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片头语)
兰台行宫中的楚王寝宫内。夜。
云妃扯来锦被盖住自己,然后在被子里相继脱掉上衣、内裤扔在一边。
云妃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她翻过身凑近楚王,轻轻唤他:“大王,你快来呀,大王……”
楚王已进入梦乡,鼾声如雷。
云妃又使劲推了几下楚王:“大王!大王……”楚王就是不醒。
云妃望着帐顶,一声叹息。
楚国文府内。
窗明地净,各种简策、帛书摆放得井然有序。
宋玉、唐勒、景差等还在书架间忙碌,做着标签、编号等工作。
景差欣赏着换了面貌的书库,脸上绽笑:“哈哈,文府变样了!”
唐勒打量景差,又打量宋玉:“嗯,文府是变了,可咱们人也变了——都消瘦了呀!”
宋玉笑着:“人是瘦了,可是却受益匪浅啦!”
景差紧接:“此言极是!世人都说‘惟楚有才’,此次清理咱楚国文府,才知果然——”
三人异口同声、摇头晃脑、如歌唱般说出:“名不虚传也!”说完一齐大笑。
忽然,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王后娘娘驾到!”
三人一愣。
宋玉像是没听清楚:“王后娘娘到文府里来了?”
唐勒却催促道:“快快接驾!”
唐勒话刚出口,庄后已在月兰和另一名侍女搀扶下走了进来,她喘着气说:“嗬,这文府还像个样儿了么!”
宋玉等忙跪叩:“下臣拜见王后娘娘!”
庄后:“平身、平身,不要多礼!”
宋玉和唐勒、景差:“谢娘娘!”然后站起来。
宋玉:“快给娘娘打坐!”
一侍者搬来一木几放下,两侍女扶庄后入座。
庄后:“宋玉呀,你们整理文府的事,做得怎样啦?”
宋玉躬身:“禀娘娘,下臣等接任后不敢懈怠,已整理出旧策一千七百六十卷,抄录新策五百四十卷,全部整理事务,虽还甚多,但不少重要典籍的整理,已见端倪。”
庄后点点头:“宋玉呀,你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呀!”
宋玉:“多亏唐大人、景大人协力同心!”
庄后:“唐勒、景差本宫知道,关于文府之事,他们曾多次有谏,可是大王都充耳不闻。宋大夫啊,这次大王准了你的奏请,又委以重任,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呀!”
唐勒:“宋大夫才高志芳,故尔大王才委以重任啦!”
景差:“那是,自从宋大夫进宫之后,各国慕名而来的文化人士,源源不断,楚国门庭生辉。宋大夫为楚国挣了面子,大王能不给宋大夫面子么?”
庄后点点头:“说得是。”
宋玉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惭愧、惭愧!文府之事,实因唐大人、景大人早有谏议,王后娘娘相助,现今才有了眉目。宋玉乃凡夫俗子,何德何能!”
唐勒:“呃,宋大夫是出了大力的!”
景差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庄后:“宋玉呀,还有唐勒、景差,本宫知道,文府之事是你们协力同心,才有今天这个样子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啊,君子相互团结,才能干成正事;小人没有团结,只有勾结,什么正事也干不出来的。见事就可以知人啊!你们都不要再谦了,本宫来此,还有要事和你等相、相商。”说到这里,不禁一阵咳嗽,月兰赶紧给她捶背。
宋玉不安地:“王后娘娘啊,有事捎个信儿,我们就过去了,怎能劳您亲自奔波?”
唐勒、景差齐说:“是啊,愧煞我们了!”
庄后挥挥手:“不妨事,你们不要体谅我,我也想来文府走走。”
宋玉:“娘娘有何事,尽管吩咐。”
庄后叹一口气:“大王整日迷恋游乐,轻慢国事。前番本宫拦驾劝阻,竟受诓瞒,人家依然我行我素!事后本宫也曾想,放着你玩吧,看你有没个够的时候。谁知大王越玩越迷,昨晚竟然没回郢都!今天早朝之时,却王台空空,成何体统!听说大王昨日昼夜狩猎,身疲力困,宿养在兰台行宫。一国之君,如此轻社稷,远国民,离政不归,实乃国之大忌!唉,长此下去,如何是好?本宫也没了办法,特找几位爱卿商议呀!”
唐勒连连摆头:“唉,这个大王,真叫人头疼,就是不去兰台,他也常常不上早朝啊!”
景差一脸愁容:“娘娘啊,劝谏大王恐怕比这文府的事难多了!”
庄后点点头:“何止难多了,要难百倍呀!当年那个老臣庄辛,就因为说了句屈原不该被贬的公道话,就把人家撵出朝廷。这庄辛还是庄王的后代呢,又是三朝元老,底子可硬啦,就这样因谏获罪。小人物为劝谏革职掉脑袋,就更不稀奇了!唐勒、景差呀,本宫知道你们的苦衷!当年,唐勒因为劝谏,把你从上大夫贬为下大夫;景差还和王室同族呢,因为劝谏,也把你从上大夫贬为下大夫。要是再贬一次,你们俩都要成为庶民了!宋玉也只是个下大夫啊,一贬也没官了!可如今大王沉迷玩乐,不理国政,若无良臣劝谏,他又怎能自拔?楚国又有何望?历代先王创下的基业,又怎得延续啊……”说到此,又是一阵咳嗽。咳完自语道,“我没事、没事!”
宋玉担心地看庄后咳毕,随后说:“ 王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危事小,国危事大呀!《尚书》有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国君有善举,万民得其利;倘若国君误入岐途,万民亦将蒙受祸害呀!故为臣者谏君,乃义不容辞。下臣以为,眼下最急迫的问题,不是该不该进谏,而是如何能使君王纳谏的事。如若不然,即使进谏再多,言辞再激昂,可君王不纳,又有何用?不瞒王后娘娘,下臣们曾想出‘曲谏’之法,想曲折通过王后娘娘,以您高尚的德性和母仪天下的地位,来劝谏大王,谁知大王竟如此固执!现在娘娘又来找下臣们商议,可见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只是,娘娘也不必太着急,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事情得慢慢来。娘娘贵体欠佳,岂能过于劳顿?恳请娘娘回宫歇息。下臣已经想出了劝谏大王的办法,我等当速去兰台行宫,等有所收效,再向娘娘禀报!”
庄后想了想:“好吧,本宫回去了,叫你们为难了!”站起来喘息着转身出门。
宋玉等躬送:“请娘娘放心!”
目送庄后远去之后,景差迫不及待地问:“宋大夫快说,你有什么劝谏大王的妙法?”
唐勒也急切地:“是啊,你快说!”
宋玉苦笑着两手一摊:“我哪里有什么办法,你们看王后娘娘的身体那样差,你能忍心让她再操劳么?我是给她宽心啦!”
唐勒、景差都摇摇头:“嗨!”
宋玉望着文府内那些待整理的典籍说:“唐大人,拜托你了,请你留在这里继续办理文府之事,在下跟景大人,就去兰台行宫一走吧!”
景差一摊手:“我们去了兰台,该怎样劝谏大王呢?”
宋玉道:“我们就在路上边走边想法子吧!”
田野间路上。
一侍者赶着马车在路上疾驶,车上坐着宋玉和景差。
不时可见衣衫褴褛的农民,在路旁的田间辛勤劳作;亦不时可见有逃荒的人群在路上走过,饥饿的印记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景差:“宋大夫,可有了办法?”
宋玉正皱着眉头看逃荒人,他摇摇头:“没有。你看,这么多逃荒的!”
景差摇摇头:“唉,民不聊生啦!”
兰台行宫大门外。
志得意满的周石倒背着手,在门外的林地上溜达。
近处的一棵树上有一个鸟窝,一只鸟站在窝上大声叫着。周石捡起一块石头向鸟窝扔去,鸟儿惊飞远去,只留下空巢。周石嘿嘿地笑着。
宋玉的马车来到行宫门外停住,宋玉、景差跳下车来,二人边走边说着话。
宋玉用眼四顾着:“这就是兰台行宫?”
景差:“啊。气派么?”
宋玉:“真够气派的!”随之感慨,“唉,看着一路上那么多逃荒的人,就觉着咱们楚国真穷苦;可看着这么气派的王宫,你又觉得楚国真富有!”
景差眼望着行宫:“宋大夫刚看到这些么?”
宋玉:“民间的疾苦我看得多了,可现在跟王宫比着看,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么?这是反着来啊!”
景差点点头:“是这样。现在一些当政的,早把圣贤之教扔到九霄云外了!就要见大王了,宋大夫,可有了劝谏之法?”
宋玉似乎才想到此行的目的,他愣怔了一下:“哦,没有。”
景差:“那我们见了大王怎么说话?”
宋玉不无茫然地:“见机行事吧。”
信步游荡的周石忽然看见走在前面的宋玉,他迎上前去:“宋大夫,宋大夫!”
宋玉看见周石,一愣:“啊?周兄,是你?”
周石满脸是笑:“没想到吧?哈哈……”
宋玉:“真没想到,周兄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石:“这里不能来么?”
宋玉:“这里是王家禁地呀,弄不好,会惹出麻烦的!”
周石:“照你说,我只有在家闭门苦读哇?”
宋玉:“周兄啊,愚弟也是一片诚心,寄望于你呀!”
周石不屑地一笑:“诚心?要按照你的诚心,我周石可能要永在乡间为农了!”他故作谦卑的样子凑近宋玉,小声说,“唉,我现在混得也不是多好,跟你一样,大王也封我为下大夫!”
宋玉、景差一惊:“啊?”
周石对景差一拱手:“这位是景大夫吧?幸会,幸会。现在咱们同朝为官了,以后还靠二位大夫多多指点啊!”
宋玉、景差相互对望着,愣在那里。
兰台行宫内楚王寝宫门外。
云妃穿着轻薄的便装,正俯身在寝宫外走廊的栏杆上,向远处眺望,神情显得有些郁闷。
一内侍走进院子禀报:“启禀云妃娘娘,外面有宋玉和景差二位大夫求见!”
云妃眼睛一亮:“宋玉?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内侍:“是。”应声退出。
转眼间,宋玉、景差走进院来,看见云妃,一同拱手:“恭请娘娘圣安,叩见娘娘!”二人欲行跪叩大礼。
云妃忙阻:“别、别,何须大礼!宋玉、景差呀,多日不见,好想……大王好想你们啦!真的好想、好想啊!”
宋玉:“我们也思念大王啊,今日特来向大王、娘娘请安!”
云妃高兴地:“好啊!文府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宋玉:“初有成效……”
云妃:“那你们就到这兰台行宫住几天吧,歇歇乏!大王可是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几人边说着,边走进寝宫大门。
兰台寝宫内客厅。
云妃招呼宋玉、景差坐下:“宋大夫、景大夫,你们坐呀!”扭头对侍女,“沏茶!”然后又说,“二位爱卿稍候片刻,我去叫醒大王!”
景差忙站起来:“娘娘,大王倘未睡足,还是不叫为好!”
云妃妩媚一笑:“睡足了、睡足了,你们看日头就快要当顶了!再说,要是叫晚了,怠慢了二位爱卿,大王责怪起来,我可吃罪不起呀!”边说着,边转过身,步态袅娜地向屏风后走去。
景差乘机小声问宋玉:“宋大人,我们该怎样劝谏大王啊,你现在心中有谱了吧?”
宋玉摇摇头:“没谱。见机行事吧!”
兰台寝宫内卧室。
楚王仍酣睡未醒。
云妃走进来,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摇晃楚王:“大王,大王醒醒,大王醒醒!”
楚王睁开眼:“爱妃,天亮了?”
云妃笑道:“岂只是亮了?大王再不起床,只怕就享受不到又一个艳阳天了!”
楚王:“今天是艳阳天?”
云妃:“是呀,宋玉和景差也到兰台来了。”
楚王:“他们来有什么事?”
云妃:“没事,来给大王请安啦!大王,这些日子老是打猎,您也够累了。那宋玉最具儒雅之美,能给大王增添许多雅趣。今天,就叫宋玉和景差陪着您尽兴地游玩 、游玩,别的人一个都不要跟着,行么?”
楚王高兴地:“嗯,好。爱妃、宋玉、景差,咱们几个去美美地玩,别人一个也不跟。快为寡人着衣!”
云妃和一个侍女忙不迭地扶起楚王,为其穿衣、裤……
兰台行宫的长廊。
蜿蜒曲折的长廊,犹如一个观景台,那四周如诗如画的山水亭阁,尽收眼底。
云妃、宋玉、景差陪同楚王沿着长廊走来。
楚王睡眠充足,昨日长猎的疲劳一扫而光,又置身在这仙境中,直感到心旷神怡:“哈哈,宋玉,你来得好啊,寡人昨天还念叨你呢!要不是那周石出来献丑,寡人真要连夜派人把你请到这兰台来,专为寡人吟诗做赋!”
宋玉:“大王太看重下臣了,其实,您叫那周石多来几遭,您就会把下臣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王:“呃,周石那是献丑卖怪,只能在无奈时一乐,怎比得宋爱卿倜傥儒雅,所做诗辞歌赋醇厚绵长,如那陈年老酒,回味不尽啊!”
云妃看着宋玉笑:“是啊,大王好久没有饮上宋大夫的陈年老酒了!”
楚王咧嘴大笑:“哈哈……,宋爱卿,把你那酒壶里的好酒斟些出来,让我们品尝、品尝吧,你今天定要拿出好辞好赋,作为你给寡人的见面礼呀!——哎呀,爱妃,这艳阳天咋这么热呀!”
云妃应道:“嗯,是有些热。”
景差趁楚王和云妃议论天气的功夫,拉宋玉一旁说:“宋大夫,看来,这作辞献赋之事,你今天是溜不掉了!可这劝谏之事……”
宋玉:“我正在心中琢磨,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大王这人,硬了不行,软了只怕也没用啊!”
这时,云妃忽然指着那晃动的树叶叫道:“大王你看,风来了!”
一阵凉风飒然而至,刮得楚王的衣带飘拂。楚王赶紧敞开衣襟,让凉风吹入胸怀:“好风、好风!这清风吹得人好爽啊,这是寡人与庶民共有的风吗?”
宋玉听到这里,稍一沉思,灵感倏忽而至,他悄然对景差:“我有了,我有了劝谏大王的办法了!”他又转身对楚王,“大王啊,感谢您给下臣出了个好题目哇!”
楚王一愣:“我给你出什么题目了?”
宋玉:“大王刚才不是夸好风吗,还说这风是不是大王您和庶民共享的,这不就是给下臣出了题目吗?下臣今日就做——《风赋》,献丑于大王、娘娘!”
楚王感兴趣地:“哦?你这《风赋》怎么做?”
云妃兴致很浓地:“大王,前面树荫下有石墩,我们坐在那里好好听宋大夫说。”
楚王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兰台行宫内一有多个石墩的树荫下。
楚王等人已就坐。楚王急切地:“宋玉呀,快说你那个《风赋》吧!”
宋玉:“文无定法,千变万化。我这《风赋》,就用问答之体,大王怎样问,我就怎样做!刚才大王不是问了么——‘这是寡人与庶民共有的风吗?’微臣的《风赋》就说,‘这是唯有大王才能享受的风啊,庶民百姓怎能与您共有呢?’”
楚王不以为然地:“呃,爱卿所言差矣!风是天地之气,广泛而且畅通无阻地吹到各处,不分人的贵贱尊卑,都能吹到他们身上,现在你却偏偏认为还有寡人专享的风,这是从何说起?”
宋玉:“微臣当然言之有据。这风虽然能吹到各处,但它们却不是乱吹的。人分贵贱,风——也分雌雄啊,什么人该享什么风,那是有规矩的!”
楚王惊诧地:“风还有雌雄公母?真是闻所未闻!”
云妃急切地:“宋大夫,你得说个究竟啦!”
宋玉侃侃而谈:“大王,下臣曾听教授我的老师说过,那弯弯曲曲的树枝,就有鸟在上面做窝;那空空荡荡的洞穴,就有风从这里穿过。这鸟和风所依托的都不一样。人的地位、境遇不一样,承受的风也会有差别的!”
楚王摇着头:“寡人是越听越不明白,寡人这几十年还没听谁这样说风的!为什么人不一样,承受的风就不一样了?这不怪得离奇吗?是什么道理呢?宋玉呀,你今儿定要说得清清楚楚!寡人问你——这风是从何处发生的呢?”
宋玉:“风是从大地上发生的,它起于青萍之末,侵淫于山谷之内,盛怒于石穴洞口,旋舞于松柏之下,轰然作响,激扬猛烈,回荡交错,撼山折林,而后逐渐细弱,离散转移。”
楚王沉浸于宋玉对风的描述中,他微微点头:“你说的风的情状,妙极了,可这里哪有雌雄公母啊?”
宋玉灿然一笑:“大王,微臣还没说完呢!风的起势是一样的,可它的分势就不一样了。微臣刚才说到这风离散转移之后,就分成雌雄了!那清凉的雄风,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拂采花叶的香气,猎带兰草的芬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升入丝罗帷幔,穿过深邃洞房,才能成为大王的雄风啊!这风吹到人身上,那情状简直是泠泠冽冽,无比凉润;清清冷冷,愈疾去病;解醉醒酒,明目提神;叫人益寿延年,永保康宁。这就是大王的雄风啊!”
楚王听入了迷:“宋爱卿,你对事理论析得真好啊!叫你这一说,还真有寡人独享的雄风?”
云妃附和:“那是呀,大王洪福齐天,这雄风是专为大王刮的呀!”
景差也勉强附和:“对,是专为大王刮的。”
宋玉:“别人都没这个福分享受呢!”
楚王高兴地:“是么?哈哈……!宋爱卿,你说话跟那屈原不一样,你说话寡人爱听哪!那……庶民百姓之风呢,可否听你再说一说么?”
宋玉:“可以呀。微臣就再说说。”
景差一脸疑惑地看着宋玉,不知他的所言和劝谏有什么关系。他暗拉一下宋玉的衣袖,小声地:“宋大夫,您别忘了劝谏之事!”
宋玉一笑:“别担心!”转脸对楚王,“大王啊,您问那庶民百姓之风么,那是最不济的雌风啊!这种雌风,从穷乡僻巷之间蓊然而起,挟灰卷沙,飞土扬尘。察其风势,好像带着烦躁愤懑,冲进孔穴,侵入门中,动沙土,吹死灰,骇混浊,扬腐余,入破窗,一直吹到庶民百姓居息的小屋。那种风吹到人身上,简直使人烦乱不安,郁闷焦愁。那风送来的湿热邪气,侵入人心,人心忧伤痛苦;侵及口唇,口唇生疮;侵及眼目,眼目红肿流泪视物不明;这风还能刮得人龇牙咧嘴、大声呼叫、动作反常,既不会猝死,也不能速愈,正所谓‘死不了,活不成’。这就是庶民的雌风啊!”
楚王沉默不语,站起一旁踱步。
云妃感叹地:“庶民这雌风太糟糕了,太可怕了!宋大夫,这雌风会刮到宫廷里来么?”
宋玉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放心,这雌风是庶民百姓专有的,谁叫他们身份低贱呢?这风不会刮到宫廷里来,更不会刮到尊贵的大王身上,大王管保太平无事!”
云妃:“那就值得庆幸了!”
宋玉:“娘娘说得对,值得庆幸,值得庆幸啦!”
楚王偏过头来对宋玉:“值得庆幸么?”
宋玉仍一迭声地:“值得庆幸,值得庆幸,太值得……”
楚王突然放声大笑;笑过之后,他又突然收敛笑容,厉声喝问:“宋玉!你可知罪?”
宋玉跪下:“大王啊,下臣有何罪?”
楚王:“你胆敢指责寡人!哼,这朝中自那个老不死的屈原被放逐后,再没人敢当面指责寡人,你——不怕死么?”
宋玉:“大王啊,下臣怎敢指责大王呀!”
楚王:“哼,寡人再糊涂,也知道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你指责寡人凌驾于万民之上,独享清福,独得安乐,置百姓于水火不顾!”
宋玉从容不迫地:“ 这些可都是大王您自己说的,下臣可没有说呀!”
楚王:“你没有说?你刚才说了一大通!”
宋玉:“大王啊,您要从下臣所言之中,找出一句指责大王的话来,下臣就甘愿领罪呀!”
楚王:“嗯?”他想了起来,可想来想去,却未想出什么,便说,“云妃呀,景差,你们都听了,你们都想想,宋玉刚才是怎样指责寡人的?”
云妃、景差各作姿态地想起来。
楚王等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想起来没有?”
云妃摇头:“没、没有。”
楚王:“景差呢?”
替宋玉紧捏一把汗的景差把头摇得更凶:“没有、没有。”
云妃又补充道:“不仅没有,宋大夫刚才的一篇《风赋》,通篇都是颂扬大王的呀!”
景差紧接着说:“对、对,颂扬大王福份大呀!”
楚王疑惑地:“颂扬寡人的?”他再想想,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颂扬,怎么又味道不对?”又想想,还是想不出个名堂,只好无可奈何地,“宋玉呀,你这个《风赋》……不是个简单的东西!找不出指责寡人的话,还都是颂扬的话,怎么寡人总觉得这里面有指责寡人只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的意思?……算了、算了,寡人 ——找不到理由治你的罪,你起来吧、起来吧!”
宋玉:“谢大王!”
景差此时才对宋玉适才的言行恍然有悟,他在一旁暗暗地连连点头赞佩。
大路上。
车马匆匆,楚王返回郢都。
顾祺策马凑近楚王和云妃坐的车,问道:“大王啊,您昨天还说要再行猎三天,怎么今天急着回郢都啊?”
楚王瞪一眼顾祺:“寡人无心再猎!”
顾祺自语:“无心?”他看一眼跟在车队后面的宋玉和景差,似乎明白了什么。
楚国文府内。
回到这里的宋玉和景差正和唐勒在一起说笑。显然,唐勒已经了解了这次宋玉和景差去兰台劝谏楚王的经过,他显得很是兴奋,口里连声说:“真有趣、真有趣啊!”
景差:“唐大夫啊,宋大夫奇言妙语诵说《风赋》,谏得大王打马回朝,真叫我大开眼界呀!”
唐勒连连跺脚:“可惜我没有亲睹宋大夫的风采!”继而激动地,“这《风赋》真是空谷足音、旷世奇文,令人耳目一新啦!”
宋玉谦和地一笑:“卑职那是急就章,何足挂齿!”
景差拿起一卷简策:“我把《风赋》已经记下来了,急就章铸此奇文,实实难得!唐大夫啊,大王要治宋大夫的罪,可又通篇找不到一句指责的话,只好作罢。深含劝谏之义,却无劝谏之语,更是奇妙无比啊!”
唐勒沉思着:“嗯……这和屈原的直谏不同,通篇微辞,这是隐晦的劝谏,这是曲折的劝谏,这是——诡谲的劝谏啦!”
景差点头:“对,这是晦谏、曲谏、谲谏!”
唐勒接言:“当然更是智谏!”
宋玉正忙着整理书架上的简策:“二位大人高评了,其实呀,这是迫不得已之谏!又是……又是学谏之谏!”
唐勒、景差:“何为学谏之谏?”
宋玉:“就是在下学着劝谏之谏啦!在下的老师曾经说过,对那刚愎自用的君王,直言直语的劝谏,是越来越行不通了,为臣者,须另寻他法。入朝后,在下深感恩师所言不虚,可这‘他法’如何寻得准、觅得好?难之又难啦!多亏二位大人熟知朝中之事,常提醒,常指点,宋玉才找到了‘他法’的一点儿路径。不管是晦谏、曲谏、智谏,都是二位大人之功啊!”
唐勒笑望着景差摇头:“看看看,又成了我们的功劳了,我们的功劳了!”
景差感慨地:“真是虚怀……”
唐勒紧接着:“还有两个字我说——‘若谷’!”
宋玉连连摇手否认唐勒、景差对他的评价。
楚郢都后宫门外。
门旁路边,植着一些树木花草。清晨,云妃带着侍女小佩来到这里看花草。
小佩茫然地问:“云妃娘娘,后宫内的花园,好看好玩,比这里强多了,您怎么偏要到这宫门外来看花、看草呀,还来得这么早?”
云妃笑答:“小佩呀,这你就不懂了,这宫门外空气好,看得远,别有一番情趣呀!”
小佩连连点头:“嗳嗳,娘娘说哪里好,小佩就跟到哪里!”
云妃东张西望、心神不定地:“小佩呀,我们楚国的文府在哪边儿?”
小佩眨眨眼,不解地:“文府?云妃娘娘,您在宫中这多年,还多次去过文府,怎么连文府在哪边儿也忘了?那不就是,文府在东边儿呢!”
云妃继续下意识地问着:“宋玉大夫住在哪边儿?”
小佩又不解了:“宋玉大夫住在西边儿呀,云妃娘娘,这些您都比奴婢我清楚,怎么倒来问奴婢呢?”
云妃似乎才回过神来:“噢,我故意问问,怕你没记性!哎,那宋玉大夫去文府了没有?”
小佩:“没有吧,哪儿这么早?那文府的门还关着呢!”
云妃点点头:“哦,看花草,看花草!”她像是煞有介事地看起花草来。
小佩呆愣着自言自语:“看花草?这里的花草有啥看头,和后宫里的花园差远啦!”
云妃有眼无神地看着花草,心儿却另有所追。
云妃画外音:“宋大夫,宋玉,美男子,儒雅才士,我这心中怎么老有你呢?你怎么在我心中越长越大,我、我把你抹不掉了啊!你搅得我日夜不宁,你搅得我寝食难安,你搅得我鬼使神差地这么一大早就来到这后宫门外,来到这你每天经过的路上候着你!我就是想看上你几眼,和你说说话呀!”
小佩见云妃老盯着一处出神,便说:“云妃娘娘,您面前那花草并不好看,您怎么老盯着它看啦?”
云妃又回不过神儿了:“啊,啊,佩儿,那宋玉大夫过来没有?”
小佩:“没有哇。哦,云妃娘娘,您这一大早来到这里,是想见见宋玉大夫?”
云妃:“我顺便见见他,有点儿公事。你给我看着点儿,我要看花草呢!”
小佩:“好、好,我看着——哎,那边来人了!”
云妃惊喜地转身去看,却发现来人不是宋玉。
来人是大夫登徒子。此人生得贼眉鼠眼,一贯心术不正,且又贪恋女色。他猛一见如花似玉的云妃娘娘,惊喜万分,赶忙施礼:“云妃娘娘,下臣登徒子有礼!”
云妃见不是宋玉,又是这个看不顺眼的登徒子,失望地皱皱娥眉,将脸扭向一侧,口里淡淡地说:“免。”
登徒子:“谢娘娘!”他见云妃背对着他,赶紧嘻笑着绕至云妃面前,“下臣给云妃娘娘请安!”一边抓紧功夫,斜窥云妃那姣好的面容和丰满的胸脯。
云妃察觉了登徒子的窥看,她恶心地又转个身,冷冷地:“登徒子,你快走吧!”
登徒子讨了个没趣,他很不情愿地说了个“是”字,然后悻悻地离开。
就在这时,小佩忽然叫道:“宋玉大夫来了,宋玉大夫来了!”
云妃一震,急用目光四处搜寻。
登徒子闻声止步,他躲进一棵大树后,伺机窥看。
宋玉已走近来,但他并未向路边张望,而是匆匆往前走。
小佩急得直跳:“宋大夫、宋大夫,云妃娘娘等着你呢!”
宋玉扭头瞥见云妃,忙施礼:“下臣拜见云妃娘娘!”
云妃笑着连连摆手:“免礼、免礼!”
宋玉很庄重地:“谢娘娘!”
云妃的声音极为柔和:“宋玉呀,你这是到哪里去?”
宋玉:“禀娘娘,下臣是到文府理事。”
云妃点点头:“ 噢。”见宋玉仍是低着头,并未看自己一眼,笑嗔,“宋玉呀,刚才我不说免礼了么,你怎么还低着头,像是还在行礼?”
宋玉仍低着头:“娘娘尊驾在此,下臣怎敢仰视!”
云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这个宋玉呀,也太拘谨了!”
宋玉:“云妃娘娘有何见教?”
云妃想了想问:“你们文府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宋玉答:“十去其三。”
云妃:“十去其三?就这?”她无奈地一笑,“你们文人说话也太简单了!宋玉呀,你们一定要把文府整理得井井有条,不要辜负了大王的厚爱呀!”
宋玉拱手:“下臣遵命。云妃娘娘还有何教诲?”
云妃竟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说:“没、没有了。”
宋玉:“那,下臣就告辞了!”遂转身离去。
云妃怅然若失:“哎、哎——”
小佩见状赶紧呼喊:“宋大夫,宋大夫,云妃娘娘还有话说!”
宋玉止步回头拱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云妃竟又不知说什么:“嗯……”她忽然来了词儿,“哦,宋玉,有好看的书,可得给我送几册来!”
宋玉又说了声:“遵命!”然后离去。
云妃两眼含情脉脉地呆望着宋玉越走越远。
躲在大树后的登徒子,把刚才的一幕全看在眼里。他瞪着宋玉的背影,妒火中烧。
登徒子画外音:“好你个宋玉,云妃娘娘冷眼看我,热眼看你,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哼,我还是上大夫呢……”
宫中的路上。
登徒子边走边忿忿地自语着:“可恶、可恨!可恶、可恨……”
周石迎面走来:“登徒大夫!”
登徒子抬起眼:“哦,周大夫!”
周石:“登徒大夫刚才说什么可恶、可恨啦?”
登徒子脱口而出:“那宋玉……我知道你对他也有怨恨!”
周石:“宋玉怎么惹您生气了?”
登徒子对周石耳语一阵,然后说:“哼,自从此人进宫,风光都叫他占尽了!”
周石故作惊讶地:“哎呀,我只说像我这等初入朝廷的人对他看不顺眼,谁知连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对他看不顺眼啦,可见此人是真正叫人不顺眼!”
登徒子:“就是、就是,越看越生气!越看心里越烦!”
周石打量着登徒子,心里打着算盘。
周石画外音:“此人口无遮拦,倒还是个用得着的人!嗯,我把送给夏侯爷的这件东西,先送给他。”
周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裹来说:“登徒大夫消消气。哎唷,我正要到贵府上给您送件东西,谁知您正不高兴,你看、你看!”
登徒子朝周石手上探望着:“送啥东西?”
周石打开着小布包:“不知您喜欢不喜欢……就这——玉女将浴。”
登徒子瞪大眼睛观看周石手上之物,只见这是一个以纯白玉为材料、小巧精致、生动逼真的全裸美女的雕像。他接过玉雕,贪婪地欣赏着,还把玉雕像在手里翻转着,从不同侧面去看,每一个细部都不放过,口里“啧啧”称赞着:“真好、真好——你刚才说这玉雕叫什么名字?”
周石:“玉女将浴。”
登徒子呲着牙笑:“咦——这名字好!玉女将浴——妙就妙在这‘将浴’上,她要是泡进了水里,就看不真切了。嘿嘿!”他又用眼睛贴近玉雕去看,边看边用手抚摸,口里还连声说着,“小美人、小美人……”
周石瞥一眼登徒子的神态,忍住笑,故意问道:“不知这玉雕,大人喜欢不喜欢?”
登徒子笑眯了眼:“喜欢、喜欢!这么宝贝的东西送给我?”
周石一躬身:“算是我这新入仕的小吏,孝敬您这朝廷重臣的一点心意,今后还望登徒大夫多多照应!”
登徒子:“好说、好说,那我就笑纳了!”遂将玉雕揣入怀中,然后亲热地拍拍周石的肩,“周大夫啊,你也是初入朝廷,我怎么就越看越顺眼;可那个宋玉,我就越看越不……”
周石接上话:“登徒大夫,那是他先对您这样的老臣看不顺眼,没把您这样的老臣放在眼里!”
登徒子:“就是嘛,你说他新来乍到,根基不牢,为啥就敢藐视老臣,他、他依仗的啥?”
周石:“依仗的啥?登徒大夫啊,您还不明白?他依仗大王对他的信任啦!此人和我是老乡,我对他可清楚了,他善用婉转又巧妙的的话——就是微辞啊,来蛊惑人心,他已经把大王给迷住啦!”
登徒子忿忿地:“我知道他惯用微辞沾便宜!”
周石:“还有您不知道的呢!登徒大夫啊,这次大王出猎,他鼓弄出个什么《风赋》……”他附近登徒子耳边,又是一阵嘀咕。
登徒子听完眼一瞪:“不能让他再得逞了!”
周石故作无所作为地双手一摊:“那有啥办法?现在只有劝谏大王,警惕宋玉这人,可我周石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
登徒子摆出大包大揽的姿态:“明日上朝,我定要向大王进言,不要再重用那宋玉!”
周石赶紧奉承:“登徒大夫资深位重、一言九鼎,大王对您肯定是言听计从!”
登徒子得意地:“我说了话,大王当然要考虑。明日早朝,你就看我的吧!”
(主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