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集
(片头语)
荒原里。
宋玉赶着车子走着。他口里哼着几句曲谱。
春蕙:“宋玉哥哥,你在哼什么呀?”
宋玉扭过头:“春蕙呀,我作了首歌,唱给你听听?”
春蕙笑笑:“太好了,难得你有这份心情!”
宋玉遂以手击车唱了起来:
当世岂无骐骥兮?
诚莫之能善御;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
故跼跳而远去;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
凤愈飘翔而高举。
春蕙鼓掌道:“好一个‘凤愈飘翔而高举’,这歌作的真好!朝中没有好的驾车人,君子当然要远走高飞,让那一群小人去追腥逐臭吧,眼不见为净哪!”
宋玉:“我就知道这歌你爱听!”
春蕙:“那当然。”
过了一会儿,春蕙四顾着:“宋玉哥哥,我们到哪里去呀?”
宋玉:“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春蕙点点头:“对,清静的才是好地方。”随之又感慨地:“嗨,以前你出门,是我为你送行;现在我们两人——都是自己送走自己!”
宋玉的嘴动了动,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在说话,他觉得春蕙的话,好耐琢磨!
山中的路上。
这是一处山环水绕、林木葱郁的地方。天黑下来。
宋玉停车四顾:“天黑了,怎么这老远没见人家?”
春蕙:“我们就在路上歇吧。”
宋玉跳下车:“荒山野岭的,你不怕么?”
春蕙也下了车:“这地方,比在郢都让人安心多了!”
林间的草地上。宋玉铺好了一套铺盖的底垫,转身又去铺另一套。他铺得很认真,还找来一些枯树枝,挡在铺盖边。
春蕙站在一边看宋玉铺铺盖,她忽然又有些头晕,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她赶紧将身子靠在身边的车子上。
宋玉恰在此时瞥了春蕙一眼,感觉有些异样,忙问:“春蕙,你怎么啦?”
春蕙掩饰地一笑:“什么怎么啦,你在忙,我却在悠闲,我这在倚车观山景呢!”
宋玉脸上转笑:“哦——好、好。”他又转身铺他的铺盖。
春蕙把目光从山景上收回来,认真地看宋玉铺铺盖。她的心声:“宋玉哥哥,在这荒郊野外,只有你我孤男寡女,你还郑重其事地铺上两套铺盖,你是正人君子、真正的正人君子啊!你不光有君子的服饰、君子的容仪、君子的言辞,更有君子的品德,你是修德圆满之人啊!我真后悔当初一时性急,竟然轻信了周石的话,他说宫中有成百上千的美女,在追宋玉这个美男子,宋玉会放纵自己——现在打死我也不会再信这些话了,宋玉他绝不会放纵自己的!柳下惠遇上一个女子坐怀不乱,宋玉纵有千百个女子相围,也会坐怀不乱的。孟老夫子说‘守身,守之本也’,宋玉他真是守身如玉啊!那个《登徒子好色赋》,那个阐明他不忍爱主人之女的《讽赋》,都说了他面对女色的态度,我相信那是他肺腑之言。《讽赋》讲的我没亲见,可是《登徒子好色赋》我是有亲见的啊,那个有倾城之貌的紫叶,真正是趴在墙头看了宋玉几年,他也没动心呀!就凭这一点,我也该对他深信不疑呀!宋玉哥哥,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把我看得很重、很重,这些仅从你写给我的那些信里,就看得真真切切!你对我可说是情深到至地了,可你爱我爱得深,敬我畏我也同样深,连我的手,你都没有摸过。你和我的心早连在一起了,可是身子总保持着间隔,你是把我看成了不可冒犯的天神吧?可是,我这个天神今天要下凡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万一……我、我不能留下遗憾,我要把我的女儿身,献给我最亲近的人!”
宋玉铺好了两套铺盖的垫子,转身又去车上抱被子。他抱起一床被子放在一个铺盖上,转身又去抱另一床被子时,春蕙拦住了他:“不要再铺了,宋玉哥哥,今夜——我们就做夫妻吧!”她激动地拥住宋玉。宋玉愣怔片刻,也激动地拥住了春蕙,他抚摸着她那柔弱的背脊、突出的肩胛骨,不禁潸然泪下……
天亮了。鸟叫声唤醒了宋玉。他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环顾四周的景色,不由一阵兴奋,情不自禁地说:“啊,青山莘莘,流水淙淙,花草煌煌,玄木荣荣,百鸟喈喈而唱,胜过宫廷最好的乐音!”他用手推动着睡在身边的春蕙,“春蕙,春蕙,你快醒醒,你快起来看呀,这远离尘嚣的世界,真是奇妙无比呀!春蕙,春蕙,你快醒醒呀,你快醒醒……”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妙,急俯下身去看春蕙,试她的鼻息。
春蕙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宋玉使劲摇动春蕙:“春蕙、春蕙、春蕙……”他俯在春蕙身上失声痛哭,“春蕙、春蕙呀,我的春蕙呀……”
音乐凄厉,山水呜咽!
画外音:“春蕙——一个孱弱的女子,受了太多的打击,已是心力交瘁、病侵膏肓了,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在为他心爱的人想着、虑着、竭诚相助着,而将自己的一切痛苦隐忍住,直到再也不能醒来,这怎不叫宋玉痛断肝肠!”
镜头切换,原来展铺盖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宋玉在坟茔上摆满了野花。那璀璨的蕙花,放在最当中……
宋玉仍在大放悲声:“春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喜欢听我弹琴,听我歌唱,可是我好久未能为你弹唱了。现在我就为你弹、为你唱,你可得听啊!”他拿起身边地上的古琴,涕泣而唱——
“葛生蒙楚,
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
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
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
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
谁与独旦!
夏之日,
冬之夜。
百岁之后,
归於其居!
冬之夜,
夏之日。
百岁之后,
归於其室!”
宋玉深情弹唱,越唱越悲,感天动地。
远远站着的拿着铁锸和篾筐的一男一女两个村民,缓缓走近宋玉。
男村民:“宋大夫,不要太悲伤了,你的身体也要紧哪!”
女村民:“是呀。”她指着春蕙的坟,“这个妹子就让她在这里安歇了,这地方也挺好的。你到家里去吧,就到我们家多住些日子。”
宋玉哭着:“不、不,我就天天守在这里了!”
男村民:“不要这样,宋大夫,这里没吃没喝没房子,怎么行?你就住到我们家守着吧。你不要把我们当外人,我们早就听说在朝中你宋玉大夫是好人……”
女村民接过:“是呵,这个妹子就当是我们的亲妹子了,宋大夫的亲人,也是我们的亲人……”
村民家。
这是掩映在山林间的一所茅屋,炊烟从茅屋里冒出来,升向空中。
屋内,村民夫妇正在做饭。男村民往灶膛里添柴,女村民站在灶后,用锅铲搅动着锅里的菜糊。
女村民望望门外:“宋大夫还没回来?”
男村民:“嗨,就叫宋玉吧,他不让我们喊他大夫,说是已经辞官了。”
女村民叹一口气:“现在好人难立身啊!”
男村民:“就是,好人在朝中,不是罢官,就是辞官!”
女村民:“自己遭罪不说,还牵连亲人。你说那春蕙妹子,就因为在宫中受折磨,年轻轻地就丢了命!”
男村民:“要不,前几天春蕙的爹妈来,宋玉一个劲儿地给二老磕头,说对不起他们呢!”
女村民:“唉,这怨宋玉么……哎,宋玉回来了!”
宋玉提着一个竹篮进来,篮子里装满了几种野菜。
女村民上前接过篮子:“宋玉兄弟,你每天只须去陪陪春蕙妹子就行了,怎么还非要带着剜野菜!”
男村民:“是呀,谁叫你还找活做!”
宋玉:“大哥、大嫂,你们也别把我当外人,我知道你们的日子也过得艰难,我剜点儿野菜,也可略作贴补。唉,春蕙当年也剜野菜啊,我们常在一起剜,现在——她看着我剜……”他含泪忍住了话,蹲下择野菜。
女村民擦泪:“你们都是苦出身啊!”
男村民端过一个小木墩让宋玉坐下,和宋玉一起择野菜。
男村民:“宋玉兄弟,有个话我一直没问你,你和春蕙都是鄢邑腊树村的人,那地方是在北边,你辞了官,怎么往南走啊?”
宋玉叹一口气:“唉,春蕙提起回家就害怕。早先,朝廷里那些小人跑到腊树园,要把春蕙强嫁给别人,她为这逃出来,受了大罪!”
女村民:“朝廷里那些小人,怎么这样欺负人!”
男村民:“哪里的小人都欺负人啊!”他又问宋玉,“你们往南想到哪里去呢?”
宋玉:“我和春蕙都想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男村民摇摇头:“这年头,哪有清静的地方?刚才我说了哪里小人都欺负人!我们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可算清静了吧?可是常有官府来逼租逼债,动不动就打人、搬东西。还有我岳父母家——”他指着女村民,“就是她爹妈家,原来住的地方可清静了,前面是小河,后面是竹林,可是他们那里里尹的小舅子想要那块地方,逼着他们搬家,他们只好搬了……”
宋玉“嗖”地站了起来,恼怒地:“楚国!这就是楚国吗?可悲呀!”随之脱口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男、女村民听不明白:“宋玉兄弟?”
宋玉:“这是屈原说的,他说民众生存太艰难了!”
男村民:“屈原是个好官,可惜……唉,好官的日子也艰难哪!”
春蕙坟前。
背着行李的宋玉拱手和男、女村民告别:“宋玉拜托大哥、大嫂照看春蕙了!”
男村民点点头:“宋玉兄弟,非要急着走吗?”
女村民擦着泪:“是啊,你该多陪陪春蕙!”
宋玉痛苦地摇摇头:“春蕙就有劳大哥、大嫂照看了。我、我得去寻找屈原,求他指点……”
楚国王宫大殿。
早朝之时,楚王高坐王台之上,云妃一旁伴驾,众臣分立两班。
楚王:“众卿还有什么奏事?”
朝堂上无人回应。
登徒子小声地对身边的顾祺、周石和金丛、倪印:“那个爱找事的宋玉走了,哪个还有什么本奏?快点下朝,我们几个陪大王去钓鱼!”
忽然,唐勒、景差闪身出列:“大王!”
楚王:“啊?唐勒、景差,你二位有什么事?”
唐勒:“大王,现今朝中贤能之士奇缺,那宋玉大夫有功无过,却离朝而去,实为憾事。恳请大王再颁诏令,招回宋玉。”
景差接着:“大王啊,举不失德,赏不失劳,那宋玉大夫对君国之利,知无不为,有德有劳啊!请大王再垂恩泽,将他招回。”
人群中登徒子和几个人嘀咕:“哼,是那宋玉自己要走的,大王不会要他回来了,这唐勒、景差没事找事!”
楚王站起来踱着步。踱着,踱着,忽然站定了说:“唉,寡人这些日子总感到愧疚不安,那宋玉凭着过人的文才,博得秦王钟爱,送粮五万石,回来却是又坐牢、又失官,这会让天下人讥笑啊!虽然,这官是他自己要辞的,可是我们太委屈他了呀!唐勒、景差,你们说得对,举不失德,赏不失劳,寡人今天立马就准奏——”他从几案上的令筒里抽出一块令牌,“就遣你们二人马上动身,去招回宋玉吧!”
金瓦忙将令牌传送至唐勒、景差身前。
唐勒、景差欣喜地接牌叩谢:“谢大王,大王英明!”
楚王手一挥:“快去吧!”
唐勒、景差持牌匆匆离殿。
顾祺、周石、登徒子等目瞪口呆。登徒子欲出列说话,顾祺按住他,小声地:“令牌已发,暂莫惹事。”
登徒子望着唐勒、景差的背影,愤愤地:“唐勒、景差,看我以后收拾你们……”
顾祺附在周石身边耳语:“派个人,暗中跟着!”
周石点点头,心领神会。
洞庭湖边泥泞的小路上。
步行的宋玉,背着行李,艰难地跋涉。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宋玉走向一户人家,向一站在门外的拄杖老人打听:“老人家,听说屈原大夫流放后到过这洞庭湖,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老妪摇摇头。
荒无人烟的南国沅江边。
宋玉踽踽而行。忽然,从树丛里穿出一条狗,接着,他又看见跟在狗身后的打猎人。宋玉连忙上前询问:“这位老伯,听说屈原大夫到这过这沅江一带,您知道他的去处吗?”
打猎人摇头不语。
南国一个叫“澧州”的地方。
宋玉走进一个村庄,他似乎有目的的辨认着,然后走进湖边一户人家。
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男子见有人来,从屋内走出来。
宋玉拱手:“大哥,打搅了。请问屈原大夫来过这里吗?”
矮个男子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不认识这人!”
宋玉诧异地:“这就怪了,我问了好多地方才打听到,说屈原大夫离朝后来过这里……”
矮个男子一迭声地:“没有、没有,没来过这个人!”
宋玉失望地转身离去。他刚走出几步,却听到身后矮个男子的喊声。
矮个男子:“哎、哎,你叫什么名字?”
宋玉直答:“我叫宋玉。”
矮个男子一愣:“宋玉?你是不是来我们澧州发放过赈粮的那个宋玉大夫?”
宋玉:“正是。”
矮个男子打量宋玉褴褛的衣着:“哎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请进,快快请进!”
矮个男子家中。
室内简陋,但还洁净。一条长木几上摆放着一摞简策,宋玉正在翻看。
矮个男子站在一边,指着简策:“这都是屈原大夫留在这里,要我替他保存的。”
宋玉:“哦,屈原大夫在这里住了多久?”
矮个男子:“约摸有两三个月吧。走的时候,他说这些竹简不好带,他说我老实可靠,就托我帮他收管着,叫我轻易莫给外人看。你不说你是宋玉大夫,我连门都不会让你进的。你来我们这里发放赈粮时,我就知道你这个官还不错;屈原大夫还当着我的面,夸过你几次呢!唉,现在的好人怎么在朝中都呆不住?屈原大夫被流放了,你也成了这个样子!”
宋玉释然一笑:“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你这位大哥看得起我,我就满足了!”说到此,他急切地,“大哥呀,你知道屈原大夫到哪里去了吗?”
矮个男子摇头:“不知道。”又补充道,“不光我不知道,屈原大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是什么去、去……”
宋玉接言:“去无定所?”
矮个子惊异地:“对、对,就是这个话!呃,他说的什么,你怎么知道?你们的心是相通的?”
宋玉笑笑,遂指着简策:“他写的文章,更通着我的心呢!哎,屈原大夫说过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矮个男子:“哦、哦,说过的,说过还会回到澧州的、还要到我们这个村子里来的。不过,他说啥时候来也说不定,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三年、五年!”
宋玉坚决地:“那好,我就在你这里住下,等他回来!”他望望矮个男子,接着说,“大哥不用担心吃住花费……”他打开自己的行李,从里面取出一些银子放在木几上,“你把这些银子都拿去,买些吃的,再买些布绢,我好抄写文章。”
矮个男子看看衣衫褴褛的宋玉,又看看银子:“宋玉大夫,看你这打扮,就像身无分文了,怎么还有银子?”
宋玉苦笑了一下:“嗐,我把车和马都卖了……”
一日,矮个男子家。
宋玉正往布绢上抄写文章,矮个男子气喘吁吁跑进来:“宋玉大夫、宋玉大夫、宋……”
宋玉抬头一笑:“我不说了么,叫我兄弟!”
矮个男子:“宋玉兄弟,朝、朝中来人找你了,是、是不是坏人?”
宋玉一惊:“哦?在哪里?”
矮个男子:“就、就在外面,你快躲躲吧!”
宋玉站起来,往窗外望去,只见唐勒、景差正向村人打听,他惊异地喊出:“唐勒、景差?”遂快步奔出门去。
村中路上。
宋玉快步走向唐勒、景差:“唐大夫、景大夫!”
唐勒、景差猛见宋玉,惊喜地:“宋大夫,可把你找到了!”
三人紧紧相拥。
远处一棵大树后,伸出一颗头向这边探望,此人正是周石派来跟踪的陈九。
矮个男子家中。
唐勒、景差、宋玉坐着说话。
唐勒:“……就是这样,大王要我们一定把你招回。你看,还发给了令牌!”他从身上掏出令牌出示。
宋玉叹一口气:“唐大夫,景大夫,要是你们前些日子找到我,我是不会跟你们回朝的,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可是——”他指指木几上的简策,“这些日子我看了屈原大夫这些新作……”
唐勒、景差都“呼”地站起,惊异地凑近简策:“哦?屈原大夫新作!?”
景差:“你是怎么弄来的?”
宋玉指指矮个男子:“这得感谢这位兄长了!”他抽出一卷简策,“你们看,这是屈原大夫新作里面的一篇,名字叫《惜诵》,这里面说——”他展开简策念起来,“‘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也。’屈原先生在朝时修明法度,力推新政,遭到了众多小人的仇视、围攻,处境险恶,可是他将自身的安危荣辱置于非顾,想到的是‘先君而后身’、‘专惟君而无他’,将君国大事放在首重之位,能够‘壹心而不豫’,临患不忘国,这真叫宋玉汗颜哪!宋玉遭小人攻讦,想到的却是辞官自保,置君国安危、百姓水火于不顾,宋玉愧对屈原先生哪!”
唐勒劝慰:“宋大夫啊,你总爱自责,今天又责之太过。只怨那帮小人排挤,你有何错?!”
景差:“是啊,有好几次,我也想卷铺盖走人呢!”
唐勒:“我们早点儿动身吧,宋玉大夫。呃,春蕙呢?”
宋玉潸然泪下:“她、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唐勒、景差大惊失色:“啊!?”
宋玉:“我、我把她葬在一处安静的山林里……”
唐勒、景差对望望:“我们、我们一定得去祭奠!”
楚都宫廷内一住所。夜。
宋玉正在灯下修改那个“谏政书”。
忽然,门被轻轻推开,唐勒和景差走了进来。
唐勒:“宋大夫。”
宋玉抬起头:“哦,唐大夫,景大夫,快请坐,请坐!”他忙起身让坐。
景差笑着:“抱歉、抱歉,打搅你了!”
唐勒:“是啊,深更半夜,来了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宋玉摇头:“呃,二位怎么这样说,宋玉求之不得日夜都和二位大人在一起,相互切磋,现在是相聚恨少啊!”
唐勒笑着:“那我们就天天半夜三更来打搅你了?其实呀——”他望望景差接言,“这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和景差从你门前走过,都不忍打扰你,可是今天我们忍不住了,你为何非要天天熬到深更半夜呢?那些小人因私损公,令人不齿;可你也不能因公损私,熬坏自己的身子呀?!”
景差:“是呀,把自己熬垮了,那帮小人才高兴呢!”
宋玉:“二位大人抬高宋玉了,我哪里全是因公熬夜,也有私的成分呢——自从失去春蕙,我是天天难以入眠,索性就天天熬吧!”
景差:“春蕙也是因公受害啊,怎么是私呢?!宋大夫,大王现在对你还不错,把你招回朝就恢复了你上大夫的官职,又嘱托你修改那个谏政书,表明了对你的信任,你该心放宽、身放松才是!”
唐勒点点头:“景大夫说得极是!”
宋玉叹一口气:“二位大人啊,宋玉没来得及禀告你们,这谏政书怎么修改,大王有批文呢!”
唐勒、景差同时地:“哦,怎么批的?”
宋玉指着“谏政书”上的批文:“二位大人看,就十八个字——‘缓和其辞,削减其度,以使政局无波,朝野能受。’”
唐勒、景差疑惑地:“就这样批呀?”
宋玉一摊手:“不好办呀!这‘缓和其词’,还不太难,不过是把有的地方的言辞变得婉转一点;可这‘削减其度’就不好遵命了!大王只是想在政局没有波折、朝野官员能够接受的情况下,小打小闹一番,什么伤筋动骨的变法革新都不想进行,这只能是来一场不痛不痒的游戏啊!只为了游戏一番,还要这万言谏书有何用?我们为此忙碌有何用?可是,如今的楚国,庸官恶吏充斥朝野,且其职位世代相袭,官府财用挥霍无度,黎民百姓穷困愁苦,饿殍遍野。若不进行实实在在的变法革新,老百姓就没有生路!百姓是国政之基,民无生路,国政失基,大厦焉不坍塌?大王只考虑朝野官员能受,不考虑黎民百姓能受,错谬大矣!我不能迎合大王,使其执迷不醒,丧失治国之机。现在到了当谏不让的时候了,‘削减其度’,就是要削谏、弱谏,这个我做不到。二位大人你们看,我在这几案前坐了几天几夜了,这万言谏书一个字也没动呢!”
唐勒俯身翻看了一下谏政书,凝神问宋玉:“往后怎么办?”
宋玉凝神而答:“我的决心已经下了——一字不改!”
唐勒、景差不无惊异地:“一字不改?”
宋玉坚定地点点头。
景差望望唐勒:“那大王要是怪罪……”
宋玉紧接:“顾不了许多了,宁可让大王怪罪,我也不能做坐看楚国衰落、自己无动于衷——或是说些不痛不痒话的罪人!”
唐勒和景差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景差点点头:“你不是原来的宋玉大夫了。你原来可是知其可为才为之啊!”
宋玉:“我刚才已对二位大人说了,楚国到了这般田地,我是顾不了许多了,我、我不能降身屈志!”
郢都紫禁城内的路上。夜。
唐勒、景差打着灯笼往回走。
景差:“我看宋大夫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唐勒:“像谁?”
景差:“屈原大夫。”
唐勒:“是的。屈原为了那个美政,九死不悔;宋玉大夫为了谏政改制,无视安危,都有‘士死制’的气概啊!”
景差:“我们也是士啊,也不能坐看楚国衰落!”
唐勒:“对!”
上朝的路上。
楚王和云妃并排走着,并小声说着话。
楚王的脸色很不好:“这个宋玉,谏政书竟然一字不改!”
云妃趁势而言:“这不是对抗大王吗?”
楚王:“原来寡人还说他和屈原不一样,说话也好听……”
云妃:“好听什么,他的好多话都是含沙射影、曲里拐弯地指责大王呢!”
楚王:“现在看来他越来越跟屈原一样死硬了!”
云妃:“听说他离朝后,到处去找屈原!”
楚王一惊:“哦!?”
楚国王宫大殿。
楚王、云妃高坐丹墀之上,群臣分列两班。
楚王指着他身前几案上的一摞简策,质问道:“宋玉,这谏政书怎么一字未改?”
宋玉从队列中站出来,诚恳地应答:“大王,实在是无处可改……”
楚王一拍几案:“宋玉!你连寡人的批文都不在眼里了?”
宋玉:“大王,请容臣细奏因由……”
突然,夏侯顾祺从队列中一步跨出,打断宋玉的话:“大王,下臣有话要急讲,请大王恩准!”
楚王一愣:“好吧,顾爱卿,那你就先说。”
顾祺:“大王啊,为臣者有两大忌,一忌目无君主,二忌目无同僚。现在朝中有人把这两大忌都做到了,这个人就是上大夫宋玉!大王叫他修改那个谏政书,他竟敢只字不改,这就是目无君主啊!他为何不改?他是认为自己文才出众,这朝中除了他,谁也拿不出第二个谏政书了,他这又是目无同僚、目无群臣啊!为了给大王争气,刹一刹傲慢之臣的傲慢之气,下官伙同几位朝臣,也拟就了一个万言奏章——和宋玉的字数一般多呀,不过,我们这个万言奏章不叫‘谏政书’,而叫‘赞政书’。”
楚王新奇地:“哦?赞政书?”
顾祺:“对,赞政书!现在就呈送给大王过目。”
楚王:“快快拿过来!”
登徒子、周石等人,赶忙将带来的一摞简策递给顾祺。
云妃示意金瓦速去顾祺手中取来简策。
楚王接过简策翻看:“顾爱卿,你们这个赞政书,有何要义呀?”
顾祺:“大王,宋玉大夫的谏政书,说的是什么都要变法革新,要是按照他说的变来变去,只怕连大王您的王位也要变没了!我们这个赞政书,主要就说了诸多的‘不变’。这第一,就是楚国的君王之位,属于大王一家专有,子孙万代世袭不变;第二,王亲国戚的爵位俸禄,世代不变;第三,令尹、柱国、列侯、伦侯、通侯、封君、五大夫的爵位俸禄,世代不变……”
顾祺仍在喋喋不休地诉说,但声音隐去。
画外音:“不变、不变、什么都不变,一切维持现状,顾祺他们鼓捣出来的这个赞政书,专为当权者说话,自然博得满朝臣子的称赞。两个万言奏章,取谁?舍谁?正在楚王左右为难之际,云妃也给他出了个‘站队’的主意。于是,朝臣都们几乎都站到了顾祺一边,而宋玉身边,则仅有唐勒和景差。”
伴随画外音出现以下画面:
顾祺喋喋不休诉说;
楚王翻看顾祺们的赞政书;
两个万言奏章的特写;
云妃对楚王附耳;
“站队”进行,朝臣们蜂拥至顾祺身边;
宋玉和唐勒、景差相互用目光鼓励。
(伴随画外音的画面完)
楚王望着云妃,赞许地:“爱妃真是才识过人哪!你这个‘站队’法,一下就消除了寡人的两难之虑。”
宋玉:“大王,下臣有话说!”
谁知,楚王刚刚扭过头来看宋玉,登徒子却在周石怂恿下,几步跳到楚王面前,连珠炮似地:“大王、大王,您别听他的了,他无非又要说,‘阳春白雪,和者皆寡’,你那个‘寡’,是什么光彩事呀?大家都不站到你一边,你该感到羞耻呀!大王,‘站队’这法子真妙,这一站哪,哪个奏章好,就站得明明白白了!其实呀,这个队早就站好了,大王您看我们的赞政书——您看看最后面,我们这些臣子都在上面署了名,大伙儿的名字,早在上面站了队,密密麻麻一大片呢!”
楚王翻看顾祺呈上的赞政书后面:“唔,真是、真是,黑压压的名字!”
朝臣七嘴八舌:
“大王,下臣在上面署了名!”
“下臣也署了!”
“我也署了!”
“我也署了!”
……
这时,唐勒站出来大声地:“大王!您看看宋大夫呈上的谏政书,我们也在上面署了名呀!”
楚王:“哦?”他翻看宋玉的谏政书,念叨着后面的署名:“唐勒、景差……还有、还有王后娘娘?”
云妃一愣,她斜着身子凑过来看,看到了后面“庄姬”的名字,身子触电般地一激灵!她的心声:“王后真的署了名!这个王后娘娘,真的把宋玉夺走了?这个宋玉,真的成了王后的人了?周石说的都是实话呀!怪不得呀怪不得!哼,不赶走宋玉,我怎能平心头之恨!”
画外音:“两个万言奏章,水火不相容;两帮臣子,金殿上唇枪舌剑。可是,宋玉就是浑身是嘴,也挡不住那潮水般的唾沫星子!一帮佞臣,像猛犬一样围着他狂吠,主政者再一次偏听偏信,动用他至高无上的威权,罢黜了宋玉。”
伴随画外音,出现如下画面:
一帮佞臣,犹如猛犬,围住宋玉狂吠;
云妃在楚王耳边嘀咕;
宋玉被摘除官戴,贬为庶人。
在楚王宫大殿外的台阶上。
周石站在台阶之上,望着罢官而去的宋玉的背影,他的心声:“宋玉呀宋玉,怪不得我了。我知道你有才华,知道你有能耐,知道你在正道上比我强十倍、百倍,可是有你在,我怎么立足啊?两便、两便了!”
(画外音)“宋玉被罢免不久,唐勒、景差也被贬离朝廷;再不久,王后庄姬亡故,云妃被册立为新王后,工尹周石被加封为‘州侯’。楚王又在一班近臣怂恿下,迷恋于声色游猎之中。”
(画面)郢都城外。楚王和云妃坐于车辇之中,顾祺、周石、金丛、倪印骑马陪侍左右,随从众多,浩浩荡荡出城游猎。
(画外音)“‘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被贬为庶民的宋玉,虽然流落在穷乡僻壤的江湖之远,却对百姓的疾苦更看得真真切切,劝谏君王励精图治之心,也日久弥坚。他多年奔波在谏君路上,就在这颠沛流离的奔波之中,他呕心沥血写出了千秋名作《九辩》。《九辩》不仅记述了他谏君报国的漫漫历程,更抒发了他一腔忧国忧民的凄怨之情。这种凄怨之情,比他早年写就的《恤民赋》更加浓烈、深切;文中的谏君言词,也更加直率和无畏。”
(画面)一荒村小屋。夜。额皱须长的中年宋玉,正在灯下泣写《九辩》。
(画外音)“‘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
(画面)郢都城内宫门外。年轻的宋玉倚在车旁等待。守门官出来,气势汹汹地挥退宋玉。宋玉驱车返回。
(画外音)“‘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画面)郢都城内宫门外。面目憔悴、长须、衣服破旧的宋玉,刚将车停在宫门外,门官便出来恶狠狠地驱赶,还放出猛犬来,对宋玉狂吠。宋玉匆匆驾车返回。
(画外音)“‘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难当。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画面)郢都城外空地上。面容更显老、长须、衣衫破旧的宋玉,远远地望着紧闭的城门满脸焦虑、叹息不止。他身后停着一辆瘦马拉的破车。
(画外音)“国势每况愈下,城池不断失守,甚至连郢都也不保,可是楚王淫乐的本性难改,眼看有着八百年锦绣历史的楚国,就要毁于误国之君了,在野的宋玉,寝食难安,忧心如焚啊!可是他空怀报国之愿,却无报国之路,只能望着秋风落叶,为楚国的命运哀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画面)郢都(当为秦破原郢都后所迁的新址)城外,落叶纷纷。中年的宋玉仰天长叹。他身后远远的地方,停着那辆破车。
(主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