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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新朋友倪嘉诚，他在一中读初一，就住在附近。嘉诚长得白白嫩嫩，说话斯斯文文，就像是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他品学兼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考不到年级第一就要哭鼻子。爸爸妈妈对我这个朋友很满意，让我多和他在一起玩，汲取一下学习经验。事实上嘉诚确实很优秀，他会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看一天书，或者让我陪他去乡间池塘钓鱼。相比于钓鱼，我更喜欢钓龙虾，因为后者的收获更有连续性。嘉诚把大米撒在河里，再把酒曲和面粉混合的饵料捏紧挂在钩子上，但这种饵料只能钓鲫鱼和鲤鱼，如果想钓黑鱼和昂刺鱼，就必须用蚯蚓，最好还是红蚯蚓，这玩意最常出没在猪粪和泥土混合的地方。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想不到白白净净的嘉诚会徒手扒开半湿半干的猪粪，去捉那一条条蠕动的虫子。嘉诚很有耐心，他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一本书来，边晒太阳边看书，即使没有鱼上钩他也能享受这份恬静。我没有耐心了催他回去，他就让我先回去，最后我催多了他也会生气，说下次不叫我了，他一个人来。
嘉诚不带我翻墙，不带我吓唬大狼狗，也不会偷超市里的泡泡糖，他是所有父母最喜欢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却不是我最理想的朋友。
有一天我骗父母去找嘉诚玩，其实骑了很远的自行车去找红，红见我来了很开心，正好她的一个闺蜜也在，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做甜品。红的手很巧，能做出各种可爱动物形状的饼干，我们还一起去小镇的中心电影院看电影，在电影院里红无意识地把手放在我手上，我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感受她小手的温润细腻，我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她，整场电影我几乎没看进去内容，只顾着感受她手上的温度。
除夕那天爸爸妈妈忙得连和我一起吃年夜饭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整个饭店坐满了客人，过道上甚至加了不少座位。我给红家里打了电话，告诉她新年快乐，挂了电话窗外陆陆续续有人家开始放烟火。绚烂的花火将天空照亮，映得人间一片五彩斑斓，不知为何我忽然惆怅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今晚没有风也没有月，没有雪也没有梦，只有盲目从众的人们庆祝别人的庆祝。
“颖，祝你新年快乐！”我轻轻默念一句，又忽然想起了哥哥：“哥哥你也要快乐啊，我等你回来。”
关上窗户，与窗外的喧嚣隔绝。我忽然发现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他们很快乐与我无关。
开学前的某一天，我终究去看望了周爷爷和周奶奶，却不是和曾经约定好的那个人一起去。两位老人家见到我和红很高兴，硬是要留下来请我们吃饭。红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吃饭的时候只是咬着筷子不下手。周奶奶好奇道：“孩子你怎么不吃呀，菜都凉了。”说着给她夹了一块咖喱鸡：“这是你周爷爷早上特地杀的一只散养鸡，很好吃的。”
红却把那块鸡肉夹到了我碗里：“你也多吃点。”
离开的时候周奶奶拉住我小声道：“你周爷爷和我随时都欢迎你来，不过你真的很忙的话也没关系，你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我听她说得莫名其妙，道：“您想什么呢，我当然会经常来，怎么会找借口说自己忙就不来呢。”
周奶奶笑笑：“快去吧，你女朋友还在等你呢。”
我脸一红：“还不是女朋友。”话虽这么说，我却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把手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根漂亮的项链，是我选了好久才决定买的。
我载上红沿着主干道往我们居住的小镇赶，我们来到运河边，那是一条百米来宽的运河，它从看不到尽头的远处蔓延过来，又延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处去，我和红居住的逸史镇坐落在它的北岸，外婆和周爷爷他们居住的亿联镇坐落在它的南岸。横跨运河的是一座钢铁桥梁，在我出生前它就屹立在这里，岁月的侵蚀令它的栏杆和桥墩变得锈迹斑斑，每当有车辆驶过便会发出“轰隆隆”的钢板震动声。
由于今天逆风，我只好推着自行车上桥，红安静地走在我身边，此刻正是下午光景，午后的太阳向西倾泻，逆着光驶来的运沙船像是神话故事里走来的人物，披着红光驾着战舰破空而出。二月底的风还有些微凉，红伏在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美丽的侧脸被阳光照得有些如梦似幻。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的右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条项链，我感觉它已经紧张地流了汗。我看了看红，又看了看远方，深吸口气终于做了决定，但还没等我说话，红却先开口了。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今天你带我去那个周爷爷家。”她歪着脑袋看我：“我觉得他家好臭啊，而且吃饭的时候他们喜欢给我夹菜，我觉得很不卫生。”红微微皱了皱眉头，小琼鼻一抽一抽显得特别可爱，但我握着项链准备拿出来的手却停住了。
红大概怕我误会，忙跑到我面前笑道：“你别不高兴，只要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我都愿意陪你去做，哪怕这件事我不喜欢，但是……”红低下头，两只食指相互绕圈，声若蚊蚋：“但是我也希望你能体谅我一点，比如你让我去陪伴老人，我妈妈说老人身上都有病菌的，我很害怕。”
红低着头说话的样子很可爱，我心中却一阵平静，因为我忽然明白了周奶奶说那些话的意思，她早已看出红对他们两人的嫌弃。我松开放在口袋里的右手，那根精心挑选的项链落回口袋底部。我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的。”
“你真好。”红轻轻拉住我的手，微风吹过她的发梢，露出红苹果般的俏脸，我明白这个时候只要我开口，哪怕不送任何礼物，我也能拥抱她、吻她、然后确立关系，但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轻轻推开她的双手，平静道：“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回到家后我直接把项链扔进了垃圾桶，本来今天我已决定在那座桥上向她表白！
接下来几天我和红没有再见面，直到开学那天她让我陪她一起上学，我特地先坐车去她家附近，再和她一同等候去学校的公交车。想起红那天在桥上和我说的话，我依然不知道该对这个女孩抱有什么看法，但见到她笑意盈盈的脸庞后，我心中的犹豫顿时烟消云散。这是我喜欢了很久的女孩，她这样可爱我为什么还要纠结呢。
周一的车站照例拥挤，每一辆车都像是酒席转盘上最受欢迎的大龙虾，千百个人一拥而上哄抢有限的几块龙虾肉。前面的人挤不上去，后面的人就使劲推他们，售票员也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来给大家鼓劲，早高峰挤公交场面活生生变成了一场拔河大赛。我和红并不着急上车，就想着等人稍微少点再挤进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斜背着单肩包，穿着厚格子衬衫的猥琐矮个子男人在人流中左右徘徊，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到处乱扫。我觉得奇怪，就盯着他看，不一会儿他在一个等车的年轻女孩身后站定了，然后把单肩包移到身前，一只手伸进包里，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看着无趣，便扭过头去，忽然我意识到什么，又把视线转回去。果然那个猥琐男把单肩包合上后就要快步离去，而那个年轻女孩背在身后的包却被人打开了拉链。
小偷！我心中一颤，就要上去提醒那个女孩，却被红拉住了。我看向她，她朝我摇摇头，表示别管这件事，很明显红也目睹了全过程。
我没有理会红的劝阻，而是挣脱她，走到那个被偷的女孩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姐姐你被偷了。”
那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打开自己的包，发现里面皮夹子没了，然后急得哭起来。我看到那个猥琐男往这里看了一眼但并没有停留的意思，我赶紧追上前去。
“你干嘛去，回来。”红在我身后喊，我却不听她的，只顾着追小偷。
猥琐男本来要走，见我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生对他穷追不舍，他反而停了下来，然后向我逼来。我看见他的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像是有匕首的轮廓，我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暗暗后悔，想到如果哥哥还在我一定不会怕他，但我现在没有实力和歹徒对抗。我害怕地后退几步，忽然我回过头，看到红正站得远远的，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后退了两步，漠然的表情与周围的陌生人毫无差别，那后退的两步更是让她成功融入他们。我心中一痛，似曾相识的一幕在我被赟关在厕所放蛇吓唬那天就出现过，辉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和他们一起围观，而现在，她和他们一起置身事外。
猥琐男继续逼近，我几乎绝望了，忘了呼救也忘了后退，周围的人只是看到一个小男孩定定地站在原地。就在猥琐男离我还有数步之遥时，一个穿黑色职业装的中年女子挡在了我身前，她长得很高，至少看起来比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要高不少，她指着格子衫男子大声道：“他是小偷。”
周围人都看了过来，猥琐男停住脚步，看了看周围正准备逃走，却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叔一把抓住手腕。这时那个被偷钱包的年轻女孩也走了上来，猥琐男见势不妙想要挣脱大叔控制，却被身材高挑的职业装女子控制住了另一只手。大叔从猥琐男的包中翻出被偷的赃物，猥琐男再辩解也没用，几个热心的年轻人把猥琐男牢牢钳住，有人去拿出手机报警。中年妇女走到我面前，她的脸保养得很好，走路的时候让人感觉很端庄，浑身充满着知性美。她笑道：“你做的很好，其实刚才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偷东西，只有你敢站出来制止。”
这时红也过来了，她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对她笑笑表示我没事。中年妇女扫了一眼我们身上的校服，问道：“你们都是镇上的初中生吧，一中还是二中的？”
“二中。”我答道。
“车来了你们先去上学吧，别迟到了，这里交给我们处置，待会儿我会和警察详细说明全部案发过程的。”
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站台上的人比刚才已经少了很多，我和红并不费力就挤了上去。红向我倾述着刚才她的担忧，我想到的却是她阻止我见义勇为以及见到我陷入绝境后向后退却的小动作，我并不怪红，毕竟她没有义务陪我冒险，但很显然，这一刻我已经彻底不喜欢她了。
上午的语文课由数学老师来上，新的语文老师讲班主任上午有事请假了，据说她是从县里的初中调过来的。被李老师“压迫”久了的男生们发出震天欢呼声，数学老师被气个半死：“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亏李老师带你们一年半，你们就这么希望她调走。”
下午数学课自然变成了语文课，上课铃响了班级里还是叽叽喳喳的，忽然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口，教室里顿时雅雀无声。我吃了一惊，黑色身影见到我和红也吃了一惊，她向我们点点头，然后带着职业笑容站在了讲台上：“大家好我叫陆慧丽，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陆老师，或者叫我慧慧也可以。”她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宛如三月的冰雪在暖阳下融化。
随后她在身后黑板上写下五个大字：“开学第一天”。
“我想很多同学还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么第一堂语文课我想请你们写一篇作文来介绍一下自己，来聊聊对未来的打算，或者谈谈开学第一天在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说话间陆老师有意无意似地把目光瞟向我这里。
颖依旧不理我，晚上还是和那些二流子朋友山呼海啸勾肩搭背一起回家，我没和红打招呼，自己坐车回去了。
第二天陆老师说要给大家读优秀范文，我从没想过老师会读我的文章，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把“优秀”两个字和我联系在一起。我写的是开学第一天在公共汽车站勇敢指认扒手的事情，我说我那时候非常紧张和害怕，但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只能硬着头皮和坏人对抗。几个平时和我关系还不错的男生“切”了一声，随即其他男生也起哄，说我在吹牛，说我平时就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肯定是电视连续剧看多了才想出这种故事来。
陆老师放下作文本，微微一笑道：“辛沐没有说谎。”
“您怎么知道？”
“因为当时我就在现场。”
中午吃饭时我正准备和男生们坐一起，陆老师却在一角落里向我招手。我看了看一群向我挤眉弄眼的男同学，又看了看陆老师，无奈只好向她那里走去。
我放下盘子说了声“老师好”，陆老师看了看我碗里的饭，皱眉道：“小孩子在发育阶段怎么才打这点饭，多吃点才能长高。”
我摇摇头：“这些够了，我胃口小。”
“饭吃不下就多吃点菜，来。”陆老师把她两个红烧狮子头中的一个夹给我，我受宠若惊地说不要，陆老师严肃道：“让你多吃点就多吃点，客气什么。”
我只好谢过她。老师问我学习和家里的情况，我都一一答了，她忽然问我道：“你很喜欢画画吗？”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
“你都把它画在作文本上了，连你自己都忘了吗。”
我才想起来以前喜欢在本子涂鸦，作文本上的画是很久以前的作品，我确实忘了这件事，否则也不会让老师发现。按照惯例老师一定要批评我不务正业，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我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了老师却笑道：“那是一片麦田吗？画得还挺好看的。”
我颇感意外，老师竟然没有指责我，我不好意思地道：“画得不好。”
“画得很好啊！”陆老师笑了：“你是自学的吗？”
“我点点头。”
“那你想往画画方面发展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老师，她也看着我，眼中只有鼓励没有讥讽。我忽然觉得心里涌起一股干劲：“是的，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
“很棒的梦想，你要知道梦想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很多伟大创举的滥觞都是伟人小时候某个天真的想法，天真变成执念，执念升华为梦想，梦想改变世界。既然有梦想，就一定要珍惜，坚持下去，老师支持你。”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关于梦想的格言，第一次是哥哥告诉我的，他的话和老师所表达的意思如出一辙。
我喜欢上了语文，在语文课上总是抢着发言，也总能得到陆老师的肯定。两个星期后新学期第一次语文随堂测验，我考了人生中第一个九十分，整张卷子很难，全班也没有几个人能考到九十分。陆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表扬我，说我努力学习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我也颇为得意，但在老师评讲试卷的时候我却发现有一处地方老师批错了，杜甫《春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写成了“锋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照理来说这里应该扣掉两分。我心神不宁地坐在位子上，红想看看我卷子上有一题她答错了的答案，我心虚不给她看，红小嘴一撅骂我小气。
我纠结了好久，终于在下课后叫住了往办公室走的老师，告诉她试卷批改有误，我应该只有八十八分。
没想到陆老师一点也不惊讶，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知道啊，但那样子你就考不到九十分了。”
我还想说什么，老师抢先道：“这两分我先借你，你好好学习，等下次考试你再还给我。”说完她潇洒转身离去。
上半学期我在学习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其中陆老师的帮助和鼓励起了很大作用，就连数学老师都对我刮目相看：“辛沐这次考得不错，继续努力哦。”
这一次家长会我一点都不紧张，当妈妈上去问老师我的情况时，陆老师竟然欣喜地道：“您是辛沐妈妈吧，辛沐这孩子很用功也很聪明，我很喜欢这孩子。”
妈妈回来得意洋洋地跟大伙吹嘘这件事，毕竟这是她的儿子第一次被人当众夸奖。杰哥和赵大厨也暗暗对我竖拇指。初二下的上半学期，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和颖以及红的距离却原来越远，颖从来都对我爱搭不理，红则是我主动疏远的。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现在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我望着明亮的月亮，它看起来那么近，却又遥不可及，如同我的思念那样被拉得无限漫长，已经过了半年之约，哥哥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外婆打来电话，告诉我老花眼镜她收到了，现在看报纸很清楚。我惊讶问她什么时候我给她送去过老花镜，外婆也奇道：“小颖三天前来的时候说是你让她带过来的呀，还说你没空所以她一个人过来了。”
我暗自感叹，颖履行了对外婆的承诺，但转念一想她哪来的钱，还不是天天敲诈小同学，真不知道她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禁哭笑不得。近来每每看着她恢复到以前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心里就感觉可惜，我想找她聊聊，可在学校里她根本不睬我，在路上偶尔遇到她一个人跑步或带着哈利散步，她都扭过头去不看我，甚至不许哈利看我。无奈我只好看着她和我的关系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