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
他身材高大,肌肉紧实,一副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神态有几分象濮存昕,而濮存昕是单眼皮,他是双眼皮,仿佛电视剧里的警察主角都是照着他的样子挑的。
看上去他好象很久没有刮胡子了,脸面上的皮肤也有些松驰,冰冷的脸拉长着,眼睑有些浮肿,她的心却咯噔一下。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她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怎么也不能把他与那个风流倜傥的人联系到一块儿。
记得那年,她在草原上又唱又跳,巨大的白云从蓝天上坠了下来在天边闲逛,身边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远处有成群的羊儿牛儿在安详地吃草.....,一群摄影师端着机器追着她跑——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像极了明星般的生活。
在酒店里,她遇到了他,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她来,兴许是因为她化了妆。
他看她也是这般眼神,疑虑里带着尖刻,难道从一开始,她就把她当作嫌疑人了?
去草原是因为她接了一单拍广告的活儿,广告公司给的价格好,于是她辞了工,来到这里。她在心里盘算着:又工作又有了钱,还可以顺带着旅游,她打算领了薪水就去把下学期的学费补齐了。
当天是最后一个拍摄日,收工后是庆功的晚宴,
他回到酒店,洗了澡,换了休闲服出来闲逛,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向他招手,他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一个戴着眼睛的男孩子追着过来对他说:“我们的指导在叫您,我们正好差一个男佳宾,请您来客串一下怎么样?之后是有报酬的!”
摄制组给他配了一位美女,飘逸的长发正好齐到她纤细的腰,眼睛和鼻子都很美,嘴唇充满了柔情和娇媚,除了有点儿大奔儿头……,他正看着有点儿走神,女子走过来主动地挽起了他的臂,他们俩构成了一道优美的风景。
走完了台他准备离去,女孩向他回头一笑,红唇中吐出了一个字:“哥!”
“你,雪儿?”他有点不敢认,一向朴素的雪儿,今天如此妖艳。
接下来是答谢宴会,大胡子导演一再邀请,他没好意思继续诚恳,就跟着去了。
酒桌上他什么都没吃,喝了一肚子酒,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酒。
雪儿在他的房间里,她卸了妆,还回了她本来的面目。
“你的朋友呢?”他问她。
“他们走了。”
“你为什么没有走?”
“我见你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就留在这里陪你。”她的脸上是欠意的笑,问他说:“我可不可以搭你的车回去?不行的话我就乘火车回去。”
“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还有一两天,办完事我们一起走!”
雪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她跑到巴台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端过来。
他拍了拍自己的头,说:“这酒这么厉害,我现在还头痛呢!”
后来,她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巧也到内蒙来了。他告诉她,是因为上个月一个民警的老婆生孩子了,和他换了假,这次他是来补休假的。
有人说:吸毒的人话不能信,骗子的话不能信!那警察的话呢?
反正这三种人的话她都信过,她对他有百分百的信任和依赖。
只不过,她对他的这次醉酒也有点意外,因为他的酒量是很大的,一般都喝不醉,昨晚他只喝了两杯。
在这空旷的草原上,热闹又趋于平静。广场上的T型台已经空无一人,可临时咖啡站还在那里,他为她端上一杯咖啡,主动地挨着她坐下,为她往咖啡里加糖,给她拿果盆中的水果。她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柔情。佳丽们和宾客们早已一散而空,昨天在这里还是成双成对的。而他们坐在一张咖啡桌旁,他对她说:
“我们去一趟青冢!”
“我们一起去草原上看星星。”
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上他的车,她的所思所想都是他了,他成为她在这蒙古大原上的全部。
今天她穿的一件黄色的裙子,站在他的面前,有一种太阳的味道,那种黄是掺不进一点儿杂色的,只要有一丁点儿,就会显得脏。她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披在她过分暴露的身上,凝脂般的皮肤若影若现。他觉得她也变了,变得洋气了,时髦吧,本质的朴素正在一点点褪去。
“等一等,我再去采一些花,放在你车上。”
她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并顺手采了些摘野花,把那些碎小的撒向空中。风中,断断续续传来她的歌声:“初恋如梦的想象,像一首悠远的歌,一直在我心中唱响。梦醒时分却不是我熟悉的旋律。”歌声随风飘得很远。
不多一会儿,蓝天上的白云渐渐地被风吹散,在西北方向,一开始是薄薄的乌云压着卷着扑了过来,急速地行在头顶,豆大的的雨点先还是稀稀零零地扑扑地打在地上的花草上,而后是泼在人们的身上脸上。然后云层越来越深黑,草原上狂风大作,昏天黑地,远方还有不停的闪电,立刻大雨滂沱。
她第一个念头是赶快到车里避雨,等她跳到车边早已象一只落汤鸡,站在他的面前,刚才还蛮有阳光味的黄色的真丝裙,现在却贴在了她的身上,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她的脑门儿上,沾了泥点的长裙,几乎让她的双腿迈不开步。他一把她拉上车,发动了汽车,在泥泞中,前轮飞快的转着,后轮却一动不动。他换了四轮驱动,一加力,然后再一踩油门,车一下子冲了出去。过不一会儿,草原又跟没事儿了一样,天开始变蓝,结着队的马儿在草原上奔跑,很远处的绿色地平线上,有几辆车在无声地行驶,不远处许多的小湖泊在太阳下发着宁静的光。
车到一只蒙古包的门口停了下来,一位老妇人迎上来说:“我说这草原上的雨怎么改了脾气,原来是来了稀客呀!”老妇人的脸笑得象一朵开放的菊花。
他告诉她,嘎斯迈大婶是他同学巴特尔的妈妈,巴特尔是当地的派出所长,在一次抓捕罪犯时牺牲了,所以,他每年休假都要来她家住几天。他告诉她,巴特尔是他上下辅的好兄弟,是经中组部选拔的优秀大学生,带着正科下来,准备放在牧区锻炼三年,三年后就会提拔为县级,然后进京。没想到第二年就牺牲了。所以,每年休假,他都会来嘎斯迈大婶的家住一阵,住够了就回去。他把这叫给灵魂充电。她猜想:他很久没有去充电了。
太阳快落山了,只见嘎斯迈大婶一个人盘着腿,坐在蒙古包的中央,唱着一首古老的蒙古歌,照看着对面山坡上的羊群,羊儿也乘着天气的凉爽,边吃草边回家。当他们在她的面前出现时,她的歌词也改了,她唱着:还草原上的雨,一般是不来的,一定是有了贵人,才把雨给唤来了。
他在牧区也是受欢迎的,大家称呼他为王子或是国舅,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从王昭君的故乡来的,又因为他是满族,在这个蒙满不分家的国度里,牧民们自然就不把他当外人了。她这个汉族人则成了局外人,被凉在了一边。她听说蒙族人瞧不起汉人,说这个民族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这时, 午饭拖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开始,大家在草地上唱歌时,牧人们把一整只羊放在炭火上烧烤,直烤得香气四溢,羊油在上面哧哧地响,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正当他们感到肚子饿的时候,一只外焦内嫩的烤全羊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了,长形的餐桌上有奶茶奶酒,酸香酸香的奶酪,清淡适宜的手扒羊肉,焦脆的烤羊排。烤全羊最隆重,也最能吃出草原温馨的感受。在午后的阳光下,大家吃肉喝酒,不禁喜从中来,边吃边唱边跳,沉醉在浓厚的氛围中。他和大家说着蒙语,她一句也不懂。酒到兴处,他举起酒碗起头唱了一首蒙古歌,他一边唱一边走到嘎斯迈大婶的身边,按照蒙族的礼节,把哈达挂在大婶儿的颈子上,端起酒杯,用无名指沾沾杯中的酒,抖到空中,连续三次,然后一饮而尽,扑通跪在了大婶面前,眼泪夺眶而出。后来她才知道那首歌叫《梦中的额吉》,额吉是蒙语,就是妈妈的意思。
在这里可以睡个自然醒,当牧民们的牛车拉着打草的装备,和辎重,在泥泞中“吱吱呀呀”地从嘎斯迈大婶的蒙古包前走过时她才从毡垫上爬起来,出门去看车上坐着穿着五颜六色的女人和孩子们。他用蒙语与他们打着招呼。她用手搭成凉棚,向她们张望。她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听着她们唱着高亢悠扬的歌,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欣赏着她们健康的美——高高的颧骨,白里透红的脸颊,眯缝着的小眼睛,善于在阳光普照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照看他们的牛羊,而又不致于受到日光的灼伤。她们不仅有着强壮的大腿和丰满的臀部,而且还有着宽广的胸怀和善良的心地,从她们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是阳光、热情和力量,而不是阴郁、哀怨和犯罪,所以显得具有安全性感和健康性感的可爱。她,与她们对望着。看上去,她对她们的生活有些着迷。
接下来的几天,他上山帮嘎斯迈大婶割草,照看畜群,赶走别人家的马群,然后帮嘎斯迈大婶关好了草料库的门。在这里,汽车,摩托车,打草机,拖拉机,洗衣机,彩电….应有尽有,卫星天线的电话,屋外的风力发电机和雅马哈柴油发电机。蒙古包外的盘形天线上,一对亲昵的在恋爱之中的小燕子。有时,他们在嘎斯迈大婶洒满阳光的蒙古包里拉起家常,在小餐桌上下国际象棋。他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而她最喜欢的食物是酸奶,装在鐡桶里就象三峡的自制豆花。每当嘎斯迈大婶端上这道菜,他故意抢先拿去,抱着桶一小勺一小勺地往自己嘴里送,好象一会儿就要吃完了满满的一桶,一点儿也没有分给她一杯羹的意思。她捂住脸快要哭了,他才慌忙地递给了她。
时间过得真快,三天一下子就过去了。临走的那天,天亮的很早,太阳还没有晒起来。漂亮的“噶斯伯特”马,栓在户外的桩子,它对着她打着响鼻,他起没有起床就听到了它的声音。当他走近它,抚摸它,它似呼还认得他。
“它叫什么名字?”她已经在他的背后了,她上前摸着这匹很漂亮的,皮毛像黑缎一样的母马问。
“噶斯伯特”他回答说。他还告诉她:还是我为它接的生。为此,他守候了三天三夜。她显然更感兴趣的是,噶斯伯特的身边的一匹小马驹,它长得像它的妈妈,有着白眼圈,白嘴唇,白肚皮,四个蹄子也是白的,只是毛色偏为枣红,也许是遗传了父性的特征。它不停地跟在它妈妈的身后要奶吃,它也不顾。它显然在向她撒娇,它的头轻轻地靠向她的臂,眼睛里流露出温情,像真的是他的女儿一样。
那是天堂般的日子,他骑着噶斯伯特,带上她,后边跟着小马驹,串门,走亲戚,还带着她到远处去看牧民们打草,一边看,一边听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一幅幅如诗如歌的牧场生活尽展在他们的眼前。晚上回来时,大婶已经把饭做好了。晚饭后的夕阳里, 牧人们也会上门来坐坐,在门前消食、聊天。也不乏有人会带他们到草丛中去捉蛇,套狐狸和野兔。
临走的前一天,他才把她带到了青冢。当地人叫它大青山,到的时候,天空还是黛蓝色,那时,启明星就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空上。她看到身边是蜿蜒而清澈的黄河水惊奇不已,她只知道黄河水是浑黄的,而不知道黄河在这里是如此地温顺而清澈见底。他们一起来到河边,这里的河流与南方不同,弯延而平缓,他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相比起来,青冢在内蒙,是最有家乡味的地方。
她问他:“大婶和我一起掉进了河里,你会先救谁?”
他正忙着,不想回答她,就说:“不要问这个老掉牙的问题好不好,这一点儿也不好玩儿。”
“要你回答嘛。”她不干,偏要他回答,他只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他说:“好吧,这过经过进化,这个问题有N种答案,不知那一个你会更满意?”
她说:“请说吧!”
他说:“那好,请听仔细了,第一种答案是先救你,失去了你我会很疼心。”
“真的嘛?”她说。
“假的!”
“大婶只有一个,而你……”
“我也只有一个啊!”
“我们平时训练时要求,在尽可能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才能救别人,救人的顺序是先救距自己最近的人,或是救身处最危险的人,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地救起更多人了。”
“下次我带你去游泳,哎,严新刚不是回来了吗?我让他教会你!”
当地平线还是白色时,星星就已经缀满了天空。他们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时,暮色完全降临,草原上的星空显得格外明亮,面对造物主,他感到了无比惊奇,他们才真正感到这苍茫大地上,这炎凉的世世中,还有如此美丽和幸福的事情?。
他躺在草地上,用手伸向天空,做成了一个方框的形状,对她说:
“什么时候我累了,干不动了,你来陪我数星星!”
天有些凉,就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告别的那天早上,嘎斯迈大婶在而蒙古包后面忙碌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羊羔被遗弃,嘎斯迈大婶正把母羊栓在牛车轮子上,扶着羊羔去吃奶。她嘴里祈祷似地唱着歌,歌声苍凉而悠扬。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嘎斯迈大婶一直没有停止唱歌,她把一碗酒端出来请他们俩喝,然后倒在地上,祝福他们的路途平安。临别时,他看见嘎斯迈大婶混浊的眼睛里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