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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通常要比别的时候早三个小时，十二月初的一个周五，颖说今天她不坐公交，让我载她回去，我欣然同意，可到了校门口却看见她那些外校的朋友已等在门口。她们穿得稀奇古怪，或戴着耳钉或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甚至还有高中生模样的嘻哈风男生，搂着其中一个初中模样的女生在那里谈笑风生。四五个人聚在校门口像麻雀一杨叽叽喳喳，与周围的学生格格不入，一个女老师看见他们斥责了几句，那几个人灰溜溜地跑开了，等那个老师走开，我看到那个男生对着她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又和大家大声谈笑起来。颖也看见了她们，她对我说道：“我朋友来找我了，那你自己走吧。”
这两个月来颖那些外校朋友几乎没怎么来找过她，平常她多是坐公交车回家，偶尔也会蹭我的后座让我带她，晚饭后她会来找我，我们一起带着哈利去跑步或者她带我去翻五金厂的墙壁，在那里用鞭炮吓唬一只经常朝路人凶的狼狗，然后撒丫子狂跑，生怕被里面的人抓住，她还偷超市里的小糖果，被我说了几次才改掉，而每次我们做完坏事就会跑得气喘吁吁，这时候我才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跑步。
我看着颖的背影，又望向那个动作轻浮的男高中生，心中突然一阵刺痛，我叫住颖：“等一下。”
颖停住脚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推着自行车快步上前：“其实今晚我想带你去个好玩地方，如果你没什么重要事情的话就跟我走吧。”她一脸迷茫地看着我，我也直直看着她，她的眼神终于躲闪开，转过头看着正向她招手的朋友们，然后对我道：“也行吧，反正他们找我也就是去吃个饭，那今晚饭你包了。”
“没问题。”我笑了笑。
于是颖跑出去和她的朋友们说了什么，那些麻雀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我，嬉皮士男生还对我比了一个不友好的手势，但她们也没说什么，男生搂着他的女朋友，其他几个女生则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校门。
颖跑回来笑道：“走吧，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让她上车，我骑着车沿着公路走，天气已经转凉，我只觉得阵阵寒风扑面而来，我把手缩进衣袖，颖则侧坐在后排，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坐垫。
“那些是你朋友吗，是不是第一中学的？”
“也不算很熟的朋友吧，就是之前在游戏机房认识的，因为她们被一个男生欺负我就帮她们揍了他一顿。不过有时候我和家里人吵架就会去其中几个女生家里住，但这种情况也不算多。”
颖的战斗力我是亲眼目睹过的，她来学校第一天就把人高马大的仇嘉赟给教训了，我甚至想不通她小小身体怎么有如此巨大能量。
“今天那个打扮得很嘻哈的男生呢，我以前没见到过他。”
“他啊，大概是丽丽的男朋友吧，我也没见过。”颖说着忽然把手环上了我的腰，我浑身一个颤抖，因为我从没被女生搂过。颖却毫不在意，我心里甚至想她是不是经常搂男生的腰，可以表现得这么淡定，不由得对她有些看轻。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就这样搂着我爸的腰，他骑着我去郊游，带我去海边学游泳，我最喜欢海浪了。可惜后来他生了重病……”她的声音渐渐低沉。
我忽然想起她说她爸爸以前特别喜欢运动，喜欢踢足球，我刚想发问，她便解答了我的疑问：“他喜欢运动，喜欢踢足球，最喜欢的球星是马拉多纳，所以我一直带着马拉多纳的照片在身边。只要我跑起来，那种体能到达极限的感觉就像是爸爸还在我身边，鼓励我坚持一下就到终点了。”
原来她身边一直存放的那张蓝白条纹衫男人的照片主人叫马拉多纳，我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我感觉气氛有点压抑，又见她搂着我的腰，便笑道：“你看我都代替你父亲的位置了，你不叫我声爸么？”
“你再说一遍？”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说的这句话，我也把牙花子都呲歪了，因为她拧我真的好用力。
不一会儿车穿过了半圮的墙壁、穿过了没有栏杆的桥梁、穿过了不见毛毛虫踪影的白枣树，然后再拐个弯就到了外婆冒着炊烟的小屋。
小黄先是低吠了几声，见到是我又开心地迎了上来。颖欢呼一声，蹲下去摸小黄脑袋。小黄先是小心地趴低身子，感受到颖的善意后干脆闭上眼睛欢快地摇晃尾巴，任由颖抚摸。
外婆已经听到声音出来了，见我还带了一个女生不禁一愣。我叫了声外婆，颖忙站起身来，叫到：“奶奶好。”
外婆笑了，忙让我们进屋。颖慢悠悠走在身后，然后趁外婆不注意踹了我一脚，还向我使眼色。我以为自己鲁莽把她带来外婆这里令她不开心，没想到她却指着自己有着破洞的牛仔裤，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这副打扮被外婆笑话。
我笑笑没有说话，外婆给我们搬来凳子，又拿出许多零食来让我们吃，颖有点不好意思，忙让她别忙了，她却忽然拍脑袋道：“想起来了，还有那个东西。”
说着她打开冰箱，从最底下抽出一个水果盒子来，那水果看包装就知道不便宜：“你妈上次给我买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想着等你们过来再吃。”她打开盒子上的塑料膜，里面是一个个进口大樱桃。我和颖上前看，不由得皱起眉头，里面的樱桃都已经干瘪掉了。
外婆呆了呆，我说：“这明显不能吃了，要不扔了吧。”
“没事先放着，我洗一洗自己吃。”外婆不舍得丢，就把樱桃放在一边，然后又从冰箱速冻里拿出许多荤菜来，有鸡翅根，有排骨，有带鱼，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一阵感叹，外婆一直准备着我最喜欢的菜等我回来，我最近怎么就没来看望她呢。外婆让我们坐一会儿，这就帮我们做饭，颖表示她可以帮忙，却被外婆拒绝了。
“你们先去外面玩一会儿吧，做好晚饭我叫你们。”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今晚在外婆家吃饭，妈妈叮嘱我早点回来注意安全。挂了电话我让颖跟着我走，沿途我们经过当初和小强一起烧茭白秆的地方，又是一年冬，那些被火烧过的地方长出更茂盛的茭白来，但今天不会再有人去点燃它们了；麦田也已过了收割季，只留下一片桔梗。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那座熟悉的桥头，我心情无比激动，示意颖跟着我下去，颖二话不说就照着我说的做了。我把厚重的木板移开，露出秘密基地的全貌来，里面的“石桌”“石椅”都完好无损，只是因为常年无人来而落了一层薄薄的湿泥。我从口袋里掏出纸来擦了擦桌子和椅子，但它们依旧有些脏，我还怕颖嫌弃，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让她坐，不想她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还问我为什么不坐。
我忽然开心地笑了，坐在她对面。这个地方虽然是位于桥和马路连接处的下方，但由于施工时在上方加装了钢筋水泥，因此极为牢固，不存在塌方的风险，只是偶尔有车从桥上驶过就发出“隆隆”声，伴随着灰尘从头顶落下来，像极了末日幸存者地堡。
“这算是什么，你的秘密基地吗？”颖打量着这个洞穴。
“这是M78星云，你还记得之前你让我扔掉的艾斯奥特曼吗，他就是从这里来的。”
我告诉颖小强的故事，她认真听着，完了她不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怔怔望向洞外。我也怔怔地望着外面，只见两个桥墩中间的水泥平台上落着一只黑白色的鸟，在它前面是大片干枯的荷叶，岸边一块泥土松动滑落入水中，惊得一尾白鱼凌空跃起，打破了平静的湖面，吓走了平台上的鸟。
颖忽然叹口气：“如果现在是夏日下雨的午后那该多好。”
我想象着她所说的画面，在一个闷热的酷暑下午，我和她躲在桥下秘密基地避暑，远处悠长的蝉鸣长唱不倦，忽然天空响起一阵惊雷，随着第一滴雨打在荷叶上，越来越多的雨滴开始敲击水面，雨滴敲打不同的地方就像不同的音符，噼噼啪啪构成大自然最美的交响曲。蝉鸣停歇了，风儿停歇了，云儿停歇了，我们就这样趴在桌上沉沉睡去，那是多美好的夏日午后小憩。
“爸爸那时候生意做得很成功，我喜欢水，爸爸就给我在水边造了一个小房子，夏天的时候他忙完生意就回来陪我午睡。”颖双眼直直望着远处，想象着当年爸爸陪在她身边的场景。
“你爸爸一定很爱你。”我看着颖的侧脸，第一次仔细盯着她看，发现她有着小巧的嘴巴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她似乎比印象中要好看。颖没有说话，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你不是一个坏女孩。”我以为说出这种话颖会揍我，但她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便接着道：“你故意不做作业、故意和老师作对，还和人打架，在一般人看来你就是一个典型的坏学生。”
颖转过头嘿嘿一笑：“我就是坏学生啊。”
“不，你是故意装坏学生，也许是为了气家里人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颖一愣，随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凭什么乱猜测。”
我深呼口气，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知道，因为你有一颗热于助人的心，当大家都排挤我的时候你带我融入集体；你还有一颗爱心，你会大骂把小猫小狗扔掉的人王八蛋，然后想办法救这些小生命；你不是不尊重师长的人，从刚才你因为自己的打扮怕我外婆误会我就能看出来。”
“你不过是我的其中一个普通朋友，别天真地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笑了，颖觉得很奇怪，我却根本停不下来啊，搞得颖都跟着我莫名其妙地笑，她几乎笑岔气地断断续续问我道：“你……你笑……笑什么，别……别笑了，搞得我也跟……跟着你一起……一起笑了。”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笑，甚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终于等我情绪缓和下来，我用一种既是自嘲又是苦涩的语气对她道：“你说我是你的朋友，哈哈哈，从小到大除了小强，没有人把我当朋友看，哈哈哈。”笑到最后我的声音低沉下去，颖意识到了我话语里的苦涩，沉默看着我不说话。
“沐沐，颖，吃晚饭了。”外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把我们两个从无尽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走吧！”颖干脆利落，率先爬了上去。我也不再多说，摸了摸墙壁，藏在上面的五毛钱“宝藏”依然在，我走出洞口，盖好门板，跟着她走回去。
吃饭的时候外婆不停地给颖夹菜，搞得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颖都脸红了，不停说“够了，够了。”吃完饭我们帮外婆收拾，颖提出要洗碗被外婆阻止。然后外婆坐下来和我们聊天，她拿出报纸来眯着眼睛看，外婆一直都有读报的习惯。
我还没意识到什么，颖推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汪奶奶是不是需要一副老花镜？”
我这才反应过来，开口问外婆，外婆却道：“不要浪费钱买那玩意儿，我凑近点看就行。”
我和颖便不再提这件事，离开外婆家的时候颖提出她骑我乘，我骑她过来都快累趴下了，听她这么说当是求之不得。颖去推自行车，外婆拉住我说：“这小姑娘是个好孩子，很开朗也很有良心，你要好好对人家，放心我不会跟你爸妈说你早恋的事情。”
我哭笑不得：“您想哪里去了，她只是我的同桌，我们只是朋友。”我根本不喜欢颖，从始至终我都还惦记着红，况且颖就是外婆说的那些“坏学生”，我怎么可能和颖在一起。
颖的体力很充沛，她的骑行速度几乎是来时的两倍，我觉得风从面前吹来。我不敢搂颖的腰，只是紧紧抓着自行车坐垫，颖身上有股淡淡的体香。我几乎是用喊的的方式把话传到她耳朵边：“你觉得我外婆怎么样？”
“啊？”
“你觉得今天去我外婆家怎么样？”
“挺好的呀，谢谢你和我讲小强的故事，也谢谢你带我看望你的外婆。”
“我还认识一个周爷爷，他以前是在镇上开早餐店的，要不要下次带你去他那里做客？”问完这句话我心里便充满了不安，因为如果颖拒绝我，那就说明她今天去外婆家的经历并不快乐。
“好呀。”颖的回答干脆利落：“你给我讲讲你和周爷爷的故事吧”
我忽然觉得颖的身体是透明的，我分明看到一颗善良又充满活力的红色心脏在她的胸膛跳动。我给她讲周爷爷和周奶奶的故事，当然隐去了哥哥的存在，当她听完周爷爷的悲惨遭遇后便沉默了，良久才道：“等下次有空我陪你一起去看两位老人吧。”
“没问题，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双休日的时候我和颖一起教哈利学动作，哈利很聪明，她已经学会了坐下、趴下、站起来以及捡球等技能，特别是我和颖只要对她做出手枪动作，她就会倒在地上吐出舌头装死。而且这个动作只有我和颖能解锁，因为后来我和杰哥说这件事，杰哥无论如何比手势哈利就是不装死，只是看着他快乐地摇尾巴。
我和颖在晚饭后约好在小镇上牵着哈利逛一圈，爸爸妈妈只叮嘱我注意安全，他们并不关心我和谁一起遛狗，去哪里遛狗。经过眼镜店的时候颖忽然拉我进去，我很奇怪，她却自说自话对老板道：“达叔给我朋友换个好看点的眼镜框吧，给他便宜点。”
老板显然和颖关系不错，笑道：“既然是小颖的朋友那必须优惠。”
我一脸懵，奇道：“我不需要换眼镜啊，这副眼镜挺好的。”
颖皱眉道：“好什么好，又老又土，一点都不像年轻小伙子，这玩意直接拉低了你的气质。”
我还想争辩，见颖已经板起脸，只好乖乖闭嘴。达叔很热情，给我试着各种款式，最后颖敲定一副金属半框的架子，我看了看镜子里的我，确实比之前清秀很多。达叔只收了我一个成本价，我乖乖掏了钱，颖又拉我去理发店。
哈利安静地坐在门口等我们，惹得理发店的员工轮流去摸她的脑瓜子。
“给他弄个锡纸烫，再染个黄毛。”颖老神在在地坐在转椅上，又撅起下嘴唇吹了吹自己的刘海，那刘海被掀起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双灵动而美丽的大眼睛，但瞬间又被刘海覆盖。
“别开玩笑，我随便剪个学生头就行。”我赶紧阻止颖胡来。
“放心当然不会真让你染发烫发”颖笑着，又对年轻的理发小哥道：“给他弄个碎刘海，两个鬓角长一点。”
我和理发小哥只好乖乖听她的话，不一会儿一个崭新的我出现在镜子中。
“这才像话嘛，你看看你以前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头发又长又塌，像是三天不洗头的样子。”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嚼起了泡泡糖。
我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新形象，发现确实阳光了许多。我再看看颖一副二流子打扮，笑道：“你要不要也剪个淑女点的发型。”
“我警告你，我的事情你不要管。”
剪完头发我们顺便去拍了大头贴，四块钱十张大头贴，我们做着各种搞怪的表情，然后被照片上自己的蠢样逗得捧腹大笑。
我换风格之后杰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笑道：“沐沐不错嘛，人帅气了许多。”妈妈见我的形象“噗嗤”笑了出来，问我怎么想到换发型和眼镜框了，我说自己长大了想变得酷一点。妈妈没多问，只是道：“挺好的，把自己捯饬捯饬，钱不够跟爸爸妈妈说，不过不许早恋听见没。”
我怎么可能早恋，我心中觉得好笑又有点苦涩，我喜欢的女生她喜欢着别人。
周一走进教室后大家纷纷看着我，红用笔帽戳了戳我的背：“辛沐，你这样子看起来精神很多嗳。”
“是吗？”我异常兴奋，红的肯定比任何人的话都有份量。
不多久，颖也走进了教室，我略微呆了一下，只见她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校裤，牛仔包双肩背在身上，既没有嚼口香糖也没有目中无人地走路，只是一头“古牧”刘海依旧在额前随风飘扬。
“你是谁，干嘛控制颖的身体。”
颖笑骂着给了我一个爆栗：“控制你个鬼，我和你一样换个风格不行吗？”
“当然可以，你这样子看起来文静很多，挺好的。”我为颖的改变感到由衷高兴。
接下来的几周颖竟然一直很规矩，既不迟到也不和老师唱反调，甚至她还主动向数学老师道歉，虽然数学老师还是冷冷的不是很想搭理她，颖却主动在课上回答问题。举手得多了老师也不好意思忽视她，颖很聪明，虽然她落下了不少功课，却能很快理解新的知识点，每次学习新的内容她总是全班最快掌握的那几个。连数学老师都忍不住道：“孟颖你的脑瓜子很灵活，如果你能把它用在学习上一定能考上好学校。”
颖的回答也很有她的风格：“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就期末努力给您老人家考个九十分吧。”
老师也笑了：“好啊，只要你愿意努力，老师一定支持你。”
颖从来不愿意带我去她家，也不给我介绍她的家人，每次她和家人吵架都会跑来找我。我是很乐意收留她带她出去吃饭，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却警告我不许寻求家里大人或老师的帮助，我那刚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只好作罢。颖让我陪她一起写作业，还自说自话拿把我的零食拆开来吃，哈利安静地伏在她脚边睡觉。虽然颖表现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无法掩盖她眼底深处原生家庭造成的创伤，让人看了不免心疼。
到了初二寒假前的三个礼拜，颖和我的成绩都有了明显进步，各科老师都忍不住夸奖我们，而在人际关系上我也越来越受大家欢迎，这当然有颖的功劳，因为她带我融入了集体。一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回去，颖说她今天坐公交车，我去车棚推车，却听到车棚角落里传来女生呜呜咽咽的啼哭声，我好奇地走上前，发现一个体型娇小的女生正蹲在角落抱着膝盖抽泣。我心仿佛停顿了一拍，那乌黑的长发和小小的肩膀，不是红又是谁。
我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红却只是不理会，我从没遇到过女孩子哭泣的情况，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蹲在她边上安静地陪着她。哭了一会儿她大概也觉得累了，便抬起头一脸委屈地看着我，一张粉嫩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原本小小的眼睛肿得像泡了水的胖大海，令人心疼不已。我正要开口，她却忽然紧紧抱住我的一只手臂，我几乎大脑一片空白，这是我一直喜欢着的女孩子呀，少女的发香和肌肤的柔软触感像海浪一样一层又一层冲击着我的神经，我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干嘛，直到感觉红的真实温度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梦。我像得了帕金森症一样双手颤抖，被她抱着的那只手臂几乎失去了触觉，这一刻时间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红的哭声渐渐停止了，她轻轻放开我的手臂，转过身擦干眼泪。我还沉浸在之前的温柔中无法自拔，直到红转过身和我道了谢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我说话很温柔，像是聚精会神工作的微雕艺术家，生怕一个深呼吸都会毁掉手上完美的艺术品。
红咬咬唇不说话，我忽然想起上午看到红和班长似乎在争论什么，晚上的时候他就和三班的一个女生亲密地走在一起。我大概猜到了她的遭遇，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一阵心疼，我为红觉得不值，她喜欢上了一个花心的男生。
“我送你回家吧，回家睡一觉就什么事都忘了。”我没有再追问她的事情。
红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我拿出纸巾递给她，她把泪痕擦去。我和红的家其实是往两个方向的，我家在镇中心，而她则住在小镇的西南角，平日里她都是自己坐车回去，或者和班长一起走。我故意骗她我俩顺路，载着红回去的路上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感受着自行车后座传来的真实重量，我心里反复问自己：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这可是我一直暗恋着的人呀。
送完红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哈利见到我便兴奋跑上来，我心情大好，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妈妈正在等我吃晚饭，问我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我告诉她今晚我是值日生，妈妈也没多问。我以为爸爸在忙饭店的生意所以没和我们一起用餐，妈妈却告诉我他们准备再开一个水果超市，那种在大城市里看得到的专门卖水果的门面，爸爸正在筹备这个项目。
我对他们的生意既不感兴趣也不想了解，随便“哦”了一声，扒拉两口饭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没过多久颖就来敲我的门，我刚开门她就抱怨今晚她等了好久公交车都不来，回来找我，我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才刚回家不久。我没有告诉她红的事情，只说自己今天有事放学了就直接走了，颖也没多问，我俩便开始做作业，我却静不下心，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红那张哭得梨花带雨、令人心疼的小脸。
我以为红和班长只是闹了别扭，直到几天后我们看到班长和那个三班女孩子在操场上光明正大牵着手散步，才明白红和班长是真的结束了。我为她感到难过，也有一丝欣喜，因为我看到了某种可能性。我的期待得到了回应，这期间我和红的关系亲近了不少，不仅有时会一起吃午饭，我还经常放学了送她回家。颖大大咧咧和男生们打成一片，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我和红关系的异常，直到有一天她提出带她回去，我骗她说今天没骑车等下爸爸妈妈来接我，结果在路上被她发现我载着红一起放学。颖一巴掌扇在我脑门上，怒道：“不想带我就直说，干嘛要找借口。”
红不解地看着我们，我一脸尴尬，颖气得又给我额头来了个爆栗，才气鼓鼓地走了。见颖生气了，红忙让我去劝，我无奈叹口气：“没事别管她，她就这个任性脾气，什么事情都要别人顺着她的心意走，我又不能同时带两个人。”
“可是……”红咬咬嘴唇，表现出一副内疚的样子：“你们两个平时关系那么好，这次她生气了会不会影响你们的友谊啊。”
我为她的善解人意所感动，笑道：“没关系，她这人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明天就会忘了这件事。”
红嘻嘻一笑：“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妈妈对我这段时间经常晚归开始有所怀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晚上颖没有来找我一起写作业，我也不太在意，毕竟她总是神神秘秘的。做完作业我想去看看哈利，却发现哈利竟然不见了。哈利很乖从来不会咬人，也不会乱跑，但在用餐高峰时间杰哥会把她拴在狗窝前，以免让一些怕狗客人受到惊吓。拴着哈利的绳子还在，哈利却不见了，我去问杰哥，他一直在忙也没注意到外面。
“这肯定是被人偷走了，等下客人少了我帮你看监控吧。”说完杰哥又去忙了。
我焦急等待着，终于等客人少了以后杰哥回来了，他打开电脑翻看大门口的监控记录。画面显示傍晚六点多的时候哈利被拴在了门口，我们快进着观看视频，当时间显示在七点半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中。饭店的外墙是由及腰的墙壁和安在上面的到顶大玻璃组成的，画面中的人靠着墙壁走着鸭子步，显然是不想让饭店里的人看到她。当她解开哈利的项圈后就带着她飞奔而去，我看着那人猥琐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小小年纪做出这种事情长大了还了得，小吴你赶紧打派出所电话，张所长是我朋友，让他叫人来查这件事。”
不知什么时候爸爸出现在我身后，我被他的话吓一跳，赶紧告诉他这是我同学孟颖，这时候妈妈也来了，她了解事情经过后问我颖的情况，我只好说出颖和我一起捡到哈利一起遛狗的事情。妈妈低着头思考，然后问道：“她学习怎么样？”
想到颖在学校的表现我就无奈笑笑，我告诉妈妈虽然她以前经常迟到、逃课甚至和老师吵架，但现在她已经变成好学生了，她还说期末考试数学要考九十分。
妈妈听完我的话“噗嗤”一笑，眼里尽是轻蔑：“一个从来不学习的人想考九十分，简直天方夜谭。”
爸爸也附和道：“这种学生就是害群之马，你千万不能和她玩在一起。”他思考了会儿，说：“不行，我得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不能让她和你当同桌。”
我连忙阻止爸爸：“颖不是坏女孩，她只是故意逆反来报复她的爸爸妈妈，因为她父亲死了，她妈妈嫁了一个酒鬼也不管她，所以她就想做让他们担心的事情。而且她已经做出了改变，她说过要好好学习不再捣乱的。”
爸爸几乎跳了起来，大声道：“你叫她什么？颖？你叫得这么亲热干嘛，你是不是早恋了？”
“我没有。”我大声否认，我和颖绝对没有早恋。但是脑海里却出现了红的面容，我声音又低沉下去：“我真的没有早恋！”
“不行了，看来必须给他老师打电话了，你看看这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偷鸡摸狗，以后还能了得，再这样下去我儿子要被她带上坏道了。”爸爸几乎是气得大声喘气说的这些话，我去寻求妈妈的帮助，妈妈却无动于衷，看起来她很同意爸爸的观点。
我绝望地看着爸爸拨通了老师的电话，听着他和老师的对话，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叛徒，因为是我把她的事情透露给了爸爸，而爸爸每用一个恶毒的字眼去形容颖，那字眼就化成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身上，作为我对颖背叛的惩罚。
爸爸和老师聊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妈妈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甚至把工作都丢在了一边。这一个小时对我而言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就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和画面，也没有任何计时装置，打开房门前的每一刻都是无尽的煎熬。
爸爸挂掉电话后对我道：“你们老师说你最近表现得不错，成绩也进步了很多。正因为这样子我更要让她把你和那个女混混拆开来，不然你又要退步到以前的成绩了。”
妈妈点点头，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我几乎是行尸走肉般听他们说完，然后下意识地点头同意。我想起他们在我生日那天告诉我只要学习上尽力就好，不会过多干涉，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像之前让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愿望那样不讲信用，我甚至不想反抗，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做的决定我从来都不能提异议。
第二天颖神态自若地来上课，李老师的课在下午，因此上午颖仍旧是我同桌。我因为对她有愧疚没敢和她说话，颖倒像是憋着一通话，就等我先开口，可我就是没那样做，到了中午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你难道没发现你家有什么变化吗？”她的眼睛大部分都被长刘海遮住了，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我看到那里有古灵精怪的光在闪动，那是恶作剧之神洛基的眼神，她正等待着被捉弄的人掉入圈套。
我没有心情应和她的恶作剧，我只想着她若知道是爸爸提出让老师换座位的真相后，她会不会因此而恨我。
“我们家门口有监控，昨晚你把哈利偷走的过程拍得一清二楚。”
颖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道：“你知道哈利被我偷了也不去找，难道你就不怕我虐待她吗？”
“你不会的。”我笑了：“你虐待我也不会虐待哈利。”
“你这句话说对了，哈利可忠诚了，哪像你重色轻友。”她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很响，还有意无意瞥了后座的红一眼，红一言不发。
下午李老师的课终于来了，我几乎不敢抬头看她。一切按照昨晚爸爸要求的那样，李老师让颖坐到后面几排去，理由是她长得比较高。李老师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颖却不干了：“我坐这里挺好的，干嘛要去后面？”
李老师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和老师说话，老师这么安排自然有老师的理由。”随后她又道：“沈雁红你坐到辛沐边上去，蒋依依你和坐沈雁红的位子，孟颖你坐蒋依依的座位。”
听到老师让红当我的同桌，我的心几乎猛地一跳。颖皱眉道：“老师您安排座位我没意见，但您至少也得听听我们的想法吧。”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问道：“你什么想法，老师要给你换个同桌了。”她边说边使劲朝我眨眼睛，意思很明显，希望我否定老师的提议。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她，大脑像幻灯片一样放映着红那惹人怜爱的脸蛋和颖平日里跟我大大咧咧嬉笑打骂的场面。我从没这样矛盾过，仿佛有两匹马分别在我左右两边拉扯我的脑袋，我头痛欲裂，只好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全听老师的吧。”
李老师沉声道：“孟颖，你别耽误大家时间，换个座位哪有这么多事情，别的同学都没有意见就你有意见。”
颖几乎直直地盯着我看，我虽然低着头不敢看她，却能感受到右边侧脸颊她锐利的目光，像火辣辣的耳光甩在我脸上。颖轻轻骂了句：“靠！”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我甚至没有去看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新同桌沈雁红，而是偷偷看了一眼颖的背影，她的轮廓逐渐模糊，化成两个清晰的大字形容我的卑鄙：
犹大。
颖一天没有理我，我也没有去找她。幸好今天没有骑车，我打算和颖一起坐车回去，我追上她想跟她聊聊，一辆白色的轿车却对我摁响了喇叭。妈妈把车窗降下来，看见我身边的颖不禁皱起眉头，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昨晚监控中的她。
“你们来接我怎么不和我说一下？”
“上车吧，你叫孟颖是吧，沐沐跟我们说过你，要不一起走吧。”妈妈开口了。
颖还在犹豫，我已拉开后排车门把她推了上去，有些话我想向她解释，只是我没想到结局会比现在更糟糕。
这是颖第一次和我爸爸妈妈见面，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显得有些拘谨，她始终把书包背在身后，屁股只坐了一半座位，左手牢牢抓着车窗上方的拉手。
空气似乎凝固了，还是妈妈先打破了平静，她转过头问颖：“听说你们两个是同桌，平时里关系还不错。”
颖还没开口我先替她回答：“孟颖的体育很厉害，她经常带我跑步，还让我和大家一起踢球，没有她我根本不可能在学习和体育上进步这么明显。”
爸爸奇道：“以前你不和大家一玩吗？”
我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我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以前我并不受大家欢迎，颖帮我解释道：“辛沐说他天生心率比正常人慢一点，我以前也有这个病，后来我爸爸带着我一起慢跑就好了，所以我让他和大家一起运动，对心脏反而更有利。”
“这我倒是听说过，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以前让他多运动他总是在家里看电视，现在这样子也好。”爸爸点头肯定。
妈妈听着我们说话，似乎欲言又止，当爸爸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现在还是同桌吗？”
我看了看颖，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对妈妈道：“下午的时候李老师把我们位子换了一下，说是颖长得比较高就让她坐到后面几排去了。”
“嗯，这样子还挺好的。”妈妈笑着对颖道：“你不知道辛沐这家伙学习从来没有自觉性，天天就知道玩。”然后她又看着我，板起脸道：“以后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学习，不许再找乱七八糟的人玩知道吗？这次期末考试考不好有你好看。”说完她又对颖笑了笑。
妈妈说完这句话我就暗叫糟糕，果然颖没有说话。她不笨，相反她很聪明，虽然妈妈笑着在和她说话，但妈妈话语中“乱七八糟的人”的指向性很明显。第一次我大胆想拉起颖的手向她解释，她面色不善地避开了，爸爸妈妈不再关注我们，而是聊着大人们自己的事情。
我一路焦虑着，幸亏爸爸车开得很快，很快就到了饭店门口，颖说她家就在附近，自己走回去就行。妈妈让她注意安全，又当着她的面训斥我要好好学习，以后她要严加看管我。妈妈甚至没有提哈利的事情！颖很礼貌地跟爸爸妈妈道了别，但她没和我打招呼，然后就转身走了。
颖再也没找过我，我想找她却不知道她家具体地址，偶尔在街上看见她牵着哈利散步，不管哈利对我如何热情，她都是冷冷地硬拉着她不许和我打招呼。期末考试前最后一个礼拜，她又开始迟到、敲诈甚至再一次把数学老师惹哭。我终于忍不住在课后走廊上拦住她。
“滚开！”颖面色颇为不善。
“你不是说要做出改变吗，为什么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什么叫原来的样子，这就是真实的我。”
“这不是真实的你，你不是坏女孩！”
“我他妈就是坏女孩，不用你管。”颖几乎是怒吼着，我被吓到了，她冷冷看着我：“别以为我是傻子，你爸爸妈妈那天的话很明显，他们不喜欢我，我甚至怀疑是他们要求老师换位子的。”
我知道这是实情，但仍否认道：“不、不是的。”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老师在换座位的时候你不拒绝她？”
我被反驳地说不出话来，颖不怒反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沈雁红，她确实挺可爱的，你好自为之吧。”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冷笑一声，然后走了。
傍晚我看到颖那些许久不来的外校混混朋友再一次出现在了校门口，他们中有男有女，看着颖和他们勾肩搭背嬉笑打骂的样子我心里颇不是滋味，红拉了拉我的衣袖：“发什么呆呢。”
我笑着摇摇头，跨上自行车让她坐上来，然后送她回家。
这个期末考试我取得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总分排名在整个年级处于中游偏上水平，虽然不是令人骄傲的成就，却也足够欣慰。爸爸妈妈听说我的新同桌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后连称那通给老师拨打的电话起了作用，爸爸甚至还和妈妈商量着要请老师来家里吃顿饭，顺便塞个小红包意思意思。我知道他们新开的水果超市生意也很好，他们现在不缺钱，只要能让我学习进步他们愿意折腾。我对大人间的虚与委蛇不感兴趣，只知道自己依靠这次的期末成绩可以度过一个无拘无束的寒假，旧时嫔妃“母凭子贵”，现在孩子则是“生凭分尊”，大抵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