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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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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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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梦人》连载

第三十三章 一辈子的梦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呈呈妈妈的话,爱到底是什么?我这次来杭州的目的是找回真爱还是不仅仅是找回真爱。回到家刚打开门晨曦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跑来,这家伙长得很快,已经有我巴掌大小,想到刚捡到他时像个小肉球一样奄奄一息,现在却长成了猫咪中的帅气小伙,我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晨曦很粘人,总在我创作时安静地躺在我书桌上或我的膝盖上打盹,有时候我感觉他不是一直高冷的猫,倒像一只热情的小狗。

没过几天,我的第一个订单就来了,呈呈爸爸不愧是专业的推广运营从业人员,我甚至没有在网上展示作品,对方客户就决定下单。对方是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中年人,老家的房子已经拆了很久,他给我提供一些零散的照片,并向我描述老房子的模样,要求我给他画出老房子来。这个虽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梦,但也在我的业务范畴中。对待第一个客户我很认真,前后简笔草稿列了十多份,最后顾客选出最接近老家真实景象的那份让我创作,并表示画得他满意还有额外酬劳。我自然十分卖力地完成作品,三天后当我把成品拍照展示给他看时,顾客说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仿佛又回到了老家那片山坳里,那棵奶奶给他做风筝的枣树下。

毫无意外,我受到了一个五星好评,这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我意料地迅速,经过呈呈爸爸的推广,订单像雪花一样一单接着一单飞来,我甚至不得不推掉其中一些客户,告诉他们自己实在忙不过来了。这些订单有要求画已故亲人的,也有要求画梦中情人的,甚至有人做了一些不合逻辑的梦,他认为这代表一定的吉凶,要求我画下来供他好好研究。渐渐的,我发现自己的副业收入远远超过了主业收入,恍惚间我似乎意识到,自己实现了靠兴趣爱好养活自己的梦想?

我意识到并不是自己画得多棒,而是现在大城市中很多有都有无法满足的感情需求,他们和我一样在城市中迷茫,在人生旅途中彷徨,每个人都有梦,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唤梦师,将他们的梦召唤到画上而已。

这期间我经常带着晨曦去找呈呈,有时候我就推着他绕着西湖走,晨曦睡在呈呈腿上,我们从断桥出发,沿着白堤,绕过孤山,然后转向苏堤,再经过雷峰塔,最后沿着湖滨路回到起点。沿途看湖中残荷点点,湖光潋滟,堤上杨柳依依,百花竞艳。要是遇到烟雨蒙蒙的日子,就会把整个西湖衬得像仙境一般,这时候远看孤山如黛,湖色如幻,沿途植被和行人也变得若隐若现,就像进入了童话世界。这时候我和呈呈就会打赌,由呈呈妈妈做公证人,猜远处烟雾中来的是个男人还是女人,谁输了就要给对方讲个笑话。我们经常被对方不好笑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呈呈也变得开朗起来,有一次他问我是不是怕他触景生情所以从来不带他去操场看别人踢足球,我知道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但什么都知道,我只能点头。呈呈忽然笑了,宽慰我道:“放心吧辛叔叔,我没有你和爸爸想象中那么脆弱,我很清楚自己不能再上场驰骋了,但我还是有喜欢它的权利,不是吗?”

我被孩子的话震住了,这孩子真的太成熟太聪明了,只听他接着道:“还记得你曾经和我说的话吗,在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时候曾有个你很喜欢的同龄女孩子告诉你,如果连训练的苦都吃不了,又凭什么说自己喜欢足球。同样的道理,如果这点磨难就想让我放弃对足球队热爱,我又凭什么说自己真正喜欢足球。”

我静静听他说完,脸上神情从不可思议转向欣慰,我摸了摸呈呈的小脑袋,问他:“那你未来想做什么,能告诉我吗?”

呈呈想了想,说道:“我想考播音主持系,然后进入央视成为《天下足球》栏目主持人或足球联赛的解说员。”

我听了哈哈大笑,拍着孩子的肩膀鼓励他:“呈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当我们谈论正欢时,呈呈的妈妈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笑着看我们聊天,等我们停止了刚才的话题,才开口道:“辛小哥,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和我?”我很好奇,看了呈呈一眼。呈呈示意他不会有事情,让我放心去,于是我把轮椅推到一个长廊里,然后走到一边,让他不离开我的视线。今天天气不好,又是旅游淡季,所以游客很少,呈呈有晨曦陪着我也放心点。

呈呈妈妈见呈呈没有脱离我们的视线,也放下心来,转过身对我说:“这段时间我去了一趟梦境国,向那里的长老请教关于梦境体非自然消亡的情况。”

我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想抓住呈呈妈妈的两只手臂,却发现抓了个空,这才意识到对方并非实体。

“请您告诉我,那些非自然消亡的梦境体去了哪里?”

呈呈妈妈深吸口气,缓缓道:“那里长老告诉我,梦境体的自然消失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宿主长到一定年龄不再相信天真的幻想,那时候实体化的梦境体就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回到梦境国等待下一个宿主的召唤。这个分别是暂时的,如果那些孩子能在成年后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那么梦境体就可以通过这个被实现的梦想和成年后的孩子再次相见。”

“可是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一直想成为画手,靠画画养活自己,我已经做到了,为什么哥哥就不能回来?”我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的,呈呈在远处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过来,因为他知道大人们在聊重要的事情。我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向对方道歉,平复自己心绪,让呈呈妈妈继续说下去。

呈呈妈妈目光和蔼,脸色柔和,宽声道:“你知道吗,在梦境国的历史上很少有梦境体为了宿主而牺牲自己的情况出现,像你这样两个唤梦师互相为对方牺牲自己梦境体的现象更是绝无仅有。连梦境国的长老都震惊了,他们告诉我如果真有唤梦师将交换了梦境体,那么他们的梦就已经紧紧连在了一起,无论走得多远,最终都会在无涯海的某个地点重逢,因为他们就是彼此的梦。”说到这里,呈呈妈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虽然我感受不到她,但依然觉得有人在给我打气。

“你有没有想过,无涯海的旅途也是有风景的。”

“旅途的风景?”我很疑惑,不明白她的意思。

“在到达彼岸之前,每一个在海上漂泊的日子都是纪念日,人生不仅由重要节点组成,还有那些走过的路途将每个节点串联。”说完她笑笑,也不等我回话,自顾悠然没入呈呈身体中消失不见。

呈呈好奇地看着我,他虽然很想知道我和他妈妈的谈话,但还是懂事的什么都没问。我随手捡起一片碎瓷片,瞄准水面用力掷出,那瓷片像是一个灵动舞者,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轻灵跳跃。

“这个叫做‘削水片’,呈呈要不要试试?”我笑着问孩子,孩子点点头,我便捡起另一块瓦片递给他。呈呈的削水片天赋很高,第一次尝试就让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了足足五六下,他发出爽朗欢快的笑声,在这个人烟稀少的清晨,这份快乐似乎归我俩独享。恍惚间我的视线仿佛穿越到十几年前,那些晴朗的午后,一个皮肤黝黑,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的右腿是瘸的,但他拥有世界上最整齐洁白的牙齿,只要他微笑,这个世界就亮了起来。

后面几天我都没有去见呈呈,只是上班、作画、带着晨曦散步、思考呈呈妈妈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当我带着晨曦走在栖霞岭的山间小道上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红马甲的年轻人背对着我弯腰在看什么。我好奇地往上凑,发现两人背上都有“爱心救助”的字样,在两人面前则躺着一条流浪狗。那狗很大,但瘦得可怜,身上的毛掉了一半,像是毛被剪到一半的绵羊。它的一只前脚是瘸的,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夹坏了,爪子那边的肉已经腐烂坏死,而身上那些露出皮肤的地方则生满了藓,看毛色应该是一只大金毛。大金毛见到人很友善,它知道自己不干净,所以只是轻轻摇尾巴与人示好,并不往人身上蹭。晨曦从我怀里跳下来,走到大金毛面前,他把尾巴竖起来,用脑袋轻轻蹭大狗的下巴,大狗在他头上轻舔两下作为回应。

“需要帮忙吗?”我问两个年轻人。两人同时抬头看我,女生朝我友好笑笑:“这只狗狗的脚坏了,如果可以,能和我朋友一起把它抬上担架吗,我们的车就停在山脚下。”

我点点头,将晨曦交给女生抱着,然后与男生一起把狗狗放上旁边的担架。大金毛很安静,不吵不闹,将头低低枕在担架杆子上四处张望,晨曦的目光则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它,我知道晨曦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流浪的日子,才会对大金毛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们都是善良的小精灵。

路上我得知两人是附近流浪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今天接到求助称栖霞岭附近有只流浪狗需要帮助,这才开车赶来。通过二人我得知这个团队基本由年轻人组成,他们在救助小动物后会把他们送到专门安置地点,等待好心人过来领养,整个组织是完全公益性质的,每个人都是自掏腰包加入进来的。当把狗狗抬上车后,我忽然理解了呈呈妈妈说的话的意思,然后对两人道:“我想加入你们。”

两人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当然啦,非常欢迎你的加入,如果以后有任务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和两人加完微信,他们便开着车走开了。晨曦还依依不舍,看看车又看看我,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宽慰道:“没关系晨曦,大金毛会没事的,过几天我带你去看它。”

至此之后,我的房间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新的世界。我把工作辞了,老板很惊讶我的决定,但还是笑着对我道:“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本来我还挺看好的你的,不过既然你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也不为难你,坚定走自己选择的路,加油。”说着拍拍我肩膀,那手沉重而轻柔,霎时间我心里一阵温暖。

辞职后我就每天带着晨曦,背着画板在城市里游荡,坐过故意给我绕远路的出租车,也遇到在下雨天好心带我一程的司机。见到为了省钱,凌晨从写字楼出来,在楼下骑共享单车回家的年轻人,也有带着身患残疾的孩子一起送外卖的单亲爸爸。在一所高校门口,我看到一个男孩子戴着最新款蓝牙耳机边走路边低头打游戏,他爸爸则背着蛇皮袋佝偻弯腰跟在后面。两人到了一个书报亭停下来,孩子想买水喝,老爸问了一下价格,然后只向老板要了一瓶水,并把水递给了孩子。我看到老爸额头在不停地冒汗,嘴唇都发白了,孩子却只顾在前面走着,边玩边和队友大呼小叫地沟通。孩子穿着名牌运动服饰,戴着鸭舌帽,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他爸爸则穿着一身崭新却廉价得很显眼的粗布衣服。当他们走进校门时,一辆蓝黑色的卡宴停了下来,男孩不由得抬眼多看了两眼。从保时捷车上下来一对父子,父亲从后备箱帮儿子把行李箱拿了出来,然后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自己进去。之前打游戏的男孩见到这一幕更是加快了脚步,像逃荒似的拉开他和自己那个穷光蛋父亲的距离。我叹了口气,踱着步离开了这里。

两天后,我在路过一个自行车行门口时忽然想父亲了,于是二话不说进去买了一辆二手山地车,就这样什么准备也不做,带着晨曦、背着画板,开始从杭州骑回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就是想到了一件事就去做,人往往在做出莽撞决定的时候才会成功,因为深思熟虑只会让自己变得犹豫不决。晚上我就找各种小旅馆居住,我有不少积蓄,以前在北京攒的钱和靠画梦赚的钱已经有很多,但我就是不想住那些豪华宾馆。在离开杭州前我给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捐了一笔钱,还通过一家公益组织匿名资助了两个贫困大学生,当我真正骑着自行车无忧无虑穿梭在山野和田岭间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沿途我走走停停,走到过大雨滂沱的上山路,也见过风景如画的雨后梯田。在大别山里,我住在一个男人家,他女儿和女婿都在北京,老婆这几天过去帮他们带孩子去了。村里没有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甚至很多房子都是空置的。男人听说我从杭州一人一猫骑到这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硬是邀请我一起喝酒聊天,晚上给我提供住宿也只象征性收了十块钱。我十分感谢他,第二天临走时将一幅画留在房间里,那是我昨天徬晚对着窗外青山画的景色,希望这些温暖能在陌生人之间传递。

我把自己的事情发到群里,爱知他们惊讶不已,她第一个带头骂我不讲义气,说好大家一起骑行去西藏,我竟然偷偷一个人干这么酷的事情。我笑着说在原地等她,一起出发去西藏。爱知立马怂了,说社畜是没有资格去向往诗与远方的。然后群里就沉默了,大家好像连讨论自己向往的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八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家乡境内,看着越来越熟悉的场景,我的焦虑却愈发强烈。近乡情怯,真的将十五天来因为骑行已经痛得麻木的脚踏在家乡的土地上时,我却无比慌张,远远望着二楼昏黄的灯光,猜想爸爸已经吃好晚饭坐在床上看电视了。最终我没有选择踏进家门,也没有将自己偷偷骑行会来这件事告诉他。我把自行车骑到镇上,在小阁楼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把自行车骑到县城,把它送给一个中学生,他每天走路上学,正需要一辆自行车,然后我便坐上长途大巴带着晨曦回到了杭州。

我没有进家门,就像当年王子猷夜访戴安道而不见一样,既已乘兴,又何必见到主人。并不是我不想见父亲,或者说我不爱他,只是因为在我敲响那扇门前是自由的,敲响那扇门以后便重回世俗窠臼。我不想逃避世俗,但只有暂时脱离世俗,才能更看清世俗。

回到杭州后我便把自己关起来安心画画,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已经创作完毕,整整画了百来张纸,像系列漫画一样,我把它们全部卷好收藏在大号玻璃瓶中。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我开始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生命,生命就像燃烧木棍,每一朵火焰的点燃都是一段生命的开始,但却是以燃烧生命力为代价的。过得好在燃烧,过得不好也再燃烧,与其不温不火地燃烧殆尽,不如让自己的生命火焰绽放短暂而绚烂的光芒。

又比如经历,有些事情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经历,比如富有、比如贫穷、比如拥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姐妹、比如父母离婚,甚至包括爱情、友情以及出一次自己出生的省市。但有些东西又不可避免,比如出生、比如死亡、比如生病、比如快乐和伤心。那些生命中无可避免的经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从而造就了个不同的人。

我终于明白自己来杭州的目的,和童年的梦重逢只是人生其中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点”,整理思考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并将接下来的生命过好,这个过程才是更不可或缺的“线段”,人生就是由线段和节点共同组成的一个线段组合,就像在无涯海航行一样,到达终点之前的旅途都是线段上的风景。

我以为自己已经透彻,直到有一天早上晨曦走丢了,它从开着的窗户跑了出去,以前它也会离开家几天,我也就没在意,可是等了五天它还是没有回来。这下我真的急了,找遍所有地方,甚至发动流浪动物救助志愿者小伙伴帮我一起寻找,却依旧没有结果。我像疯了一样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并贴出告示承诺愿以任何条件答应帮我找回晨曦的人。在我最孤独最彷徨的时候,是晨曦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已经不是我养的宠物,而是真真正正的亲人,晨曦走丢对我的打击不亚于过去经历的任何一次失意。我有一个礼拜悬笔坐在桌前发呆,三餐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过了几天,门被敲响了,呈呈爸爸推着呈呈出现在门口。

“抱歉啊,晨曦还是没有找到。”呈呈爸爸现实向我道歉,之前我也委托他帮我找过晨曦,但一直没有结果。他接着道:“孩子说他想单独和你聊聊。”说完果真就走到门外坐回车里,他知道我和呈呈几乎无话不谈,有些秘密甚至连他也不知道,但他很尊重呈呈的意见,从不干涉我们的交流。

想和我交流的并不是呈呈,而是他妈妈,也就是他的梦境体。呈呈妈妈开门见山说道:“如果你还想找回儿时的梦,现在就应该出发。”

这几天我已经筋疲力尽,抬起头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

“我不知道你哥哥有没有对你说过另一个关于无涯海的传说:无涯海并不是一片海,而是一段旅途。它可以是生命的轮回,也可以是失而复得的人生经历。”呈呈妈妈语速很慢,好让我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以前我听到哥哥对我说这句话时没想太多,现在再听却满是唏嘘,闭上眼睛,当年的场景逐渐清晰。我和哥哥并排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望向天花板,那晚哥哥给我说了很多大道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已经决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因为他曾郑重地对我说过:“为了你,在所不辞。”

我耷拉着的脑袋渐渐抬起,眼睛也慢慢睁开,嘴里不由自主念出了另一句话:“在无涯海,远行就是踏上了归途。”

“没错,在无涯海,远行就是踏上了归途,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出发。”呈呈妈妈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豁然开朗!

第二天我收拾好了所有行李,然后空身跑去呈呈家,呈呈爸爸不在家,只有他和照顾他的家政阿姨在家。我和阿姨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跑到了孩子房间里,他看见我很高兴,和我说昨晚他在手机上给一段情景剧配里的小朋友配音,收到了很多好评。我笑笑夸奖他天赋高,呈呈妈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身旁,然后突然开口问道:“你做好决定了吗?”

我深吸口气,站起身,眼神坚定地点头。然后又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物件,那是一个已经褪了色的塑料玩具,玩具的质量并不好,很多链接处已经松动,被我用胶水重新粘起来了。虽然这个小玩物既不值钱也不鲜艳,与我而言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我就将代表英雄和自强不息精神的艾斯奥特曼玩具送给你,答应辛叔叔,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就像艾斯那样,面对再厉害的超兽都永不言败。”我摸摸呈呈的脑袋,然后把艾斯递给他。呈呈早就听说过小强的故事,因此当得知我要送给他这个礼物时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了,虽然它比他任何一个昂贵的玩具都要寒酸得多,但我相信它一定会是他最珍惜的玩具之一。

我和呈呈母子俩道了别,又让呈呈替我向他父亲打声招呼,谢谢他这段时间以来的关心。尽管呈呈对我依依不舍,但最后我还是踏上了下一个目的地。

我雇了一辆小轿车,让师傅装着我的所有行李直接开到舟山市区,在舟山主岛上我修整了一天,然后就坐船去了东福岛,那个能看到祖国第一缕晨曦的岛屿。我在岛上租了一栋两层民宅,每天早晨在观测台上迎接第一道朝阳,然后运动一个小时,做完这些我会给自己做一顿营养早餐,在完成客户想要的作品后,我就用一天剩余的时间创作一部关于梦境国传说的少年热血漫画故事。每到周末我会去一次舟山主岛,那里有流浪动物救助协会的驻点,我和一群充满爱心的年轻人一起帮助小动物,一起探讨人生和世界。一次有个小伙伴说她在一个原创漫画网站上看到一部叫做《梦境国传奇》的漫画,有点像我的绘画风格,问我是不是原作者。我笑着承认了,她惊讶不已,说大家都在看这部漫画,我这个原作者竟然隐藏得这么深。从此以后每当我和他们见面,他们都会催我更新或问我是否能剧透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我的作品热度也很高,一下子就冲到了新人榜前三。直到被大家围着关注,我才明白自己已经是不可替代的一个人,比起以前在大城市里每个月五号和二十号关注卡上那串冰冷的数字,现在的自己才算是真正活着,在这个祖国最东面的美丽小岛上,等待着希望,等待着童年的梦。

对于晨曦,我也渐渐放下,我把它画在笔记本上,那里现在已经“人满为患”,有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也有小黄、哈利等不亚于亲人身份的重要伙伴。合上笔记本,看着窗外太阳已爬上半空,初冬的小岛恢复了勃勃生机,海鸟在低空盘旋,小狗在远处吠叫,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生命的赓续在此生生不息。

我终于明白了点和线段的另一层含义,人生由不同线段和点构成,虽然每一段都有相似性,但每一段都有独特和不可替代性,人生就是一个同时不断得到又同时不断失去的过程,成长过程中我们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成年后得到与失去势均力敌,到了晚点失去则占据了压倒性优势。但人是贪心的,只想着获得,往往遭遇失去时会痛苦彷徨地不能接受,殊不知这一生我们随时都在失去,无论是爱情、友情、亲情还是健康、财富和美貌,没有一样能不可避免,时间是个土匪,它抢走我们一切,直到抢走我们的生命。这是人不想承认但必须遵守的自然规律!

如此一想,我也逐渐释然,接受了晨曦的不辞而别,只祈求他没有遭遇危险,被好心人给收养了。

到了年底,武汉那边忽然出现了一种流行病,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爸爸说目前形势不明朗,让我先别回去。到了春节那几天,政府干脆直接封城,这下我是彻底回不去了。爸爸说他一切安好,正好一个人在乡下打理打理田园,年前抓了几只小鸡,准备养了吃土鸡蛋。听爸爸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我给自己留了十个月的期限,等到三十岁生日那天,在这个地方,履行当初的约定,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坦然接受。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像刺猬一样,只要相互靠近就会变得特别不习惯,全国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唯独那些身披白色铠甲的勇士无畏生死,奔赴前线与死神展开殊死搏斗。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因疫情禁足在家是一种折磨,可对于我而言却乐在其中,白天我安心创作自己的漫画,晚上就去防疫卡口当志愿者。日子平淡而充实,直到有一天我醒来翻看手机时弹出一条消息,然后我就彻底醒了,呆了有十几秒,才有一股悲意涌上心头。还记得洛杉矶凌晨四点的太阳,还记得单场八十一分的神迹,还记得他告别赛那天我正在拜访一个客户,为了不错过他的最后一场比赛,我特地把客户约到一个球迷咖啡厅,没想到客户也是湖人球迷,当那个男人天神下凡般狂砍六十分时,整个酒吧都沸腾了,那个场面惟有在我小时候中国队入围世界杯时见过一次。

当天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要画下这个男人的某一个场景,又觉得可选的经典画面实在数不胜数,不知道从何下手好。最后在把他的经典比赛集锦视频又看了一遍后,才在画纸上用力写下两个大字:

“青春!”

日子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继续在创作和志愿者工作中乐此不疲地来回忙碌着。这天当我打开自己店铺网站时,发现又有了一个新的订单。订单内容很简单,客户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七八位全身笼罩在防护服里的医护人员的合影。她告诉我她是浙大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师姐作为援鄂医生就在这张合影中,她想让我帮她画一张四十寸左右的彩色画送给师姐,并向我咨询价格。

我笑了笑,回复道:“你这个尺寸有点难度,可能价格有点贵。”

“差不多多少钱呀,我只是一个学生,价格太高的话我可付不起。”对方话语里好像有一丝犹疑。

我能想象电脑另一边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牙齿咬着嘴唇怯生生地打着字。这让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想故意吓吓她,说:“五千左右吧。”字发过去,对面便再也没了回复。我也不在意,等过了一周对方又来找我:“三千五行不行,太贵我真的出不起。”

我没有正面回复她的问题,其实答案在她发给我照片的第一时间就有了,本来今天她不找我,我也会找她。我问她地址是什么,她有点茫然,问我:“什么?”

“地址,不是你的地址,你师兄师姐现在的住址,你把你的名字和祝福语给我,我现在就给他们发过去。”说完我把照片发给她,她似乎愣住了,好半天回复我信息:“您画好了?”

我微微一笑,打字回复她道:“和你师兄师姐相比,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商品你不用拍了,把他们的地址发给我吧,我会以你的名义寄过去,他们是全国人民的英雄,这些都是我作为中国人应该做的。”

对方已经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她实在不肯占这份功劳,只是给我地址说让我以自己的名义寄过去。我本想把名字署上,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抗击疫情每个人都是英雄,又何必标榜自己呢。于是我就把画包好,找快递匿名寄去了武汉。本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了,没想到那个女孩子硬是要加我微信,还说等疫情结束请我吃顿饭,盛情难却,我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她似乎对我这个人很感兴趣,问我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是全职画家还是兼职的。我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之后便不再理她,把自己关起来继续漫画创作。

等到了四月,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这场持续了小半年的漫长严冬终于过去,我的漫画创作也进入到了瓶颈期,于是决定停更一段时间,想去浙江周边走走,正在这时杭州救助中心的小伙伴发我一张照片,是一只最近被救助的大橘,和晨曦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告诉我猫咪已经被送到了舟山岛的救助分中心,我随时可以去看看。当时我正在给一个客户画他昨晚梦里见到的麒麟,收到小伙伴的消息连颜料盖子都来不及盖上,立刻就坐了快艇赶到舟山岛。在快艇上我接到那个浙大医学院女孩子的消息,说她师姐从武汉回来了,正好两人自驾到了舟山,接下来还想去东极岛玩玩。从女孩口中我得知她已经告诉师姐那是我画的画,师姐也表示想请我吃顿饭感谢。我回答她感谢就没必要了,自己只是为抗击疫情尽了一份自己的力量,但她坚持要见面。没办法,我只好告诉她救助中心的位置。这时快艇已经靠岸,我来不及等它停稳就冲上了码头,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师傅赶紧往救助中心去。

到了救助中心,小伙伴已经在等我了,我把那只猫咪拿起来看,发现它虽然和晨曦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却不是晨曦。我很失望,看了猫咪一眼,猫咪很乖,和人也很亲,尽管我和它才第一次见面,它还是会使劲用脑袋往我身上蹭,像是在讨好,又像是在撒娇。

我叹口气,对小伙伴道:“虽然它不是我的猫咪,但我还是愿意收养它,把它交给我吧,以后它就是晨曦。”说完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猫咪的脑袋,柔声道:“晨曦,晨曦,跟我回东福岛,明天我就带你去看祖国的第一缕晨曦好不好?”

晨曦瞪大眼睛忘了我一眼,似懂非懂眨眨眼,然后像只懒猪一样躺在地上任人抚摸,惹得我和小伙伴一阵欢笑。忽然我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就是那种莫名奇妙的感觉,既不是听觉,也不是触觉;既不是味觉,也不是嗅觉,而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有人在说一种除了你和她,世界上其他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泪水来得是那么突然,上一秒我和大家还在哈哈大笑,下一秒便已泪流满面。

几个小伙伴惊呆了,忙问我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我使劲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只听“叮铃叮铃”,声音越来越近,像是铃铛,又像是风铃。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门被推开,一个看起来约二十岁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女孩子留着一头长长的马尾辫,脸上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扫视了屋内一周,然后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哪位是画家‘唤梦人’先生?”

我没有回答她,尽管她已经把目光锁定在了我身上,我却熟视无睹。慢慢地,在她身后出现一个身影,那个身影走得很慢,甚至有些不稳,她的眉毛已经发白,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可偏偏见到我的刹那,她愣住了,仔细打量再三,竟然迈开步子向我奔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确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才发现这一切真的不是梦。我和她紧紧相拥了有一分多钟,她已经太老了,老得连牙齿都掉光了,可依然温柔地舔舐我脸上的泪水,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我把她轻轻放开,看着她和从前几乎天差地别的模样,忽然我退后两步,做出手枪动作。她愣了愣,但还是很配合地倒了下去。

在场的人一阵莫名奇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孩子则长大了嘴巴,惊呆道:“怎、怎么可能,除了我师姐,任何人对哈利做这个动作都不行。”说话间,门再次被打开,她回过头,我也抬起头。

明亮的晨光从门外照进来,来人身穿白色长裙,头戴阿根廷10号的鸭舌帽,脚踏米色网布鞋,长黑而柔顺的披肩发自然垂下,虽然嘴里嚼着口香糖让她看起来有七分飒爽三分不羁,可那双比星辰大海更动人的美眸却早已噙满了泪水。

阳光依旧灿烂,无涯海尽头的黄金海岸已经若隐若现,在无涯海,远行就是踏上了归途。无涯海带走的梦,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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