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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爸爸坐在客厅饭桌前发呆，手指上夹着的烟都烧到底部了也没反应，妈妈生病后他就没再抽过烟。我走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把烟屁股摁灭：“吃过晚饭没？今天去哪里了？”
我等隔在我们之间的烟雾散去，能看清他的面容，才开口道：“爸，您是不是还在对没能照顾好妈妈感觉内疚。”
不说则已，我一说这话爸爸立马崩溃，用手狠狠揪着自己头发，表情格外痛苦。他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这个世界没人能让爸爸哭，除了妈妈。
见此情景我赶紧往自己房间跑去，妈妈的信被我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走下楼，我把第一张信纸交给爸爸。当爸爸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开口道：“一切都是妈妈自己的选择，并不是她不想活下去，而是她觉得与其在治疗中延长痛苦，不如在幸福中安然接受最后的结局。妈妈这辈子过得很幸福，她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爸爸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坐在椅子上，而我则站在他身边。从小到大，第一次感觉自己比爸爸要高大那么多，也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守护爸爸的力量。我搂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无论如何，您还有我。”
第二天一大早领导就打我电话，他先是问我家里情况是否已经处理完毕，我告诉他一切安好，谢谢领导关心。
“领导，有件事……”
“先别说，我有个天大的的好消息要告诉你。”领导直接把我的话堵住：“你猜猜是什么好消息？”
“您说吧，我猜不出来。”
领导在电话那头爽朗一笑：“这次推选上去的两个实习行长有一个被发现私下收受客户贿赂，给人家违规放贷，现在已被停职交给纪律部门审查了。小辛呐，我可是一直看好你的，所以尽管这次你还在请病假，我却还是给你争取到了这个名额，现在你赶紧回来，代理行长职位就是你的。实习期半年，转正后你的待遇直接翻倍。”
“行长，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栽培，我在北京无依无靠又没有资源，是您一直器重我，把客户介绍给我，带我学习各种业务，一直以来我对您就像父亲那样尊重，在这里我再次和您说声，谢谢。”
“哈哈没必要这么客气，我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刚转业的我那样，聪明、勤奋又有自己的明确目标，你是年轻一批里最优秀的行员，本着任人唯贤的原则我也应该提拔你。”
“可是……”我稍稍犹豫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
“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我想辞职！”说完这四个字我立刻接上话，不让领导反驳和提问：“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远远比工作，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的事情。”
……
我把那些信重新卷好放回汽水瓶中，瓶子则放在抽屉里。那身小罗的球衣也被我洗干净熨好挂进衣柜，艾斯和笔记本被我放在行李箱底部，笔记本封面上贴着当年舍不得拆胶的大头贴，大头贴的胶水早已干裂，我用双面胶重新把它粘在本子上。至于那块手表，我也给它重新换了电池，表盘上的数字时隔多年后再次走动，好像那段暂停已久的时间被再次延续。背上画板，我踏上了旅程。
爸爸送我去火车站，还是当年他和妈妈送我去大学的那个站台，只是这次没有了妈妈的身影。对于我的决定父亲没有任何干涉，他告诉我无论在外面多累，这里永远是我的家，随后他给了我一个拥抱。看着车窗外父亲孤独而落寞的身影，我忽然意识到爸爸只告诉了我一半真相，即目送我坐火车去北京上学那天流泪的不仅仅是妈妈。年轻时很多人讨厌自己的父母，并发誓永远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直到后来换位思考体会了他们的感受，甚至成为了和他们一样的人，才体谅父母的不容易，并想着原谅和报答他们。
妈妈给了我生命、甚至为我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为了我她曾赌上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叛逆，应该会在她设定的道路上幸福地生活着。所以我不恨她，尽管她偷走我年少时最珍贵的梦——那个哥哥告知的我一辈子的梦。
至于爸爸，我想这次去浙江，无论最后能否找回那个梦，我都会回到他身边。我现在除了爸爸，已经一无所有了。
去杭州的动车飞速驰骋着，我把头靠在玻璃上，回忆如同窗外景色那样在脑海中走马灯似快速掠过。儿时的我孤独而内向，稍长大些又变得叛逆而自私，当我终于以为可以脱离父母自力更生时，才发现任何人都会抛弃你，只有父母不会，可父母会老去、会先我们而去，那时候我们才真的孤苦无依没了依靠。我戴上耳机，毛不易的声音听上去疲倦而沧桑，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回想近三十年人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糟糕。
下了火车我没有丝毫停留，叫了辆车去浙大医学院所在的紫金港校区。司机师傅见我拖着行李箱，笑问：“浙大学生吗？”
我不置可否，司机兴奋起来：“浙大是好学校，你们这些孩子能考上浙大真的太不容易了，我儿子明年高考，我也希望他能考上浙大。”
我对他笑笑，依旧没有接话。一路上多是司机在找话题，我很少开口，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紧张，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时的状态。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司机很客气地给我抹了零头，并鼓励我在这里好好学习，争取为国家做贡献，我终于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不是浙大学生，只是来这里找朋友。”
师傅一愣，司机哈哈笑道：“没事，那你也应该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小伙子加油，我看好你。”说罢他便开车走了。望着车辆尾灯，我忽然浑身一阵振奋。
“是啊，我也不差。”我微微一笑，原来陌生人的善意是世间最温暖的惊喜。
也许是我的样子看起来确实挺像学生的，保安大叔并没有阻拦我就放我进去了。现在正值暑假，校园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或撑着伞散步，或骑车，或捧着书籍行色匆匆往图书馆和教学楼方向走。我拖着行李箱慢慢踱步在一条布满树阴的大道上，蝉鸣在耳边次第响起，路边不知名的花草开了一路，偶尔有小情侣坐在路边长凳上讲着喁喁情话，仿佛连迎面吹来的暖风都带着青春的气息。
久违的校园，久远的记忆，我触摸着路边一棵粗壮梧桐树的纹路，想象它见证过多少人的到来和离开。走进一间教学楼，在教室门口看里面坐着几个埋头复习的学生，其中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对情侣共享一个耳机，相互枕着对方的头看一个手机。我想象她是否也曾在这里留下过青春，又是谁拉着她的手陪她逛遍整个校园，并在她耳边说天长地久的誓言。我不知道，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知道，那些我带给她的伤害，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化作内疚和悔恨在我身边回荡。
我走进学校的食堂，现在正好是饭点。以前读大学时我和爱知他们几个就喜欢到北京各个学校“蹭饭”，那时候立志要把北京所有大学食堂都蹭一遍。
我向一个女生借了饭卡，点了两荤一素一碗米饭，然后把现金用手机转给她。我在饭里面加了很多醋，我甚至被酸到不停咳嗽，咳到最后眼里都流出来了。
这饭好酸，但是好爽！
杭州是电商城市，我在一家做电商供应链服务的小公司找了一份文职工作，面试官看我简历时笑道：“以你的能力可以选择其他更有挑战性的岗位，难道就甘于做文员吗？”
我摇摇头：“我对待遇没有要求，只要能按时下班就行。”
我在西湖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每天下班回来就把自己关起来画画。周末的时候我会绕着西湖跑步，或者去附近足球场踢球。这期间我跑了杭州几乎所有医院，却没有发现叫孟颖的医生或护士，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像当初我们说好的那样留在上大学的城市工作。十三年前因为我对她的不信任而错过，这次我绝不会轻言放弃，哪怕最后没有结果。
又是一个周末，我刚踢完球准备回家，忽然瞥见场边有个小男孩正隔着铁网看着场内怔怔出神，这是一个公共足球场，经常有老人和孩子在铁网外的跑道上运动或隔着铁网看我们踢球，这个小男孩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是一个身体健全的孩子，他坐着轮椅！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物，背上背包走到那个男孩身边，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留着一头短发，脸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很精神，他正出神望着场内，丝毫察觉不到我的靠近。
“你也喜欢足球吗？”我开口问道。
男孩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像两颗剔透无杂质的水晶。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看看场上，又回看我，点点头不作声。
我心里一痛，这一刻我想到了小强，那个身患腿疾却梦想成为超级英雄的瘦弱男孩。我蹲下身，和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视线持平：“我并不能让你加入我们，但我能送你一副画，你想象过自己穿着球鞋在场上奔跑的样子吗？我可以画出来给你。”
小男孩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低着头不说话。我很奇怪：“你难道不喜欢吗？”
还没等小男孩回答我，一道略显着急的声音传来：“呈呈，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向我这边跑来。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推着轮椅把小男孩带到一边，并责备他道：“叫你不要乱跑，也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讲话，你怎么就不听爸爸的话。”
呈呈耷拉着脑袋，低声下气地向他爸爸道歉，我见此情景不免有些打抱不平，走到两人面前，先是朝呈呈笑笑，然后向他爸爸道：“你话说得不对，什么叫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并不是每个陌生人都有恶意，况且这孩子喜欢足球，你不应该想办法陪他一起看吗？”
“你谁啊，关你什么事？”男人厌恶看了我一眼，随即推着呈呈就往场外走，我被他一句话呛住，愣在原地。呈呈却忽然回头问我：“叔叔你知道会飞的鱼吗？”
我一呆，问他：“什么会飞的鱼？”
“妈妈说她看到会飞的鱼，你能画会飞的鱼给我吗？”呈呈还想说什么，男人却加快了脚步，像逃难一样离开了现场，我追上去，正好看到男人把呈呈连同轮椅一起装上了一辆商务车。男人摁了一下电动门按钮，商务车的侧门缓缓关上，我看到呈呈正好奇望着我。男人做好这一切才向我走来，这次他整个人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伸出手来道：“兄弟实在抱歉，刚才对你态度不好，是因为呈呈在，这孩子总是喜欢一个人推着轮椅来足球场，我是不想让他在这里停留太久。”
我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随即我们相互介绍自己的情况，从男人口中我得知呈呈很有足球天赋，于是父母就帮他报了足球青训班，夫妻两个原本希望孩子成为一名职业球员，可两年前的一个暑假，呈呈妈妈开车带他从青训基地回家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车祸夺去了呈呈妈妈的生命，也夺去了呈呈的足球梦。
我听完男人的讲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些事……”
男人笑着摇摇头，眼里有洒脱和豁达：“这些事我已经看开了，只是呈呈还小，我不让他接触任何与足球有关的东西只是因为不想让他触景生情，刚才也是怕你继续追问才赶紧把他带走，谢谢你陌生人，谢谢你对他的关心。”
我赶紧道：“呈呈说的会飞的鱼是什么？不瞒您说，我略通一点绘画技巧，我想把它说的会飞的鱼画下来送给他。”
男人无奈耸耸肩：“从他妈妈离开后这孩子就经常说些胡话，讲他妈妈的事情，还说妈妈从没离开他。没关系，你听听就好，童言无忌。”
我听到他的话几乎是用刚才两倍的音量回应：“怎么能把孩子的想法不当回事儿呢，世界上很多伟大的创举都源于伟人小时候天真的想法，天真化为执念，执念升华梦想，梦想改变世界。”我几乎要凑到男人面前了，我比男人高了近一个头，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半步。
“你说得也没错。”他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汹涌气势震住了，喃喃着：“可是毕竟我不能让呈呈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怕他产生心理疾病。”
我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忙缓和了语气：“在我小时候，我的哥哥和老师就跟我说过关于梦想的话，所以我不觉得大人有轻易臧否孩子个人想法的权利。”说着，我眼睛一转，忙道：“要不这样吧，我们留个微信，我可以尝试去画会飞的鱼。”
男人忙道：“那真是麻烦你了，这样吧，如果你画出来了我就出钱买你的画，价格包你满意。”
我笑笑：“这个与钱无关，今天看到呈呈让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好朋友，他有着全世界最整齐的牙齿和最阳光的笑容，只是……”我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曾经我对他失了约。”想起小强，我至今抱有遗憾，如果那次我及时在约定的时间赶去与他见面，他是否会交代一些其他事情，是否我就不用永远失去这个童年的伙伴？
呈呈父亲硬要送我回去，我笑着婉拒了，我想慢慢走回家，就像从前那样，一个人走路尤其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东西，或者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和以前一样，我喜欢往巷子里钻，走着走着就下雨了。雨来得特别急，像豌豆一样“噼啦啪啦”落在地上再弹起，大地与天空合力演奏着一首仲夏交响曲。我躲在人家屋檐下，看屋外雨潺潺，远处的西湖被蒙上一层朦胧幻影，雷峰塔在天边忽隐忽现。天地一阵宁静，除了雨声便再无杂音，但就在这时我隐约听到有小猫的叫声，初时声音还算轻，渐渐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促。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终于在一个狭窄的墙壁缝里发现了它。我尝试着呼唤它，它却只是急促地叫着，声音无助而令人生怜，没办法我只好掏出手机往里照，缝隙里面堆满了纸盒空瓶之类的垃圾，一直橘黄色的小奶猫正坐在垃圾堆上茫然地叫唤着，它的毛发已经被雨打湿，浑身冷得瑟瑟发抖，小脑袋四处张望着，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小猫咪，咪咪。”我再次呼唤它，但它依然没有向我走来。于是我放下手机，打量了一下墙壁缝的距离，发现正好容我的手伸进去，我便将手伸进去，但就是差了一小截。没办法，我只好把手缩回来，回头发现地上正好有一根短短的棒子，便将它捡起，再次拿着棒子把手伸进墙壁缝隙中，感觉正好棒子够到了小猫脚底下踩的硬纸板，我便手腕一发力，把整个小猫连同值班往我身前拨，然后一把抓住小猫将它抱了出来。
这是一只小橘猫，直到把他抱出来我才发现它受了很严重的伤，不仅一个眼睛已经化脓睁不开，一直脚掌还被钉子刺破了，正往外流着血。我也顾得不在下雨，赶紧叫了一辆车跑到最近的宠物医院。里面的医生见到我手里的小猫二话不说立马让我进诊室，医生把小猫放在手术台上，小橘猫虽然害怕得直叫唤，却没有任何攻击性，一直健康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张打量着周围环境。我看得心疼，便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医生给小猫做了全身检查，并把它眼睛上覆盖的那层白翳给除去，又把伤口包扎好。我问医生情况如何，对方摇摇头：“营养严重不良，身上还有很多虫，它还太小很多药不能用，能不能撑到明天还不一定。”
我忙道：“难道就不能想把法给它输入营养吗，请你一定要救救它。”或许是因为看到小奶猫让我想起了哈利，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我是真的着急了。
医生劝慰我说道：“它的身体除了寄生虫以外没有很严重的疾病，就是因为它太虚弱了我才说情况不明朗，这样吧，你给它买些羊奶粉，晚上先带它回去，如果把羊奶喝了并且撑到了明天，那就基本没问题了。”
虽然依旧担心，但我也只好照着医生的话做。回去的路上我怕小奶猫着凉，又给它买了一个小垫子，垫子和猫咪一起抱在怀里。小猫现在很安静，它已经睡着了，那只生病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大体情况还算稳定。
回到出租屋我就把小猫安顿在我的书桌上，我给它泡了一点羊奶，它只是稍微尝了两口便不再喝。我感觉到它的身体在颤抖，忙又给它改了一层小衣服，虽然是炎炎夏日，我却不敢开空调，深怕小猫着凉。夕阳渐渐坠下，窗外已经亮起了路灯，在天黑前小橘猫稍微喝了点奶，此刻已经闭上眼安详地睡着，我拿出纸和笔，伏案继续我的画作。那是哥哥与我在河边聊天的场景，那次聊天之后哥哥就做出了他的决定。
我要将自己的故事制作成连环画，卷起来装进一个大玻璃瓶里，就像当初颖给我写信那样，无论最后我能否再见她一面，无涯海会将我的故事带给她。
“小猫咪，你一定要撑住啊。”放下笔已经是凌晨一点，夜深人静，雨声也渐渐停了。我推开窗往天空看了一眼，发现月亮出来了，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小虫也开始重新歌唱。
明天是个好天气，我心想，然后又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在于小猫咪的情况，不仅仅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哈利，更是因为遇到它的时候我很孤单，而它很可怜！
“如果你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就叫你晨曦吧。”
晚上我又开始做梦，都是一些很久以前的画面。金奶奶、小强、小时候经常去现在早已拆掉的某个地方……都是那些在记忆中熠熠生辉却没留下残图寸照的画面，我从落寞中醒来，头顶一阵大汗，心里感到一片空虚。那些曾经熟稔却连照片也没留下的面孔和场景，连同童年和青春一起在时间河里越走越远。
等我从无尽的失落中回过神来，看见阳光照在地上，车声从外面传来，立马想到小橘猫。扭头看向书桌，发现并没有小猫的身影，我感觉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小猫咪正蜷在书桌角落里静静趴着。我起身轻拂它的脑袋，它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善意，眯着眼轻轻蹭我的手指作为回应。小橘猫的一只眼睛仍不能睁开，但也已无大碍，我终于松了口气，又为它泡了点奶粉，它也全部喝了。
“从今天起，你就叫晨曦。”我再次怜爱地摩挲着它的绒毛：“你好晨曦。”我微微一笑，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像是在回应我的话。
我从网上查了飞鱼的图片，那是一种生活在海洋里地小型鱼类，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能在海面上高高跃起并短暂飞行。过了几天我把飞鱼画好通过手机拍照发给了呈呈爸爸，当他拿给呈呈看后却向我道歉表示这不是呈呈想要的效果。他不好意思让我再画，表示这副画他愿意出一千元买下来，我却笑着婉拒：“我说过我做这件事情与钱无关，况且既然答应过呈呈，那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他的心愿。”
呈呈爸爸拗不过我，只好说下次一定要请我吃饭。晨曦的状况已经稳定了很多，他是一只小公猫，现在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完全能张开。我带他又去医院检查了一遍，医生给他除了虫，并让我过半个月左右去打第一针疫苗。晨曦很乖，只要我抱着他，他就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像只玩偶一样，只是用一对大眼睛扑棱扑棱好奇打量周围一切。今天正好提前完成工作，我就带他去西湖转了一圈，走到段桥上时一个四岁上下的孩子正坐在爸爸头上往下湖水，他妈妈则撑着一把大伞给两人遮阳。
“爸爸看，鱼在水里飞。”孩子一只手抓着爸爸的头发，一直小手指着湖里的鱼，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傻孩子，鸟才会飞，鱼要说游，鱼在水里游。”他妈妈赶紧纠正。
“鱼就是在飞呀，你看还有两个小翅膀。”孩子偏不听，顺着自己想法说下去。他爸爸妈妈也被他逗乐了：“好好好，鱼在水里飞，听你的。”说完一家人继续往前走，在欢声笑语中离开了断桥。
我愣在了原地，刚才孩子的话虽然天真，却在我心里掀起惊天骇浪。大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去纠正孩子的观点，殊不知孩子的心灵才更接近天然，他们还没刻上世俗规律的烙印，更容易用自然的想法去理解大自然，有时候感性比理性更接近真相，因为感性本身也是其中一种自然规律。
“如果鱼在水中飞，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鸟在空中游？”我喃喃自语着，忽然眼睛一亮，抬头看向天空：“我明白了，晨曦我明白了。”我兴奋地薅了薅晨曦的小脑袋瓜，惹得他一阵不满。
“我明白了晨曦，孩子说他在妈妈看到会飞的鱼，而他的妈妈又因为两年前的车祸离开了他，那么呈呈的妈妈就是在天上。”我想了想，又道：“如果天空是海，那么天上的人看海里的鱼便像是地上的人看天上的鸟一样，所以呈呈会说他妈妈看到鱼在飞翔。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色的，我们看天空是大海的倒影，天人看天空是大海本身！”
我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排开桥上来来往往的游客就往家里跑。到了家我立马拿起画笔将呈呈妈妈抬头看天的景象画了下来。
第三天下班后我敲响了呈呈家的门铃，他家住得离我不远，是附近一片比较高档的小区。开门的是呈呈爸爸，他把我迎进门，热情地说着让我跑一趟觉得很过意不去之类的话。我笑笑说没关系，呈呈正在房间里，他让我自己进去。我推开房门，看见孩子坐在椅子上望着落地窗外的风景发呆。
“呈呈，你辛叔叔给你把画带来了。”呈呈爸爸开口提醒。
呈呈回过头，见我到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总是这么波澜不惊，不像同龄人那样有着孩子的兴奋和热情，这又让我感到一丝心疼。
“你和呈呈聊吧，我让阿姨准备晚餐。”说完呈呈父亲就关上门出去了。
我向男人道声麻烦了，然后坐到呈呈身边的椅子上：“你要的画我给你带来了，想看看吗？”
呈呈懂事地点点头，我把画从拎包中取出，交到呈呈手上，那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裙子的女人，她有着优雅的身姿和长长的头发，她背对着我们，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踩在飘渺的云层上。是的，她站在天空中，正仰头仰望头顶的大海，大海里有一座岛，岛上有一棵棕榈树和一个孩子，孩子坐在轮椅上，但他身边的海洋里环绕着各色各样的鱼类，他们无一不有着像翅膀一样的宽大鱼鳍，尤其是那条巨大的蓝鲸，遮天蔽日的身躯和翅膀像极了传说中的鲲鹏。
“这是呈呈梦里看到的景象吗？”我轻声问道。
呈呈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画中的世界，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话似的，转身对身边说：“妈妈，这就是你给我描述的场景吗，现在的你就站在天上看我吗？”
我很好奇地看着他，想起他爸爸说这孩子总是胡言乱语，想象妈妈还在自己身边，于是便理解了他的行为，这也是我没有把孩子画成一个穿戴足球装备全身健全模样的原因，我怕孩子真的因为某些执念而产生心理出问题。想通这些，我便开口安慰他：“呈呈你放心，你妈妈在天……”紧接着我的话便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看到了我无比熟悉又无比怀念的一幕。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着温暖的笑容和慈爱的眼神，她看着呈呈时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完全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形象。
呈呈正在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说话，听我突然顿住了话语，两人一起转头看向我。呈呈眨巴眨巴明亮的眼睛，好奇看这我道：“辛叔叔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望向那个美丽温柔的女人：“你是呈呈的妈妈？”
这次轮到孩子和他妈妈惊讶了，呈呈惊喜道：“辛叔叔您看得见我妈妈？”
我点点头，脸色一本正经，甚至是震惊。我记得哥哥说过百万人中都不一定有人能将梦境实体化，可在我短短三十年不到的人生中，我竟然就遇到了包括我在内共三个梦境召唤师。
“太好了，终于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爸爸一直说我讲胡话，不相信妈妈还陪在我身边。我没有发疯也没有说谎，辛叔叔您可要帮我证明。”呈呈脸上挂满了笑容。
我第一次见到呈呈如此兴奋，不由得笑着拍拍他脑袋：“放心，叔叔会和你爸爸说的。”随后我把目光转向呈呈妈妈，那个身躯呈半透明状的梦境体：“你好呈呈妈妈，很高兴认识你。”
“你竟然看得见我？不可能，没人能看见他人的梦境体，哪怕那人自己也是梦境召唤师，除非……”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惊讶的用手捂住嘴巴，我也期待她说出原因，忙追问：“除非什么？”
呈呈妈妈凝视着我，脸色变得柔和，她放开捂住嘴的手：“除非那人的梦境体非自然死亡，就像从根部被生生砍断的树木一样，根须还在，但树已不再。所以你还有梦境召唤师的能力，但你的梦境体已经死亡了。”说到这她再次忍不住捂住嘴巴，好像要阻止悲伤从她嘴巴里跑出来，可嘴巴堵住了，双眸却遮不住，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同情和哀伤，那是对同胞逝去的哀伤。
“我们梦境体有两个结局，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不再有天马行空的幻想时我们自然消失，回到梦境国等待下一个宿主出现或孩子把童年的幻想坚持实现成为梦想，那么我们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并影响于人类世界。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都不会死亡，但你的梦境体……”说到这她又忍不住难过起来，话已经说不下去。
我心一阵撕心裂肺地疼，想起哥哥，想到颖的无意识梦境体，二者都被以残忍的方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狠狠捏紧拳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呈呈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自己温柔的妈妈和善良的辛叔叔忽然情绪变得极为不稳定，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双小手包裹住我的拳头，怯生生地叫我。
我感受到呈呈小手传递过来的温暖，想到不能让孩子吓到，便强忍着痛意恢复笑容道：“谢谢你呈呈，叔叔没事，叔叔和你妈妈聊些事情罢了。”
呈呈妈妈也从哀伤情绪中缓和过来，问我道：“辛先生，你可以和我说说关于你的梦境体的故事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我点点头，把呈呈抱起来让他坐在床上，他妈妈坐在我们对面，于是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当她听完整个故事早已泪流满面，她忍不住哽咽道：“难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吗？”
我低下头，眼睛早已红了，又摇摇头：“哥哥曾告诉我她会是我一生的梦，我却错过了她，是我的错！”
“并不是这个！”呈呈妈妈激动地提高了音调：“所有远行只是一段旅程，当你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回家的脚步就已经迈开。我们那里一直说，无涯海带走的人，终归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辛先生，你至今没有领悟到你哥哥说的话的真正含义。”
我猛然抬起头，对上呈呈妈妈的视线：“请您告诉我，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呈呈妈妈深吸口气，然后几乎一字一顿地到：“她是梦影！你是心幕！”
“她是梦影！我是心幕！她是梦影！我是心幕！”我呆呆呢喃这八个字，瞳孔忽然剧烈收缩起来：“所以当她在对陆老师说‘为了辛沐，在所不辞’的时候，我们两个的命运已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呈呈妈妈点点头，面色严肃：“你从来以为是自己为她牺牲得多，却从不了解她对你的一往情深，你和我讲述你的故事，说你过去的人生一直在得而复失中反复体验希望和失望的折磨，但你从来没想过一个问题，爱到底是收获还是给予，爱不全是显性的东西，有时候还需要信任，你却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
我瞪大眼睛，一时间豁然开朗。爱是什么？我对爱是那么渴望，以至于希望它十全十美，并获得热情及时的反馈，于是一次又一次辜负他人的爱和等待，并曾用最恶毒的手段报复最爱自己的那些人。如果我能更信任他们，如果我不把爱的及时等价的反馈看得那么重要，会不会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就不会过得那么糟糕？
“所以如果你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即使你现在她立马出现在你面前，你依然不知道如何去爱，如何善待自己的梦想，如何过好剩余的人生。”呈呈妈妈毫不留情，一连串的问题像针一样根根刺向我的弱点。
我沉默了，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关于感情和梦想以及人生的事情我处理得一团糟。我以为自己只要找到那个失去的梦就能重获幸福，但我似乎忘了自己即便重新拥有幸福，就会留得住幸福并保护好它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勇气回答是，也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我彷徨地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
呈呈坐在我身边，安静地听着我俩对话，他还太小，不能理解我们的聊天内容，但他很稳重，没有像同龄孩子那样好奇地提出问题，只是感觉到我情绪的不稳定，他伸出小手再次抓紧我的一只手。我向他笑笑，表示自己没事，正在这时，呈呈爸爸敲响了房门，然后推开门叫我们出去吃饭。
我转头看向呈呈妈妈，她笑着朝我俩点点头，我和呈呈也点头回应了他，但呈呈爸爸却察觉不到她的任何气息，等呈呈自己开着轮椅到饭厅后，呈呈爸爸拉着我在他背后小声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这孩子有时候还是会做白日梦，不过我要谢谢你没有点破他，而是配合他一起表演。”
我摇摇头，认真道：“大人总是觉得孩子的很多行为不合逻辑和理性，但却忘了他们自己也曾经是孩子。呈呈爸爸，我希望你多和孩子沟通，多给予他信任，而不是局限于表面对孩子的应和。”说完我便率先往餐厅走去。
晚餐很丰富，呈呈爸爸告诉我他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因为呈呈的原因他在公司附近买下了这套房子，好方便自己在公司和家两头跑照顾呈呈。我感慨他的艰辛，呈呈则向自己爸爸展示我送给他的作品。他爸爸非常高兴，硬是要给我报酬，我坚决不要。
“那这样吧，如果你有想法把自己的画放到网上售卖，我可以帮你做推广，我们公司本来就是做电商推广这一块的，我想对你会有帮助。”
本来我没打算卖画，但听他这么一说我眼睛却一亮，有时候我会梦到很久以前的人或事，那些消失的故人和那些永不能重游的故地，醒来时总会觉得无尽惆怅和空虚。我是个画手，能用画笔在纸上重现儿时旧景，可那些不会画画的人呢？他们如何展现梦里的场景，如何给过去的岁月留下一张纪念照？如此一想，我便答道：“如果可以，我想画梦。”
“画梦？”呈呈爸爸想了想，又问：“比如呈呈这种情况吗？”
我点点头：“根据客户的描述帮他们重现梦中景象，我相信梦不是虚幻的东西，它是现实世界的倒影，是值得被收藏的。”
“好！”呈呈爸爸爽快道：“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就帮你运营，也是为了答谢你帮呈呈完成心愿。”
一顿晚饭吃得很愉快，呈呈也和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他在学校里的事情。他爸爸说这顿饭他说的话比过去两年说得所有话都多，也希望我以后能多来陪陪呈呈。我自然答应了他，毕竟我还想找呈呈妈妈聊一些关于梦境体的事情。离开他家的时候我看到呈呈妈妈再次现身，站在呈呈身边。我记得当初哥哥从梦境国归来时才有随时现身的能力，看来呈呈妈妈的实体化程度要比哥哥更强大。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同时向我挥手，我心中一阵感慨，如果没有当初那场意外，这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