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的时候外婆已经在准备早餐了,她的手很巧,正在给我做兔子形状的糕点,锅子上还冒着腾腾热气,里面煮着现磨的豆浆。
“趁热先喝点豆浆,然后你坐着等一会儿,我帮你蒸些糕点。”
“好的。”我答应了,外婆没有因为昨晚的失态向我道歉,我也没有提及,对于这件事我们两个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吃完早饭外婆就去地里忙着除草了,小黄摇着尾巴向我奔来,因为通常这个时候我会带着它在村里到处乱跑,但今天我却提不起兴致来。小黄觉得奇怪,便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脚踝,我摸了摸它的头:“抱歉啊小黄,今天我不能陪你玩,你一个人呆着吧。”
小黄是只很通人性的狗狗,外婆已经养了她七八年了,它听话地走了出去,然后趴在自己的狗窝里耷拉着耳朵看我。
我通过敞开的后门看到外婆弯腰除草的背影,又看到屋子角落里那张每天傍晚都要被搬到庭院里的小椅子,脑袋中想起哥哥的话:“如果外公还在,他最希望看到什么。”我想了想,忽然做了个决定,我大声告诉外婆我要骑自行车回家一趟去拿点东西,外婆让我按时回来吃午饭,我答应了。我冲到我的自行车旁,这辆车是妈妈的凤凰牌,以前她作上下班通勤用,现在她整天忙着打理饭店,因此她的自行车便归我了。小黄见我要出门就跟着我跑了一小段,不用我呵斥,到了主干道上她就自己回去了,小黄总是这么乖。
正值夏日清晨,天上的云形成泾渭分明的画面,一半的光幕洒向大地,让人间一半呈现彩色一半呈现黑白,像是有人在投影仪上贴了太极图,只有一半光能穿过投影。我迎着微凉的清风沿着运河边的主干道向镇中心骑去,一路经过那棵爬着毛毛虫的白枣树、那些没有栏杆的桥梁以及那堵半圮的墙壁。当年也是同样的路边景色,同样的炎炎夏日,只是那时候骑车的人是外公,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闻着他的体味,微风从背后吹来。
我的屁股离开座垫,整个人站在自行车上用力蹬起来,不一会儿太阳开始露出全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彩色,我感觉汗从背部的汗毛渗出流淌下来。渐渐的我看到了“天籁饭店”那欧式穹顶以及上面巴洛克风格的雕塑,过了这座方圆十里内最豪华的饭店,再往前走两个路口,那间卖早点的小门面就在镇上最大的十字路口拐角处。
熟悉的路口依旧拥挤,由于一侧的非机动车道在排下水道,许多自行车和电动车只能占据机动车道,再加上部分不遵守交通规则乱闯红灯的行人,使得早高峰的路口显得格外混乱。
早餐店已经排起了长队,顾客基本都是镇上工厂里上班的。我将自行车停路边加入了队伍,不一会儿就轮到我了。这学期爸爸妈妈基本没时间陪我,他们便用增加零花钱的方法来代替陪伴,我买了两个油墩子,发现老板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老板娘则又瘦又白,看起来要比老板年轻十好几岁。
“娃娃,两个油墩子八角钱。”老板娘开口了,听起来不像本地口音。
我摸着手中热乎乎的油墩子,打开尼龙袋尝了一口,发现它又软又潮,不是小时候又脆又香的味道,小时候的外包装用的也不是尼龙袋,而是木色的包装纸。
我想向老板打听原店主的情况,但见他们一直在忙也就没好意思问。等到太阳完全升起,路边树上的蝉也开始歌唱,买早餐的人才渐渐散去。老板娘注意到我一直站在路边,就问到:“小娃娃你是干啥子嘞,是不是有事情。”
我点点头,向他打听几年前卖油墩子的周爷爷现在在哪,因为外公以前与他认识,所以我知道他姓周。
“那个是俺们房东,他就住在后面小楼里,俺们也住那儿,你找他啥事。”
“我是他一个朋友的外孙,我爷爷让我来找他。”
“这个好办,你等俺们收摊带你去见他,你要么先进来坐坐,外面也怪热的。”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并邀请我坐坐。
我笑笑道不用了,她也不再坚持。过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慢慢少了,早高峰一过早餐店也就闲了下来。老板点了根烟对他老婆道:“铺子我看着,你三点半起来也怪累滴,你带这娃子去见见老周,然后你也去休息吧。”
老板娘应了声,让我跟她走,我谢过老板就跟了上去。
“老周也是可怜人,女儿嫁到了外地,儿媳妇和他儿子离婚后就带走了孙子,后来儿子帮人干活从楼上摔下来也走了。老周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年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老夫妻两就守着一点养老金和我们的租金过日子,你待会说话让可得注意点嘞。”
我答应着,我们穿过一个走廊来到一个小院,院里面是一栋两层小楼房,好心的老板娘告诉我老周夫妇住一楼,楼上是她和丈夫住的地方。
“江阿姨,江阿姨,你人在恁个,有个娃子说是要找老周。”老板娘推开门,我跟着进去,一股常年不通风夹杂着有机物变质的闷臭味扑面而来。
“谁找我?”一个头发银白,身高比我还要矮的老奶奶站起身来,她很瘦,戴着眼镜,皮肤很白,看起来不像是常年干体力活的,我猜测她年轻时可能是个小学老师或者商场售货员。
“就是贼个,说是老周朋友的孙子。你们两个聊,我先去休息了。”老板娘边说边走出了门。
我谢过好心的老板娘,然后向眼前的老奶奶鞠了一躬,叫了她一声周奶奶,虽然刚才老板娘嘴里喊出了她的姓氏,但为了尊重我还是按照礼节喊了她丈夫的姓氏,并且告诉了他我的身份。
他想了想,才道:“哦你是老方的孙子啊,老方以前和我家老周挺熟的,两人有时候还会一起打牌,你在襁褓里的时候我还见过你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周奶奶笑着看着我,然后让我坐:“要不要吃点饼干,我给你去拿。”
“不用不用。”我赶紧拉住她,我可不想麻烦人家。
“老方也走了好多年了,当年老周和我说的时候我还有点不相信,你说老方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遇到这种事情。”她叹了口气,然后问我:“这次你来找我家老周有什么事情。”
我深吸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告诉了她那天外公买油墩子出车祸的事情,当然其实那天外公只帮我买了雪糕,还没来得及买油墩子就出事了。
周奶奶的眼眶红了,她感叹人生的种种意外。我知道她肯定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被窝里的人无法体会露宿街头者的寒冷,因为快乐和悲伤不能传染,只有同样经历过某些磨难和打击,才能同情别人的伤痕累累。
“所以我想帮助外公履行承诺,把油墩子放在椅子上,虽然它已经迟到了好多年。我刚才尝了一下,发现周爷爷的油墩子与现在卖的油墩子口味完全不一样,我想请周爷爷再帮我做一次当年的油墩子。”
“我完全同情你。”周奶奶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现在老周的情况有点特殊。”
“是谁在外面说话,是安安吗,我听到安安的声音了,安安回来了吗?”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我的安安,快到爷爷这里来,爷爷帮你准备了你最爱喝的椰奶。”
我愣了一下,周奶奶叹了口气:“他的痴呆又犯了,你跟我进来吧。”我跟着她,进到里屋,里屋的卧室,一个穿着厚棉服的老人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目光涣散,我甚至看到口水从他嘴角流出来。
“老头子总是一半时间清醒一半时间犯傻。”周奶奶无奈遥瑶头,抓过床边的一条毛巾帮周爷爷把嘴角和衣服上的口水擦干净。周爷爷却忽然眼睛发亮,盯着我兴奋起来:“安安你终于回来了,爷爷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愣了一下,面对一个疯疯癫癫的陌生老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妈妈总是告诉我路上碰到疯癫癫的人要小心,这种人说不定会拿出刀来砍人;她还告诉我不要跟陌生老年人走得太近,因为老年人会吸小孩子身上的精气。我对妈妈的这些教会总是半信半疑,因为每次爸爸打我的时候只有妈妈会保护我,所以我相信她是爱我的,不会骗我;可我又知道自己的父母总是有些自私的想法,让我怀疑他们有时候只是想劝我不要对别人太善良。我看着神志不清的周爷爷——这个集疯子与老人两大特质为一体的人——忽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温柔,那是外公曾经看他外孙的模样。我的眼睛一红,身体好像不受意识控制,竟然上前抱住了他。周爷爷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汗臭味,我却迷恋这股曾经熟稔的味道,声音也嘶哑了,叫了一声:“爷爷。”
“嗳,我的好孙子安安。”周爷爷紧紧抱住我:“你终于回来看爷爷了,爷爷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永远不会不要您。”我在周爷爷怀里哽咽了,我好想大声叫他外公,告诉他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我们拥抱了会儿,周爷爷忽然把我推开,然后兴奋地转身去拉身后的抽屉,他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罐椰奶递给我:“这是你最爱喝的椰奶,爷爷一直帮你留着。”
那是一瓶小作坊生产的高仿椰树椰奶,由于放的时间太长已经沾满了灰尘。我却毫不嫌弃地接了过来,把它拿在手里。
“安安啊,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爷爷,爷爷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周爷爷重复着这些话,让我听了更加心酸,我再次抱住他:“不会的爷爷,安安永远不会离开您。”
周奶奶看着我俩也在旁边偷偷抹眼泪,不久之后我听见周爷爷逐渐平缓的呼吸声,我轻轻从他怀里挣出来,周奶奶递给我一张纸巾。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周奶奶摇摇头:“我要谢谢你,孩子我们出去说吧,我给你弄点热水用毛巾擦一下。”
我们走到外屋,周奶奶帮我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
“您不用忙。”我把已经过期的椰奶放在桌上,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下。
她坐在我对面,半晌才开口道:“几年前我从厂里退休了,老周也不做早餐店了,本来我们打算好好享清福,没想到儿子和儿媳妇闹矛盾离婚了。”她缓了缓,喝了口水润润喉,才继续说:“后来我们的儿子在帮人装玻璃的时候从五楼摔了下去,现在我们儿媳妇已经改嫁,她甚至不让孙子认他的爷爷奶奶。”
说到后来周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为她家的悲剧伤心,但我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我想起了小强看着熊熊烈火时眼睛里的憧憬,被他的梦想所触动,我花了好几个星期才为他打造出一套超级英雄的“战甲”,现在我又在周奶奶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渴求。
我沉默了会儿才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不定期来看望周爷爷,陪他聊聊天、看看电视。”其实我并不知道周爷爷会不会恢复理智,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给我做一次油墩子,我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见我而安心一点,或者出于私心,我也能在他身上找回熟悉的感情。
离开周爷爷家已经快中午,周奶奶要留我吃饭我硬不肯。路过早餐店时我和老板打个了招呼,老板笑道:“娃娃下次来吃早饭俺给你打折。”
“我会常来的,谢谢您。”我也笑了。
回去的时候太阳正烈,我骑得满头大汗,外婆问我回家拿了什么,我说拿了一本暑假作业。晚上我和外婆一起看电视连续剧,我喜欢看战争题材的影视剧,看主角飞檐走壁展示个人英雄主义魅力。外婆经历过那场残酷的战争,虽然那时候她还小,但早慧的她却对幼时记忆刻骨铭心,她撇撇嘴道:“都是假的,人哪有这么大本事。那时候侵略者打进来,连你这么大小的孩子都要去参军,很多去了就回不来了。现在的电视剧真的是靠想象力乱拍。”不过她没有切换频道,只是继续织她的毛衣,在她旁边放着外公的椅子。
夜晚我想见哥哥和他说今天的事,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出现。朦朦胧胧中我听见房间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翻箱倒柜声,应该是外婆进我房间找东西。我虽然已经被吵醒,但我决定装睡。外婆翻了一会儿找到了她要的东西,我听见脚步向我靠近停了下来。下一秒一张薄薄的毯子盖在了我肚子上,外婆帮我重新打开电风扇的定时,我丝丝凉爽的微风吹在身上,我的心却是温暖的。外婆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睁开眼,看见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的薄毯,原来外婆刚才进来就是怕我晚上吹电风扇着凉,才翻出这条毯子帮我盖上。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会每隔三四天就去一次周爷爷家,有时是早饭后,有时是午饭后,因为我不想麻烦周奶奶给我下厨,即便如此有一次她还是硬留下我吃午饭,搞得我回去后吃不下任何东西,外婆还以为我在外面玩生病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周爷爷以及周奶奶坐在院子里的丝瓜藤下聊家常。
“你在学校里一定品学兼优,很受大家欢迎吧。”周奶奶问我。
“那还用说,安安从小学习就好,我记得她读幼儿园时就有很多小女孩跟他做朋友的。”周爷爷咧着嘴笑,涎液从他嘴角流淌下来,周奶奶忙帮他擦掉。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让两个老人心安,只好腆着脸吹牛:“还行吧,成绩只能算中上,朋友倒是挺多的,不过都不住在附近,不然下次带来一起看爷爷奶奶。”
周爷爷开心地笑了,周奶奶道:“你们坐着,我给你们切个苹果。”
“不用麻烦啦,我也要回去吃饭了。”我对周奶奶喊着,她却充耳不闻进了屋子。
到了第二个星期六的晚上,哥哥终于出现了,我问他去了哪里。
“我去旅行了。”
“你不是我的梦吗,梦也会旅行吗?”
“你们人类生活在人类的世界,我们梦则生活在梦的世界,当然也和你们人类一样需要吃饭睡觉旅行,甚至长大变老。”
我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不然等我成年后哥哥还是现在的模样,那我该如何称呼他。但我又有点生气,在我最需要他的这几天他竟然还有心思去旅行。
哥哥看出了我的不满,笑道:“我只是出去走几天啦,又不是离你而去,只要是旅行一定会回来的。”
我撇撇嘴算是原谅了他,可想到外婆的心结依旧无法打开,我又焦虑起来,我告诉哥哥周爷爷的事情,然后请他进入周爷爷的梦中,帮他找回理智。
“绝对不行!”
没想到哥哥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我有点吃惊,哥哥从来都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过话。
“为什么,就像你进入外婆梦境那样进入周爷爷梦境难道不行吗?”
“因为周爷爷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我无法进入。”
“我不信,如果是这个原因,你会一开始就说没办法,而不是说不行。”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哥哥态度很坚决。
我有点生气:“亏你还是我哥哥,这样的忙都不肯帮,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我想气气哥哥,好让他哄我,但他却道:“别的忙都可以帮,进入周爷爷的梦境我绝不会去做,这没得商量。”
“好,我自己想办法,不用你帮忙。”我转身就走,哥哥在后面喊我,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醒过来。我坐起身,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夜已深,窗外的虫鸣也渐渐停了。我心里有点难受,一晚上没有睡好,但第二天我照例很早起来,我决定再去看看周爷爷。
到了周爷爷家里,他已经坐在丝瓜棚下等着我了,周奶奶正和他有说有笑。我看的奇怪,喊了一声:“爷爷。”
周奶奶见我来了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我坐下。奇怪的是周爷爷今天没有叫我安安,他也笑了,眼睛显得神采奕奕。我心中一动,想今天他恢复了理智,可以帮我做油墩子。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让我摸不着头脑。
“孩子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来看我。”他拉着我的手,那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有着长辈的温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爷爷您说什么话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向周奶奶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今天爷爷与往常不一样。
周爷爷看见了我的动作,笑道:“你不用使眼色了,其实我要向你道歉,因为从你第二次来我就恢复了正常。”
我吃了一惊,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我固然从周爷爷身上看到了外公的影子,像对待自己爷爷一样对待他,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希望他能清醒,因为对我而言外婆的事情更重要。可他却欺骗了我,是在试探我吗?我不禁有点生气。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我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我怕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周爷爷说话的时候低下了头,我看到他失落又委屈的神情,怒气瞬间消失殆尽。
“您别这么说,和您在一起让我感觉像是外公回到了我身边,其实我来陪您并不完全出于外婆的原因。”
周奶奶道:“既然今天你们爷孙俩都坦白了,那中午我干脆做点饺子,大家庆祝庆祝。”
“好。”今天我没有拒绝,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回去不吃饭的理由,我会告诉外婆我在朋友家吃了午饭,虽然我没有朋友。
中午吃完饺子,周爷爷告诉我油墩子可以给我做,但得等到明天,他的油墩子之所以口味与众不同,除了手法火候与别人不一样,他的面皮和馅料也和别人不一样,那是他妈妈教他的,这个世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做。
“谢谢您,那我明天下午再来看您。”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外婆:“您每天把空椅子放在庭院里,是在等外公回来吗?”
外婆浑身一震,织毛衣的针刺进了指甲盖,她忍痛拔出了那根长针,把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咬。我则在等待她的回答,过去几年任何关于外公的话题都像是禁忌,每次提及都会引起外婆强烈反应,所以我们一大家子的人都不敢提起,那个时候我以为外婆在恨我,现在我敢问这个问题,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她似乎开朗了许多,不再那么孤僻易怒。
外婆放下手上的活,仰头看看天,忽地长叹口气道:“你猜得没错,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他。”
我嗫嚅着,咬咬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句话:“您恨我吗,因为那天是我让他出去买冰淇淋。”一句话说完我感觉自己快虚脱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哪个答案,怕她说是,让我觉得委屈;又怕她否认,使我自己内疚。我感觉空气都凝结了,小黄也意识到了什么,夹着尾巴走到我身边,然后趴下,她把脑袋架在前肢上安静地看着我和外婆。
“你怎么会这么想。”外婆的声音略显吃惊,我抬起头见她也在看我。只见她瞪大了眼睛:“这件事情从始至终和你无关。”说道这里她声音也低沉了:“都是我的错。”
我心中了然,原来外婆真的从没恨过我,在外公意外离世后她的古怪脾气都是在自责。可是我又觉得委屈,为什么您不明说,让我背负了那么多年的内疚。
晚上我想找哥哥倾述,可想到昨晚和他赌气,又拉不下脸来,倒是哥哥主动找到我。
“我今天帮助你进入外婆梦境,我会变成外公的模样。”哥哥开门见山,根本没有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见我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直接行动了:“你会看到我和外婆沟通的画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我点点头,然后眼前画面就变成了六年前的样子,我一蹦一跳地来到外婆身边,拉着她的衣服下摆,抬起脑袋眨巴着大眼问道:“外公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的冰淇淋呢。”
“先吃饭再吃冰淇淋,你外公马上回来。”外婆溺爱地刮了刮我的鼻子,我笑嘻嘻地跳开了。
这时一直趴着的小黄站了起来,它小跑着站在路口,竖着耳朵,眼睛直愣愣看着钢渣路的尽头。看见这个画面我心里紧张起来,因为当时也是同样的场景,但来的人不是外公,而是警察。一阵凉风吹来,路上终于出现了人影。害怕当年的场景再现,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小黄垂下尾巴试探性地低低吠了两下,然后欢快地摇着尾巴快速奔向那个人。我听见自行车全身“吱呀吱呀”作响的声音,外公满面笑容地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七岁的我开心地跑过去,向外公要冰淇淋,外公停下自行车开心地把我举在空中,他人很高,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便大喊害怕。他放我下来,然后把一根奶油雪糕递给我。
“吃完饭再吃雪糕。”外婆没好气地说道。
“别听她的。”外公偏袒我。
外婆生气了:“你就这样溺爱他,以后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天大地大终究还是老婆最大,外公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和我商量:“宝宝我们吃完晚饭再吃雪糕可以吗。”
我向来听外公的话,有点不舍地看着咬了一口的洁白奶油棒冰,然后把它装回了袋子里。外公把雪糕放回冰箱,外婆搬出小桌子和椅子,然后我们三个人坐到庭院里吃晚饭。
吃好饭外公履行了诺言,他把雪糕给我,然后把我架在肩上,他带着我去村前村后兜。我虽然很普通,但对他而言是那么地不平凡,我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雪糕吮吸,偶尔滴下几滴奶油落在他头发和衣领上。外公很骄傲地在乡邻前展现自己的外孙,我是他最大的骄傲,这是爸爸妈妈从不拥有的感情。
黄昏时外公帮外婆洗脚,我在旁边的小床上上窜下跳。外婆看到外公头上的白发,觉得好玩就拔了一根。外公“哎哟”一声惨叫,佯怒道:“拔一根长八根。”顿了顿,又补充道:“长在你身上。”
外婆道:“你看我这头上的白发少说也有百来根,难道都是我拔出来的。”
外公嘻嘻笑道:“都是想我想出来的。”
外婆笑骂道:“老不正经的,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我在场外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知道这是哥哥化身的外公,我还以为外公真的回来了。
外婆感叹道:“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一下子就过去了一大半,你看我们的外孙都这么大了。”
外公也唏嘘不已:“是啊,还记得当初你刚嫁过来时对我一百个看不惯,嫌弃我又穷又丑又没文化。你也不想想,就你家那个成分,有我敢娶你算你走运了。”
“得了吧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特殊原因,我能看得上你?”外婆白了外公一眼,但眼里掩饰不住笑意,我知道外婆嫁给外公虽然过得很苦,但很幸福。
“好了你自己擦擦脚,我把水倒了你就看电视吧,等下我去把小兔崽子哄睡了再来陪你。”外公帮外婆垫好靠枕,外婆坐在床上看电视。外公把洗脚水倒了,然后到我的床前哄我入睡。我不肯睡,外公就说明天带我去抓知了,我这才乖乖睡了,然后他又回到了外婆身边。
外婆让他躺好,说白天答应要给他按按身体放松一下,外公却摇摇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孩子还在边上没睡着呢,你个死老头子干嘛。”外婆一脸嫌弃。外公却一脸正经,外婆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身子软了下来,外公张开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真的很爱很爱你,但我想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
外婆笑道:“死老头子乱说什么话呢,你身上臭死了,快去洗澡。”她试着推开外公,外公却搂得更紧了。
“你还记得生长庆的时候吗,我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就跑到生产队去做泥水匠,结果非但房子给人砌坏了,还没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从那以后你就落下了身子虚的病根,我也发誓这辈子哪怕只是种地没别的出息,我也要照顾好你。”
外婆觉得今天外公很不正常,与往日里嬉皮笑脸的德行完全不同,她也抱住了他,柔声道:“我知道,你是觉得内疚,但没有什么好自责的,你不是答应我比我多活一天吗,好照顾我到最后一天。”
外公哭了,准确来说是哥哥变成的外公哭了,良久他才平复下情绪:“如果我有一天不幸比你早离开呢,你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会很难过。”
“你会做傻事吗?”
外婆犹豫了,没有回答,她看了一眼旁边床上已经熟睡的我,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不会很难过,但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有女儿和儿子,我还有外孙和孙子。但我会很难过,我会非常非常想念你。”外婆轻轻拍打外公的背,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
“你可以答应我吗,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活在痛苦的回忆和内疚当中,你能答应我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赶紧睡觉,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外婆再一次想推开外公,但依然失败了。
“你先答应我。”外公几乎一字一顿地道。
外婆愣了一下,她被外公的举止搞得莫名其妙,但她已经被外公感染了,她的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好,我答应,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比我先离开了,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我会爱我的孩子们,我会好好爱我自己。”
外公笑了,他放开外婆。外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没好气地捶了他胸口一下:“叫你骗我眼泪,莫名其妙这么深情,说这么感动人的话。你是不是电视看多了,这话不像从你这个老农民嘴巴里说出的。”
外公只是笑着看着她,外婆忽然想到什么:“我答应你的要求了,那你答应过的事情也一定不能失约。你说好给我买老周做的油墩子的,你不能失信。”
“我绝不失信,老周的油墩子明天晚上就拿给你。”外公微微一笑,看着外公的笑脸,外婆意识到了什么,她抓着头不可思议地道:“油墩子,对啊你出去是买油墩子去了,我怎么给忘了。这难道是梦?不可能,不可能。”她想再次抱住外公,却发现外公的身影像烟雾一样飘散了,眼前一切都开始崩塌,视线一黑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从外婆的梦境中退出来,哥哥的声音传来:“明天千万别忘记让老周做油墩子,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我点头答应了,哥哥继续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你要自己保重。”
“是什么事情,要多久?”
“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来不及细说了,回来我会向你解释。”哥哥的声音渐渐飘远,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再见。
我强迫自己从睡眠状态醒来,听到隔壁房间有呜呜咽咽低沉的哭泣声,我不敢去打扰外婆,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需要一个人消化。
第二天外婆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给我做早餐,然后上午带我去菜贩子那里卖了两麻袋土豆,中午我们在外面吃了两份炒饭,经过老周早餐店的旧址,外婆还特地多看了两眼。正是中午时间,老板在躺椅上打着盹,老板娘应该在后面休息。我和外婆说下午要去找朋友玩,外婆让我骑自行车注意安全,等外婆骑车走后我径直去找周爷爷。
周爷爷和周奶奶已经在等我了,我告诉他们外婆昨晚梦到外公答应完成当年给她买油墩子回家的承诺,我想请他们做完以后再让一个陌生人送到我家。两位老人答应了,周爷爷便开始做油墩子,不一会儿老板娘也来学习周爷爷的手艺。
“油墩子要香脆关键是水和面粉的比例,还要往里面加一点点奶粉。”周爷爷示范着,老板娘在一边认真听。
“这个馅料也有讲究,萝卜丝要用盐提前浸泡去除涩味,还要放现爆的葱油提香。以前条件不好一个鸡蛋稀释了搅拌在两斤萝卜丝里,现在我一个鸡蛋拌在三个饼里,吃起来就更香了。”周爷爷手法极为熟练,不一会儿香气飘满了整个厨房,他把炸得金黄的油墩子放在盘里,我们一人一个拿起来尝。
果然,这饼又脆又香,是小时候外公买回来的味道,因为鸡蛋的比例提升了,吃起来比小时候更香。
“待会让就拜托你们两位,我先回去了。”我向两位老人鞠了一躬,正要走,发现周爷爷正呆呆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笑着对他道:“爷爷您放心,我以后还是回来看望您的。”
回到家外婆与往常一样忙着干农活,然后傍晚做晚饭、搬小桌子和三张椅子去庭院,只是她目光总是有意无意飘向路口,像是期待着什么。我也焦虑地等待着,因为我让周爷爷在晚饭前把东西送到,忽然小黄的耳朵竖起来,然后开始吠叫。外婆一个箭步冲到路边,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们面前。
“请问这是汪奶奶家吗,有人让我把这个送给你们。”他停下自行车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外婆。
外婆接过塑料袋,那人转身就走。外婆赶紧喊住他,那人却道:“他说有个老朋友昨晚托梦让他做这件事的,那个老朋友对他说想完成对自己妻子的约定。”声音已经飘远。
外婆愣愣杵在原地,直到我呼唤,她才回过神走回来坐下。外婆把塑料袋打开,顿时浓烈的葱香夹杂着奶油香味扑面而来,外婆见到那三个金灿灿的油墩子一下子呆住了,然后掩面痛哭起来。我上前抱住外婆,陪她一起默默流泪。
是夜我睡在外婆房间里的小弹簧床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外婆则躺在旁边的大床上。
“你相信梦吗?”外婆突然问我。
我当然相信,因为那是我为您制造的梦,我心里想着。我回答道:“我相信。”
外婆深吸口气,片刻静默,忽然道:“对不起。”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等我发问,她将当年的真相说了出来,与我梦中所见一致。
“这些年来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想着一个人孤独老去,可是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恨你,我才意识到自己自私的行为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心理负担,外婆对不起你。”我听见外婆抽泣的声音,我忙安慰道:“您别这么想,我……”我想骗她说这些年来我没有内疚,但又觉得自己确实也有委屈,只好改口道:“我从没怪过您,我只想从前那个乐观开朗的外婆能回到我身边。”
外婆停止了抽泣,她缓了缓轻声道:“好,我答应你。”然后她给我讲述她和外公年轻时候的故事,以及妈妈小时候的一些糗事。最后她说昨晚外公托梦给她,没想到他还托梦给了老周,那油墩子就是老周的手艺。
第二天晚饭后外婆没有搬出椅子乘凉,我们沿着河岸散步在村里的主干道上,小黄安静地跟在我们身后,乡邻们看到外婆格外惊讶,因为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别人交流了。那天大家聊得很欢乐,我这才知道原来附近还有些别的同龄孩子,那晚我就认识了其中几个。我们还去村口新开的小卖部,我用零花钱买了几支雪糕请大家吃,时隔多年,我终于可以再次品尝雪糕的味道。
只是哥哥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