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第二学期令我难熬,我本可以不在乎辉的背叛和同学们的冷落,因为有小强这个真朋友的陪伴,我并不觉得自己孤单,因为小强可以满足我对友情的需求。可一旦小强离开,那些来自同学的倾轧和排挤就会被无限放大,就像一个孩子可以在大冬天只穿一件单衣看电视,电视节目转移了他对寒冷的感受,可一旦关掉电视,那些寒意便令他无法忍受。而更令我绝望的是红的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里开始流行认亲戚,同学之间以亲友关系相称。比如叫别人哥哥、侄子,甚至爷爷或奶奶。除了一部分是显示同学之间的友谊,其余的大部分都是搞暧昧,甚至打着认亲戚的幌子早恋。比如女生不承认早恋,就说她的男友只是自己的哥哥,男生也说她只是我妹妹,以此否认两人之间的恋情。
我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只是觉得乱认亲戚有点无聊,直到有一天红亲昵地挽着长相清秀的班长的手臂,当别人起哄说他们早恋时,红和班长大声否认,说自己两个只是兄妹关系。可是我分明在放学后看到他们在自行车棚里亲嘴,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肯分开。看着这一幕我心如刀绞,却只能在第二天别人起哄时跟着起哄,说班长和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以此来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
我想我是一个失败的人,因为我不受任何人的欢迎,我不是父母的骄傲、外婆和我有隔阂、同学不喜欢我,最好的朋友又离我而去,甚至连喜欢的人喜欢上别人以后,我连明目张胆痛苦的权利都没有。我真的是世界上最一无是处的人!
“你还有我。”哥哥再一次及时出现,抱着我说他会陪在我身边。
是啊,幸好我还有一个哥哥。我靠着他的肩膀,陷入沉沉的睡眠。
当然这段时间也并不只有坏事发生,首先是我和外婆关系的改善,小强离开了,但我还是会隔三差五去看望外婆,外婆现在也会和我聊一些她最近遇到的事情,我想她已经开始原谅我当年对她做出的过分的事情了。其次是爸爸妈妈的饭店成功开业,凭借小镇唯一颇具规模饭店的优势以及爸爸朋友在政府部门和生意场的关系,饭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爸妈好像不会再为了钱的事情吵架,他们也不会为了我的成绩而责打我,因为他们现在根本没空关心我。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可在一个又一个单独入睡的深夜,我更怀念爸爸妈妈以前吵吵闹闹的日子。
到了初一升初二的暑假,爸爸和妈妈实在没空照顾我,妈妈试探性地打电话给外婆,想让她照顾我。她害怕外婆会拒绝,因为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婆再也没关心过小辈的事情,没想到外婆居然一口答应了。于是我搬回了外婆家那间我幼年时曾住过的小房间,一开始我还有点忐忑,毕竟这里曾住着我和外婆最爱的人,无论是门框上剥落的红漆还是挂在墙上沾了蛛网的斗笠,都像在提醒外婆曾经这里住着一个很爱她的人,而这个人被她眼前这个小男孩给谋杀了。我已经充满了内疚,更怕外婆睹物思人对我产生怨恨,可她却没有这样做,她像是突然忘记了外公那样,像从前一样对我好。
上午我会帮外婆一起干农活、喂小动物。下午我们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卖蔬菜,我们通常会在那条长着高大梧桐的柏油路边上摆摊,在我们不远处就是亿联镇中心的集市。夏天知了声震天,累了我就会拿出外婆三轮车上的躺椅伴着嘹亮的蝉鸣交响曲沉沉睡去。偶尔有认识的同学经过我会赶紧躲到树后面,我在学校里已经够不受欢迎的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还要跟外婆出来卖菜,那太丢脸了。
徬晚我们会迎着晚风骑车回家,外婆骑三轮车匀速前进,我体力充足时就一下子冲到前面,然后精疲力竭地踩着踏板被外婆超过。过一会儿我体力恢复了,又冲到很前面,然后又在没力气时被超越,就这样你追我赶地回家吃晚饭。有时候我们也会在路边吃一碗面,这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意识到父母的经济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还停留在过去“外面的东西我们消费不起”的认识中。妈妈会隔三差五给外婆塞钱或买些吃的用的来,外婆钱一律不收,东西则不拒绝。我们很节约,会把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不知为什么经过小镇最大的十字路口时外婆总要匆匆过,我记得那里曾有个爷爷开的早餐店,他是外公的朋友,外婆最喜欢吃他家的油墩子。当然这件事我也没有多问,提及任何关于外公的事情都会让外婆情绪失控,所以我只能沉默。
夜晚我们一般会把电视放到门口,然后坐在庭院里乘风凉,一起看电视。我本以为外婆已经忘了过去的悲伤,但她每天这个时候还是会把外公的藤椅拿出来和我们并排放。我觉得她只是想纪念外公,便在一天晚上主动去搬它,可是外婆却突然大发雷霆,一个箭步冲上来夺下椅子,然后蹲下身子跪伏在上面浑身瑟瑟发抖。
我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楞个半晌才轻声道:“外婆。”我试探性地去拍她肩膀,她呵斥道:“滚开,不要碰我。”
我被吓得不知所措,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良久外婆终于平复了情绪,小心翼翼地拿起椅子朝外走去:“走吧,去庭院里乘凉看电视。”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像是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跟着她走出去,她在给我和弟弟织毛衣,电视里放着我最爱看的动画片,我却始终心神不宁。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外婆,又瞥见她身边空荡荡的破旧藤椅,我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梗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农村的夜格外安静,只有若隐若现的虫鸣伴随着远处的蛙唱此起彼伏,但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外婆清晰的咳嗽声,她应该是晚上下河采莲子的时候着凉了,我正在担心她的健康,哥哥竟然出现了,我惊讶他竟然能在我清醒的时候和我对话。
“我是你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也是你的梦,因此你的思绪越活跃,我的实体化程度就越明显。现在你心事重重,我便可以依托你的心事和你交流。”哥哥向我解释他为什么能在我清醒的时候现身,我赶紧对他说我的忧虑:“我以为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外婆释怀,但今天她的反应让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错觉,她依然恨着我。”
“不会的。”哥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看着我的眼睛道:“不会的,外婆对你的好我看在眼里。言语或许会说谎,但爱绝对无法掩饰。她爱着你,我是精神体,比你更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我将信将疑,这时隔壁又传来了外婆的咳嗽声。渐渐的,咳嗽声平息了,我的床头和外婆的床头只隔着一堵墙,我甚至能听到她睡着后的鼻息声。
“我多么想进入外婆的梦了解她的想法,哪怕是在梦里向她道歉。”
“那你为什么不敢当面问她,然后向她道歉呢。”
“我……”我嗫嚅着。
“我明白了。”哥哥叹了口气。
我不敢看哥哥的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觉察到了我的懦弱。是啊,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懦弱的人,因此也一直被别人欺负。
“如果能让你好受点,我愿意帮你进入外婆的梦境。”哥哥深吸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我并没有察觉到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但我听说他能进入外婆的梦,不由得眼前一亮:“真的吗,你可以帮我了解外婆的内心?”
哥哥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为你,在所不辞。”
我依然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中的决绝——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为我付出的一切——只是问他如何进入外婆的梦境。
“因为我也是梦的产物,所以我有与他人的梦沟通的能力。现在你只需把头尽量往床头靠,离外婆近一点,待你入睡后我会穿过墙壁进入外婆的梦,并将画面实时传递给你。”
“好。”我按照哥哥的吩咐躺下去闭上双眼,屋外万籁俱寂,连虫吟蛙鸣都已停息,只有远方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渐渐的我陷入了沉睡。
“一天天的只知道摊开来,也不知道收拾。”
“说了多少遍不要穿着泥鞋进屋。”
“今年青菜收成好,价格卖不上去。”
“不许动你外公的椅子!”
一幅幅杂乱的画面印入眼帘,像是幻灯片一样在我和哥哥眼前放映,画面中有外公、有妈妈和舅舅、有外婆在菜场上卖菜的场景,也有我。
“现在外婆处于浅睡眠,做的梦比较杂乱,我带你去追寻她的记忆吧。”哥哥拉起我的手,我们化作两道光跳入了外婆的记忆海。
那是两间破落的泥瓦房,破败的灰墙上盖着稀疏的茅草,像是随时要倒塌的样子。我站在屋子外面看了看四周,凭借小屋后面的菜园和菜园后面的河流判断这是外婆现在住的四间瓦房所在的位置,那时候还没养羊,后来舅舅住的小楼也没盖起来。
我们走到门口,听见屋里的咳嗽声,这声音和外婆很像,但听起来要年轻很多。
“进去吧,在外婆的记忆里只有我们看得到她,她看不见我们。”哥哥拉着我竟穿过了墙壁。
屋内,一个女人正在用蒲扇扇灶火,也许是木柴比较潮的原因,一阵阵白烟从灶眼里跑出,呛得她几乎整不开眼睛。
“娟子,快把窗打开。”灶眼前的女人边咳嗽边喊。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跑到窗前推开窗户,随着屋外冷风的灌入,房间里的烟雾逐渐散去,露出女人和女孩的模样来。女人约二十七八岁,有着消瘦的面容和因为过度操劳而略显黯淡的皮肤,但从五官上还是能看出她有着不低的颜值。小女孩留着长长的麻花辫,穿着破旧油腻的花棉袄,虽然人不大,却熟练地忙上忙下帮着妈妈做饭炒菜。
“你弟弟哭了,赶紧进去看看。”里屋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小女孩听到妈妈的吩咐赶紧跑进去处理,不一会儿啼哭声渐息,女孩儿又回到外屋做饭。
等饭做完,年轻的母亲进屋抱出婴儿喂奶,女孩乖乖坐在饭桌前眼巴巴看着桌上的饭菜迟迟没有动筷子。我看到女孩的脸,因为营养不亮而呈现一种淡淡的蜡黄色,我心中一酸,眼睛就红了。哥哥把一切看在眼里,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我转过身,那一瞬间我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我发了疯似地跑向那个人,虽然他比记忆中年轻几十岁,但那双慈祥和蔼的眼睛却是我脑海中永生不会忘记的铭文。我扑向他,大声喊着我好想你,可是我却扑了个空,身体坐在地上。
那个年轻的男子一脸疑惑地转头看向身后,我朝着他大喊外公,他疑惑地看了看脚边:“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怎么好像有人叫我。”
“您没有产生幻觉,是我!是我!”我大喊大叫,哥哥一把拉住我:“你冷静点,你喊再大声他都听不到,这个只是外婆的记忆,你没办法改变她的记忆。”
外公显然没有听到我的呼喊,外婆帮他脱下外套:“你一定是产生幻听了,先去吃饭吧。”
外公挠挠头憨笑起来,他先是用胡子拉渣的下巴扎了还在襁褓里的舅舅,惹得舅舅一阵大哭,他也被外婆骂得狗血喷头。外公丝毫不在意外婆的谩骂,又笑嘻嘻地去摸妈妈的头,然后他看到桌上的菜欢呼道:“哇,这么丰盛,今天竟然吃白米饭,还有蚕豆。”
我也冷静下来,站起身看桌上,却只看到一叠水煮蚕豆和一碗几乎看不到油水的炒鸡毛菜。
“娟子,你去帮爸爸把酱油拿过来。”外公盛了一大碗米饭,然后吩咐妈妈道。
妈妈把沾满油腻的酱油瓶拿了过来,外公嘿嘿笑道:“化腐朽为神奇,你看好了,白米饭变黑米饭。”说着他把瓶口打开,小心翼翼地在米饭上滴上几滴酱油,又舀了几勺菜汤浇上去,再搅拌一下,一碗白米饭就变成了黑米饭。
“真鲜啊。”外公享受地吃了一大口饭,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他看见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便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妈妈点点头。外公再次打开酱油瓶盖,在妈妈的饭上也滴上几滴酱油:“就两三滴够了,不要浪费。”他盖上瓶盖,还不忘用食指抹去沿着瓶体流出来的酱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干净。
“香不香?”外公嬉皮笑脸地问妈妈,还不忘做出夸张享受的表情:“你仔细感受,会吃出海鲜的味道。”
“我没有吃过海鲜。”妈妈眨巴着大眼,然后学着外公的样子,随后也做出夸张的表情:“真香。”
“等有机会爸爸带娟儿去吃海鲜。”外公笑着刮妈妈的鼻子,把妈妈逗得直乐。
外婆一直冷冷旁观着,她喂舅舅吃完奶自己也盛了一碗饭,外公说要给老婆大人倒点酱油,外婆只是淡淡道:“不需要,我吃白米饭就行。”外公又见她光给女儿夹菜,便呵斥妈妈不许再吃菜,他把菜夹到外婆碗里,外婆却不领情,直接将菜又夹回女儿那里。
“我不喜欢吃菜,你们父女两个多吃点。”依然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外公自讨没趣,向女儿吐吐舌头便不再说话。
吃好饭外婆要收拾,外公却抢在她前面说她照顾子女辛苦了,让他来收拾。外婆不让,只是冷笑一声:“早知我身体不好,当初我生完长庆坐月子的时候你怎么不多照顾照顾我。”长庆是舅舅的名字。
我也听说过外婆因为生舅舅落下了病根,所以身体一直不太好。外公知道自己理亏,挠着头道:“那时候不是想在外面多赚点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吗。”
“那钱呢,你赚到的钱我也没看到。你说你虽然目不识丁,家里又穷,但当时我看你成分好人又老实所以才嫁给你,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连我生孩子都不在我身边,当时要不是我命大,我们母子早死了你知不知道。”外婆嘴上埋怨,但手上依然麻利地干着活。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外婆以前嫌弃外公,不全是因为外公又丑又穷还不识字,她是怨外公在生死时刻没有陪在她身边。
“你放心,我现在不会走了,以后我要一直陪在你身边,哪怕我们老了,死我也要比你晚死一天,不然没人照顾你。”外公依旧嬉皮笑脸,他走到外婆身后要搂她。
“走开啦死鬼,孩子都看着呢。”外婆也被他弄得“噗嗤”笑了出来。
“原来外婆从不嫌弃外公,只是外公曾让她一个人经历生孩子的孤独,她这才怨他。”哥哥说道。我却被外公那句“死我也要比你晚死一天”刺痛了心,都是我的错让外公没有兑现承诺。
“走吧,我们去看看外婆其他重要回忆。”哥哥带着我继续翻阅外婆的记忆,我们看到她少女时曾在父亲指导下写一手好字,也看到她家道中落后的窘迫,看到外公迎娶她的那天她的焦虑,也看到她生舅舅的时候外公不在身边的无依无靠。外婆是个苦命的女人,我心中暗叹,又对哥哥说:“我想看外公背她去县城治病那天。”
“我找找。”哥哥点点头,然后开始查阅外婆的记忆海:“找到了。”
下一秒,我看到了雪,无边无际漫天白雪,不像是这个纬度应该有的气候!我们迅速跑到外婆的房间,看见她捂着厚厚的被子正瑟瑟发抖,一张脸却红得像火炉。边上站着几个人试着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已经有点意识模糊。
“这样不行,烧退不下去人就要坏掉,我没有任何办法,只有送到县医院去。”一个赤脚医生模样的人给外婆看过以后对外公说。
“这里离县城十七八公里,万一冻出更严重的毛病来怎么办。”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有着一副这个年代罕见的肥胖躯体。我认得她,她是外婆邻居金奶奶,小时候经常抱着我玩,直到我六岁那年她去世了,这个时候的金奶奶还很年轻。
外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忽然倔脾气上来了,她二话不说就扶起外婆给她穿衣服。
“你疯了,这样子她会着凉的。”赤脚医生和金伯母同时惊呼:“你等风雪小一点去叫辆车来。”
“这都已经第三天了,再不退烧我就没老婆了。”外公继续给外婆穿衣服,又走出去房间,不一会儿他推着一辆铺满干草的人力板车停在门口,然后连同被子和外婆一起抱上了板车。
“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我们最多三天就回来。”外公帮外婆将被子掖紧,又用粗布绳绑紧,确保她整个人都被密封在被子里。而他自己则穿上厚袄子,披着蓑衣戴上斗笠,把袖子撸到小臂,露出常年干体力活练就的又黑又壮的小臂。
“你放心吧,两个孩子我会照顾的,娟子她从小就懂事,她也能帮我很多忙。”金奶奶知道外公倔脾气,也不再多劝,因为她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她拉过才十岁左右的妈妈和三四岁的舅舅,把他们抱在怀里。
“那就拜托你了。”外公谢过了,抬起板车迈步扎入茫茫风雪中。
“真是个倔男人。”赤脚医生摇了摇头:“希望汪大姐能渡过这一劫吧。”
前往县城的路弯弯曲曲,中间还要经过一段盘旋的山路。中部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来得猝不及防,由于地面太滑,整条路上不要说车,就连骑车或走路的行人都看不到一个。
天色将晚,外公的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质车把手,逆着风艰难前行着。尽管周围气温已经跌至零度以下,但外公却开始出汗,只是他赤裸的双手和双耳被冻得发红。一直不停地走了三个多小时,外公才终于看到县城的灯火。当他把平板车停在医院门口时,一个值班的护士迅速冲了出来。她看到外婆苍白的面色后立马喊到:“快来人,这里有病人需要抢救。”
她的话音刚落,里面又冲出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医生和护士,众人赶紧把外婆抬了进去。
“这么冷的天,简直胡闹!”一个医生对外公丢下这句话,就戴上口罩跑了进去。大家都在关心外婆的病情,却没人看到外公摊坐在地上,他的手和耳朵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还是之前在门口的那个值班护手发现了他的异常。
“同志您没事吧?”
“我没事,请你们一定要救救我老婆!”外公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顿了顿又道:“钱我有,但你们一定要救她,她已经烧了三天了。”
“我不是指钱的问题,您现在身体怎么样,需要帮助吗。”
“我很好,不用管我。”外公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然后扶着墙壁走到一排椅子上坐下:“我不用看病,我没事。”他向护士笑着解释,但我却明白他是怕花钱,他愿意花钱救外婆但不愿意花钱救自己。
那位年轻的女护士点了点头。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出来问道:“谁是家属?”
外公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脱力的感觉缓和了,便道:“我是。”
医生上下打量了一下外公,见他整个人被冻得皮肤都快发紫了,他皱眉道:“病人出现这种情况多久了?”
“大概三天。”
医生长出口气:“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烧,病人是不是落下过什么病根。”
外公惭愧地道:“三年多前生小儿子的时候月子没坐好,导致了现在身体比较虚。”
医生做出了然的表情,严肃地道:“这是你们家属的失责,还有病人都烧了三天了,为什么现在才送医院?”
“因为、因为她、她、她坚持说不要去看病,看病会花钱。”外公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医生的眼睛。
年轻的医生叹了口气:“也幸亏你送得及时,要是再晚几个小时可能就肺炎加脑膜炎了。我们也都在感叹,裹着病人的被子里面竟然是暖的,看来她来的路上确实没受什么风寒,也多亏了你。行吧,你等下可以去病房看病人,接下来再打两天点滴她就能出院了。”
外公忙向医生道谢,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开了。
“妈妈说这次以后外婆明白了外公对她的在乎,也是从这以后外公开始格外宠外婆,很多时候好东西都留给外婆,常常令她和舅舅吃醋。”我向哥哥透露了接下来的故事,哥哥点了点头,然后他忽然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知道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紧紧握住拳,感觉指甲将手掌都抠出了血,但这样能让我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无论那天的情况如何,我都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向你保证,只要离开这个梦境我就鼓起勇气向外婆道歉,我不会辜负外公的希冀,我要代替他好好爱外婆。”
“要是你能克服懦弱迈出那一步,我会很欣慰。”说完哥哥就把画面转到了那一天。
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熟悉的场景浮现在眼前:空置的楼房、四间整齐的小屋,以及还没养麻鸭的洗衣石板桥。我不敢去推开门,但哥哥已经拉着我进入房间,我看到了那张令人憎恶的小恶魔脸庞,恃着外公外婆溺爱便肆无忌惮在地上撒泼打滚要吃雪糕。
“好了好了,我给你买给你买。”外公溺爱地把在地上耍无赖的我抱起来,并用他粗糙的胡渣扎我的脸。我看到这一幕只想掐死我自己,我心里大喊着不外公不要听他的话,但外公还是关上门出去了。
“都快吃晚饭了你真要帮他出去买冰淇淋啊,等下这臭小子晚饭都吃不下。”外婆在院子里用井水洗鸡翅根,她总是准备一些我喜欢吃的菜。
“不理他,我就骗骗这小家伙,等下看到鸡翅根他就会忘了冰淇淋的事情。”外公嘻嘻笑着,又冲着屋子喊道:“外公出去了哈,你在家里乖乖看电视,听外婆的话。”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动,蹲下来帮外婆一起大白菜。
外婆笑着摇摇头,两人一起准备着晚饭。我不禁觉得疑惑,看向哥哥,哥哥也一脸茫然。就在这时外婆突然感慨道:“那个年代家里穷,一碗蚕豆都算改善伙食了。你个老家伙那时候还骗娟子和长庆说酱油拌饭能吃出海鲜味,可真有你的。”
提到旧事,外公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外婆捶了他胸口一拳:“你个老家伙还一直使坏,总是瞒着两个孩子买好吃的给我吃,有时候我想偷偷留给孩子们吃都不行,因为你每次都要监督我吃完。”
“是你自己说的生长庆时我亏待了你,所以我就想补偿你嘛。”外公嘿嘿笑着:“特别是你那次发了三天高烧,我差点被吓死,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把老婆宠上天。”外公边说边嘟着嘴要亲外婆。
“死老不正经的,一边去。”外婆笑骂着推开了外公,又忽然笑道:“说到偷吃,我又想念镇上十字路口拐角处卖油墩子的摊头了。很久没买油墩子吃了,你要么今天去买三个回来。”
“我不去,这天气骑自行车要热死了。”外公嘴巴翘得老高,像是一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去嘛去嘛,你去我买我晚上就帮你按按肩膀,你不是一直说你腰酸背痛吗。”
听到外婆开出的条件,外公眼前一亮,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一言为定!”外婆捂嘴笑:“椅子我帮你摆在院子里了,等你回来一起吃晚饭看电视。”
“好。”外公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故意大声地去推自行车,好让屋子里的我听见,然后骗我说:“外公去帮宝宝买棒冰吃哈,宝宝在家等我。”然后他笑着对外婆说:“椅子帮我留好,等我回来。”随后他一步跨上自行车出去了。
我几乎要摊倒在地,极度的震惊让我瞪大了瞳孔。哥哥想来扶我,我却跟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画面继续播放着,我却无心再观看,我只隐隐约约听到碗筷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以及外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记得那是在听到外公出车祸的消息后外婆的举动,但我已经无法再思考别的东西了,我的脑袋被刚才的一幕幕给塞满了。
“不是我谋杀了外公,一直以来我都背负着自责和内疚,我以为外婆恨我才把自己封闭起来,原来害死外公的不是我,是外婆。”我对着哥哥歇斯底里地喊着,哥哥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默默地等我平复。过了许久,我终于冷静下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外婆为什么不愿意再买十字路口的油墩子,为什么每次我们卖完菜回家她都要绕过那里。
哥哥见我冷静了,便缓缓道:“你没有谋杀外公,外婆也没有。”他看了看我,我没有说话,他就接着道:“外婆恨的只有她自己,所以她选择自我封闭作为惩罚。而那个无论严冬还是酷暑都会摆放的椅子,是她对外公的守候,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吃晚饭,她答应过他要帮他推拿。”
我渐渐平静下来,刚知道事情真相时的强烈委屈感逐渐平复。我仔细思考着哥哥的话,回忆起这些年来外婆逐渐孤僻的性格似乎真的从没有针对过我。我想起了去年冬天我和小强分开后看到她孤零零坐在庭院寒风中的画面,心里有点难过,却又感觉很矛盾,像是被人捆绑了塞进无止尽的黑暗狭窄管道那样惊惶。我很想帮外婆打开心结,可又有谁来打开我的心结?
哥哥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见我还在做思想斗争便道:“外婆从没放弃爱你,只是她还放不下自己,你仔细想想,如果外公还在,他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我还想说话,哥哥的身影已经变得虚幻:“我有点累了,这几天可能都无法出来见你,你一个人仔细考虑清楚。”下一秒他就在我面前消失不见了,然后我也渐渐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