娘和兰州拉面馆的老板见我们去就把醋壶收起来,所以我们都不太愿意去那里吃饭。
“醋放这里不就是让人吃的吗,况且我们也吃得完。”颖一边说一边用调羹挖起一勺米饭和醋的混合物送进嘴里。我赶紧学她的样子,我们两人做出享受的表情挑衅老板。
“两个小屁孩,我管你们吃不吃,反正用掉这么多醋得加钱。”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我们又没浪费,而且这醋壶那么小,能用掉你多少醋?”颖恼了。
“算了算了!”我看颖有和人吵架的趋势,赶紧拉住她,老板那里我也劝住了。颖还要说,我向她比了个眼神,只有我们懂的眼神。颖忽然就坐下了。
“准备好了吗?”吃干净最后一口饭,颖打了个饱嗝,用纸巾抹抹嘴,向我挑了挑眉毛。
“3、2、1”我倒数着:“冲!”
我们跟子弹一样把自己射出饭店,老板微微一怔,随即追到门口大喊:“你们还没给钱呢。”
我们不理他,一口气跑出几百米,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
“不行了,跑不动了,刚吃饱肚子痛。”我们一边喘气一边笑,笑到最后口水呛到自己,便相互拍着对方的后背止咳。
“咳……看到他表情……咳……了吗?咳……太……咳咳……也太好笑了……咳咳。”
“咳咳。”我呛得话都说不出了。
许久我们才恢复正常,刚才我给颖眼神,颖就知道我又要和她一起做“坏事”了,我告诉颖我们把两份饭钱压在碗底藏好,然后故意跑出去,恶作剧这个小气得老板,让他误以为我们吃霸王餐。
颖自然同意我的想法,她恨不能在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找点刺激的事情做。本来她就想了很久要去吓五金厂那只聒噪的狼狗,现在有更有趣的事情做,她岂能不兴奋!
我们结束一天的复习,各自回到家里,我本想先回房间放书包再下楼和妈妈爸爸打招呼,却发现自己房间的灯亮着。我觉得奇怪,打开门妈妈正背对着我坐在我的转椅上,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空调,就安安静静坐着发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轻轻叫了她一声。妈妈转过身,脸色极其平静:“晚饭吃了吗?”
我点点头。
“你和孟颖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老师说我的成绩只要维持下去,考县中绝对没问题。颖虽然还差一点,但以她的聪明和勤奋,老师说她下学期也有很大希望上重点中学。”
妈妈做出了然的表情,我把书包放下,问她:“您今天没去下面帮忙吗,我看水果超市和饭店里客人都挺多的,我还想等会儿下去跟您打招呼呢。”
妈妈不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道:“沐沐,你想过去更好的地方学习吗?能给你专业绘画指导的城市?”
“嗯?”我不解妈妈的话:“去县中也可以获得艺术方面的教育呀,到时候专门去机构里学不就好啦。”
“我是说更大的平台和更好的学校,其实你应该知道自己如果再努力一把,成绩不止于上县中。”
“可是你和爸爸以前觉得我上县中你们就很满意了呀,为何突然改变想法了?”
“不是你爸爸改变想法,而是我的主意。和妈妈一起去省城,妈妈会在那里买一套公寓,再租个店铺开家小裁缝店,你愿意跟妈妈一起去吗?”
我听着不对劲,怎么妈妈好像要抛下爸爸和我单独生活:“您和爸爸是不是吵架了?”
妈妈一愣,然后笑道:“想什么呢,我和你爸爸没事,你别多想,只管好好读书准备中考就行。”
我还是不能放心,妈妈摸了摸我的脑袋:“放心吧,我和你爸爸很好,只是我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未来,不应该局限于县中。”
“可是我都和颖约好了,如果报更好的学校,我和颖都没有把握呀。”
“那就好好努力吧,如果你们都能上省重点,妈妈愿意陪你们去省城读书。”说着妈妈站起身来:“你休息会儿吧,今天在外面看了一天书也累了,妈妈过段时间再来找你。”说完她关上门下楼去了。
我并没有把妈妈的话放在心,毕竟以我目前的成绩无法上省重点,即使我考到了省重点的分数线,没有颖陪伴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我没想到初三最后一学期的二模我的成绩就达到了历年省重点的分数线,妈妈直夸请的辅导老师有用,我却很平静,因为颖的成绩不升反降。最近颖的状态很不对劲,总是一个人回家,而且有点故意躲避我的意思。终于在一天放学后我把她拦住:“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走到操场边的黄沙地里,她低着头用脚尖在泥土地上写字,看不清在写什么。我打破了沉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颖摇摇头,继续用脚尖写字。
我有点生气,把她写的字踩掉。颖终于开口了:“你应该去省重点学习的。”
“为什么?不是说好一起读高中一起读大学吗?”
“可是……”颖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们家是不是出事了?”
颖低下了头,她的下巴很尖,脖子像玉一样温润无暇,二者组成了好看的线条。
“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我当然都懂!我都和哥哥进入过你的梦境海。我心里想着,可是又忽然意识到颖低落的情绪是最近才出现的,她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万一我能明白呢?”我尝试着让颖说出心里话,颖依旧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
颖转身竟离去。放学的时候颖和班里几个女生一起走,我再也忍不住,硬挤进她们中间。几个女生一脸坏笑看着我,一副“都懂”的表情,很自觉留给我们二人独处空间。颖还想叫住她们,她们却笑嘻嘻地走开了。
“都怪你,人家误会我们了!”颖恼怒不已,但却不像平时那样动手打人,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有什么误会的,我们不是经常一起回家吗?”我追上她,路过的车辆速度都不慢,我把她让到马路内侧,推着自行车和她并排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还不能信任我。”我直接说出了心里话,因为我被颖最近的态度弄得很憋屈,总是患得患失。
颖身体一颤,她边走边踢路上的小石子。
对于颖的行为我并不生她的气,反而感到一阵心疼,但我实在猜不透她发生了什么。我们沉默地走了一大段路,不断有低年级的学生嬉笑追逐骑车掠过我们身边,我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道:“其实我也有秘密。”
颖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惊讶。
关于对她的喜欢,关于哥哥,关于妈妈和我谈论的事情,我有太多想和颖说,但我一时又说不出口。我沉吟片刻,想起大家都玩的QQ漂流瓶,便有了主意:“你等我会儿!”说罢我停好自行车,跑去路边小卖部买来两瓶玻璃装的汽水,盖子已经在店里打开了。
“给!”我递给颖一瓶,这是我们平时最喜欢喝的。
颖一愣,还是接过了:“谢谢。”
这两个字几乎刺伤了我的心,一下子拉远了我们距离。我强作镇定单手推自行车单手喝汽水,平日里冰爽的汽水现在却是苦的。我知道我和颖只见必须坦白一些事情了:“等三模结束,填志愿之前的晚上,我们在初次见到哈利的那条小巷的亭子里见面。”我晃了晃手中快见底的汽水瓶:“我会把我的秘密写在纸上封起来放瓶子里,如果你愿意听我倾述,那就不见不散。”
颖想了想,点头道:“好。”
我拿汽水瓶的手虚晃一下,像往常一样作势要用汽水泼她,颖吓得倒退两步。我这才笑了,一步跨上自行车:“前面就是公交车站,今天我也不自讨没趣让你跟我一起走了。这段时间我们互不打扰,各自在家好好复习,等约定那天不见不散。”我甚至不给颖接话的机会,骑车扬长而去。
回到家时妈妈帮我把书包拿下李,并招呼我赶紧吃饭,她亲自下厨做的晚饭。最近我又感冒了,身体总是断断续续出问题,妈妈责备我不注意休息,在我吃饭的时候她则帮我切饭后水果。也只有妈妈这么关心我,爸爸又不见了人影,我才想起来几乎有一个多礼拜没见到他了,他工作似乎越来越忙。
“爸爸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妈妈切水果的刀顿了一下:“他在水果店的那里忙着进货。”她说这句话时有些犹豫,但我没有察觉到异样。等我吃好晚饭要去做功课,妈妈叫住我。她关上用餐间的门,把后厨的噪音隔离开来:“坐一会儿,妈妈有事问你。”
“您说。”我很奇怪她今天为何有点严肃。
“最近你和孟颖还在一起吗?”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更加诧异,想到她上次说让我跟她一起去省城的话以及颖最近令人琢磨不透的古怪行为,我皱眉道:“您不会和她说了什么吧。”
“我怎么会找她,倒是她,我担心她的状态会影响中考。”
我知道妈妈一定听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妈妈也奇怪:“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妈妈做出了然的表情:“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她叹口气,才道:“她爸爸前段时间被抓进去了,偷东西,我是今天听店里的顾客谈论弄堂区的事情才知道的,你竟然还不知道?”
我吃了一惊,这件事颖从没和我讲起,怪不得她最近状态那么差,还不愿和我一起回家。不过想想也有道理,我爸爸如果因为刑事犯罪被抓走了,我一定觉得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我爸爸妈妈不会,因为他们是小镇上的模范夫妻,去年居委还给我们颁布了“幸福家庭”的门牌钉在饭店门框上呢。
“我得和她聊聊,她最近学习完全不在状态,这样下去可不行。”说着我起身就要去找颖,妈妈叫住我:“既然她不肯告诉你,那她一定不想让你知道,你把事情挑明了反而让她难堪。”
我停住往外冲的脚步,想想妈妈的话也有道理,但看着颖低迷的状态我有想不到好办法。
“你先回房间吧,一般私人盗窃案件如果进行赔偿并取得受害人谅解,那么就可以减免处罚。派出所张所长是我和你爸爸的朋友,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找孟颖妈妈和受害人一起去所里谈谈。”妈妈把事情的解决方案直接告诉我,并且还补充道:“我保证不让孟颖知道这件事,如果涉案金额不大,为了你,这笔钱妈妈愿意借给她们。”
我从没想到妈妈会如此通情达理,更想不到她会把事情的解决方案想得如此周密,我甚至有点看不懂我的妈妈了。得到妈妈的承诺后我安心回到房间,忽然又想起颖不是一直恨着这个酒鬼后爸么,怎么会因为他的被捕而变得恍恍惚惚。看来颖对他父亲并非没有感情,至少从她妈妈角度考虑,他出事情对颖也会有极大的影响。
我打开电脑查询关于盗窃的处罚条例,以及保释的条件,想到颖需要帮助,便从凳子底下摸出钥匙,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小铁皮盒。当我打开铁皮盒时却吃了一惊,我的钱少了五百多!
只有颖知道我藏钥匙的地方,确实我有很久没清点我的储蓄了,但我却清楚记得它的数额。回想颖每次来找我都没有任何异常,但除了她没人能知道钥匙藏什么地方。我趴在地上仔细检查我藏钥匙的铁盒,检查我的抽屉和小铁皮盒,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我还是不能相信颖会做这种事,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我听出那是妈妈的脚步,便赶紧放好盒子,关上抽屉,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的小秘密。
妈妈敲敲门然后走了进来,她把切好的水果放我桌上:“你刚才忘拿了。”
我应了一声,胡乱翻着书。妈妈想退出去,忽然又问:“最近零花钱够吗,不够我再给你点,冲刺阶段别想着省钱,该吃的穿的自己买点。”
我几乎是抢着她的话尾音道:“够的够的,您放心吧,我还有很多储蓄。”
妈妈点点头,这才退出去。门被轻轻合上,再也听不到任何杂音,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很快我就咳嗽起来,这该死的身体又不争气了。
过了两天妈妈告诉我颖的爸爸这次涉案金额不少,她也爱莫能助,还皱眉道:“家里有案底,以后他女儿的后代进体制都要受影响。”
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让我从现在起远离颖这种人,自从妈妈提出去省城的建议被我拒绝后,她就一直说些离间我和颖关系的话,我假装没听到,妈妈却继续道:“而且有些东西会遗传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以前昏头了帮你们创造一起学习的条件,现在我对这小姑娘人品也要怀疑了。”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颖人品我就想到铁皮盒里的钱。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我竟失控情绪,对妈妈脱口而出道:“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颖不会是那种人!”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过分,妈妈显然也懵了,她的儿子从没和她这样说过话。
“我说这个人有问题就是有问题,你还不信,现在你竟然这么和自己妈妈说话,是不是跟她学的?”
我本想道歉,听到妈妈继续诋毁颖,有点生气,反驳道:“别什么脏水都往人家身上泼,我知道你的算盘,你就是觉得我不想去省城读书是颖的原因,所以千方百计诋毁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反了,反了!”妈妈气极,伸手想打我耳光,我不闪不避,妈妈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重重关上门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知道她肯定是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了,但奇怪的是等了很久爸爸都没有来。第二天妈妈照样帮我亲自做晚饭,削水果。爸爸忙着饭店运作,只是在路过大厅时看到他便匆匆打了个招呼。爸爸的神情好像很不自在,我也没多在意。
我想给妈妈道歉,妈妈却压根不提昨天的事情,我终于忍不住道:“无论如何,我都只考县中,因为我答应过人家的。”
妈妈没说话,帮我盛了一碗热乌骨鸡汤。
我决定找颖谈谈,在她又一次想逃避我的时候。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了,这不是你逃避的理由。”我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
“走开,别烦我!”颖今天很不耐烦,想直接推开我。她的力气很大,我被推着后退三步,但我仍不让开,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你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就不理人了,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我也生气了,当颖再次推来时我不闪不避,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一股大力从那里传来,下一秒我就坐在了地上。我剧烈咳嗽起来,前几天犯的病还没好。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停住扶我,又一扭头走了。我终于爆发了,忍着身体的不适爬起身子一把拉住她,颖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她停住脚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几乎就要把哥哥为她牺牲的事情说出来,但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冷酷而又漠然的脸,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感恩的良知。我忽然就心冷了,把想要说出的话咽了下去,对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说自己的委屈反而使她觉得你卑贱。我只是觉得不值,为哥哥的牺牲觉得不值,为妈妈对颖的帮助觉得不值,我甚至为了眼前这个人和妈妈吵架,我找她也并不想质问她是否偷了我的钱,我只想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帮助她打开心结。但这一次,我忽然觉得累了,既然她不想接受我的帮助,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我松开握住她的手,颖冷冷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没有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只觉得天旋地转,四周一片空旷,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这个世间,任光阴流逝、沧海桑田,我在过去和未来都是如此孤独。
回到家时妈妈又在房间在等我,她的脸色格外苍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我吃了一惊,低唤道:“妈。”
妈妈忽然抱住我,我吃了一惊,又轻唤:“妈。”
妈妈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啜泣,我不敢再说话,任由她发泄情绪。
过了会儿妈妈的情绪稳定下来,她轻轻放开我,眼睛因为哭泣显得有些浮肿。我看到了妈妈眼角的皱纹,虽然有名贵化妆品的修饰,仍可看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
“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缘由,但我不愿意主动说出来,因为我坚信电视上一直看到的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家。可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创作,能随心所欲编撰情节,我心里喊了一万遍“不可能”,妈妈却还是把我最不愿听到的那个真相告诉我了:“你爸爸出轨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本来我想你要中考就算了,可我原谅过他两次,最近他又偷偷和那个野女人联系,这次我再也不能原谅他了。”
妈妈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为刚哭过而有些沙哑,但我听了却如五雷轰顶。爸爸出轨了,而且妈妈之前已经原谅过他两次?我想很长一段时间来都没见到爸爸,还以为他忙着工作抽不出身,现在想来确实有问题。我又想起寒假里妈妈第一次提出让我跟她去省城,难道那时她就决定离开她了吗?可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爸爸和妈妈不是一起搀扶走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吗,在大家眼里我可是生活优渥,家庭美满的典型呀。忽然明白这段时间以来为什么妈妈会有空照顾我的起居,而爸爸看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他是在愧疚。
妈妈忍不住哭出声来,自从他们做生意以来我再没见过妈妈哭泣。看着妈妈难过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初一时因为我的学习成绩问题妈妈和爸爸吵架,那夜的月色分外皎洁,妈妈侧躺在场上轻声啜泣的背影仍印刻在我脑海里。想起从小到大爸爸对我的棍棒教育以及每次妈妈因为保护我而受到的伤害,还有爸爸出轨后妈妈为了我而选择的隐忍,一时间我心乱如麻。颖对我态度的忽然转变都让我觉得无法接受,更何况像妈妈那样,同床共枕十几年最亲密的人的背叛呢!
我忽然感觉无比愤怒,这段时间以来颖带给了我巨大的压抑,今天爸爸的出轨事件就像是冲垮堤坝的最后一道力量,我的怒火如洪水汹涌。我径直跑向后厨,在案板上找到一把切大骨的钢刀。赵大厨见我这样子吓一跳,问我干什么,我问他有没有看到爸爸。赵大厨告诉我爸爸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车都没开。我找不到当事人便拿他的私人物品出气,我跑到店门口,爸爸的车就停在饭店前面的场地上,我拿起钢刀对着车门和车窗就是一阵乱砍,路人见一个初中生打扮的学生在街上发疯,纷纷闪到边上指指点点。
我边砸车边喊爸爸的名字,骂他是王八蛋,爸爸在小镇上也算小有名气,不少人看明白了,这是天雅饭店老板的家庭纠纷。我已经顾不上面子了,我就是要让爸爸丢脸。
妈妈带着赵大厨和杰哥冲出饭店,赵大厨夺下我手中的刀,他力气大,我挣不开,被他夺走了武器。妈妈一把抱住我,她哭着叫我的名字,我也哭了,十几年来的委屈在这拥抱中尽情发泄。杰哥怕造成不良影响,忙着劝围观的人散去,但他越劝围观的人却越多。我们这边动静很大,整片街区都能听到声音,我在泪眼朦胧中寻找那个最希望出现的人,可惜她没来,反倒是哈利很通人情地轻轻舔我的手,这一刻我才明白狗有些时候比人更重情义。
她甚至请了好几天的假,妈妈说她母亲抛弃了这个家,带着妹妹回老家了,而且没有带走她。我想去找她了解情况,但我相信那天我在街上大闹的事情她一定知道,她并没有来关心我,我为什么要去关心她?
砍完车后没几天,我们一大家子又聚在了饭店最大的包房里,只是这次并不是聚餐,而是家庭会议。爸爸跪在妈妈面前求她的原谅,那神情是我从小到大没见过的,印象中的父亲是那么高大严肃,是我童年绝对的权威和畏惧对象,可这一跪直接将他的威势跪矮了一大截。爸爸请求妈妈再原谅他一次,妈妈脸上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同样的事情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叫我如何原谅你,离婚吧,孩子归我,财产我只带走必要的一部分。”
舅舅和姑父同事劝妈妈冷静冷静,再原谅爸爸一次,就连平日里总喜欢看别人好戏的舅妈都站在他们这边,大家都是劝和不劝分的态度,但妈妈却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坚持要把这段婚姻关系终结。
最后外婆长叹一口气对妈妈道:“既然你自己做了决定,就千万不要后悔。”外婆从来和大部分性格和气、尽力调解小辈矛盾的老人不一样,整个过程她只讲了这一句话。
妈妈和爸爸将要离婚这件事就基本被确定下来,接下来就是协商具体细则,这些事情我并没有参与。
妈妈还怕这件事会影响我中考,但越是这样我越发誓要好好准备接下来的三模考试,至少让妈妈在爸爸面前争口气。颖并没有来参加考试,她已经请假了好几天。考完三模妈妈告诉我她基本上和爸爸达成了协议,我跟着她,她让我好好复习,争取能去省城读书。我算了下,后天就要填志愿了,心还是有不甘:“我再想想。”
颖终于来上学了,但她心思并不在学习上。陆老师找我问颖的事情,我告诉她我也不清楚。
填志愿前那天晚上我拿着空的汽水玻璃瓶走出家门,妈妈叫住了我,问我到哪去。我告诉她我只是想散散心,我牵着哈利来到“顺心园”面包房,那是我和她初遇哈利的巷地方。哈利很懂事,走到巷口就站住了,看着我又看看当初她栖身的水泥柱,向我拼命摇尾巴。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小时候流浪的日子,是我们把她从寒冷的雨夜救了出来,狗和人不同,所有狗都是懂得感恩的。
天色还早,一群老人在亭子里下象棋,他们见我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过来这里,不由得笑道:“小伙子,这么早就跟我们一样享受退休生活了吗?”
我笑笑没有回答,他们觉得没趣,便继续下棋。我从太阳西斜,等到最后一个下棋人走完,再等到月色渐明。下了班的人朝我看一眼又匆匆走掉了,或者是刚买完菜的阿姨小跑着回家,怕孙子吃不到热乎乎的晚饭。我手里拿着明晃晃的玻璃瓶,像烂柯人似的傻傻等着,终于连路灯都亮了,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自作多情。
我感觉六月的天特别冷,我知道自己又要感冒了,便带着和哈利慢慢走回家,身后是被路灯拉长的两道长长的影子。我把瓶子摔得粉碎,然后捡起地上的纸,玻璃碴割破我的手,鲜血染上白纸黑字,我把纸张撕得粉碎,然后把碎屑扔进垃圾箱,合上盖子,它和我的过去一同被藏入黑暗。我此刻竟然出奇冷静,不喜不悲、不哀不怒,波澜不惊。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第二中学,妈妈和爸爸办了离婚手续,爸爸以现金方式补偿妈妈一大笔财产,我没有跟任何同学或老师道别。我又生了一场病,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咳嗽,辗转反侧不能入梦,过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有外公的身影、有小强的笑容、甚至我梦到了仇嘉赟和仇嘉斌,但就是梦不到哥哥,梦不到我最想见的哥哥。我着急地哭了,渐渐地我好像陷入一片温暖的金色海洋,我拼命划着桨,希望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海。不知划了多久,我好像看到了海岸线,陆地上的景象逐渐放大,这里是一个被金光笼罩的国度,我赤脚踏上沙滩,茫然环顾四周,忽然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
“沐沐,你来了,你从无涯海回来了。”
我一转身,泪水止不住涌出来,那刚毅的脸庞,棱角分明的轮廓还有飘逸的黑发,那双我日思夜想的眼眸。哥哥紧紧抱住我,并亲吻我的脸颊,又亲吻了我的嘴唇,我感受到了他的眼泪。我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天空逐渐阴沉,太阳落到了山的另一头,哥哥轻轻推开我,我却不愿松手。哥哥笑道:“以后的路还是要找你自己走的,不是吗?”
我疑惑道:“你不是回来了吗?”
哥哥笑着摇摇头:“我只是你记忆中的梦,不信你看。”他指向我身后的无涯海,我看到天地在塌陷,海水像入归墟那样被吞噬着卷入深不见底的洞穴,混沌向我们蔓延过来。
我惊叫着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哥哥消失了、无涯海也消失了,只有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将窗帘吹得沙沙作响。我记得我关了窗呀,我觉得很奇怪,去把窗关了,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这里虽然处于阁楼,外面的人依旧可以通过外面的铁架爬窗进来,所以我一般不会开窗,今天大概是忘锁了,导致窗被风吹开。
我赶紧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灯拿出牛皮笔记本,哥哥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把那双深邃的眼睛补了上去。
第二天我和妈妈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车,我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只有牛皮笔记本和小强送我的奥特曼舍不得落下。火车驶离县城,驶离闹市区,被抛在身后的除了家乡,还有五味杂陈的童年。
欠了陆老师没还的那两分,是用我那年生日许愿“全家永不分离”的失效交换的,这是我意料不到的沉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