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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和弘历连说带逗，半真半假相处了一小天，越发觉得这个孙子招人喜欢。康熙久居深宫之中，很少出外，就是这些儿子的府里，十年八年也不去一趟。今天来胤禛这儿，心中甚是敞快。康熙一高兴多喝了几杯，临走时非要把弘历带去皇宫教导。胤禛自是求之不得，欣然同意了。
送走康熙，雍亲王府骤然平静了，胤禛悬着的心也踏实了。弘历能被皇上带回宫教养是不小的幸事，这么多皇孙中，也就只有废太子的长子弘皙享受过这样的优待。弘昼吵吵闹闹的，虽说冒犯了皇上，皇上还是没见怪。倒是弘时二十来岁，娶妻生子，却如此胆小懦弱。胤禛想着来气，叫来弘时，训斥了一顿。胤禛从来对弘时管教甚为严格，从前没有弘历弘昼，弘时是独苗，再有不顺，总是大事化小。自从有了两个小的，更是看不顺眼。弘时如今二十来岁，胤禛依旧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丝毫没给弘时在弟弟面前留颜面。人有脸树有皮，弘时就是再无能，也受不了。
胤禛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弘时骂得体无完肤无地自容。弘时心里不是滋味儿，憋了一肚子委屈，以为天亮了就都过去，勉强说服自己闭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半天，越是想睡心就越烦。弘时禁不起折腾，琐性穿好衣裳出去透透气。
初春的夜晚虽不如深冬阴冷却还是透着阵阵冰凉。弘时深呵了一口气，紧了紧衣领袖口，借着朦胧的月色，独自出了王府。天刚见黑，街上人还多，匆匆忙忙归家的身影，让京城显得空荡凄冷。弘时望着天边的月，深深吐了一口气，终于从烦乱纷杂的王府出来了，终于逃离了那个专横刻薄的阿玛的掌控。一想到阿玛，弘时便一阵酸楚，以前没有弘历弘昼两个弟弟，不知多么宠爱，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弘时难以忘记小时候病得起不来床，发烧不退，连水都喝不下。那些日子，胤禛忙完朝事就去探视。弘时浑身灼痛难熬，疼得在胤禛怀里大哭，吵嚷着问胤禛会不会死。胤禛把弘时紧紧抱在怀里，给他说故事，哄他开心，告诉他是阿玛的命根子，没了他就没了命。弘时熬过那场灾祸，而那句，你是阿玛的命，就如同一个烙印烙深深印在弘时心底，还有那些生病的日子，有阿玛心疼流泪的日子，也如同典藏永远封存在他心灵深处，让他一有闲暇就翻出来细细回味。可现在，他这个命根子又是怎样下贱无能。弘时尝试过许多次，竭尽全力让阿玛相信他无愧于养育之恩。可是忽然他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换来的却是无情的责骂与羞辱，就像皇上临幸，无论他多么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还是逃不过一顿辱骂。虽说他对这种顺口就骂抬手就打的日子习以为常，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弘时无奈地摇着头，猛然抬头已到了皇八叔胤禩的府邸。对于胤禩这个叔叔，弘时再熟悉不过，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就是八叔的儿子，不然为何迷乱失措时，他第一个想要见的不是阿玛而是八叔。一股激流涌进弘时心里，他宛如找到归途的迷失孩童，辛酸苦楚却又迫不及待地敲开大门。
胤禩正和胤俄、胤禟饮茶闲聊，见弘时进来，忙放下茶盏，兴致冲冲迎了出来，一把拉住弘时的手，道：“弘时，你来了，快进来。瞧脸都冻得通红，这孩子，二十来岁了，出来也不多穿点。”
不知为何，一句简单的寒暄让弘时有种要流泪的冲动。泪始终还是不那么容易流出来。弘时挣脱胤禩，打个拱道：“见过几位叔叔。”
“侄儿多礼了，和八叔你还这么见外，快坐。”胤禩把弘时推在凳子上，忙吩咐上茶。
“弘时啊，你可算来了，”胤俄打趣道：“这两天你八叔盼了星星盼月亮，盼来盼去总算把你盼来了，刚才和他谈天，他死盯着那扇门，全然都要忘了说什么。现在叔叔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这是等你这个宝贝侄子，连我这个弟弟都忘了。”
“老十，”胤禩略带愠色道：“和小辈别没正经的。”
胤俄满脸不以为然，嘿嘿笑着：“八哥，我这说的可全都是实话，不信你问九哥，九哥，是不？”
胤禟一边帮腔道：“我作证，确实如此。”
胤禩狠瞪了一眼胤禟，道：“你也和老十一样没个正经的。也不怕让侄儿笑话。”
胤禟笑道：“八哥，你这说的是哪的话，弘时可是咱哥几个看着长大的，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他要是敢笑话，那是找打。大侄子，对不？”
弘时慌忙说道：“叔侄比父子，弘时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取笑三位叔叔。”
“老九，”胤禩口气冷了下来：“可不敢乱说，叔侄再怎么也比不了父子，什么胜似父子，纯属胡扯，要是让四哥听见了可是要见怪啊。”
“八哥，”胤禟和胤禩扛上了：“话可不能这么说，弘时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你让他自己说说，这些年咱们对他哪点不如四哥。大事小情的，你哪次不比四哥着急。他害了毛病，你扔下弘旺不管，把他接到府中，亲自尝药喂药，没等他好却把你累犯了病，单凭这点恐怕生父也未必见得如此。就是当着四哥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老九，四哥朝事繁忙脱不开身，不然怎能轮到我充好人。力所能及而已，怎能大言不惭说什么情深胜似父子。都怪我刚才没拦着，让你多喝了几杯，你是上了酒劲。”
“八哥净胡扯，”胤禟不悦道：“就那点酒还能醉，不是帮你抢四哥儿子，只是说咱们和弘时感情好，你没必要这样，话又说回来，放下四哥不说，你就是想，弘时认不认你这个阿玛还难说。”
胤禩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叔叔不必争论，你们对侄儿的这份深情，侄儿不敢忘记。侄子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事不都摆在心里。若忘记几位叔叔的恩情，良心何在。两位叔叔都消消气。”弘时伸手端过一碗茶敬道：“弘时敬您二位一杯茶，就算给您二位陪个不是。”
胤禩胤禟都不争辩，各自都坐下不说话了。屋子里全然失去了刚才的惬意。弘时有点后悔，本想和几位叔叔说说话散散心，不成想闹成这样。弘时真想立即逃出去，可也不能想走就走。弘时搜空心思找点话说，可偏偏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弘时想到了胤禵，想来离京也有三个月了。
弘时打破僵局道：“八叔，有十四叔消息吗？过年回来呆了那么两天，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找不出工夫。”
胤禩叹了一口气：“边疆不安定，你十四叔过年回来，没几天就被皇上派去镇守大营安邦待战。好些日子都没信，也不是坏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有消息倒不一定是好兆头。”
弘时隐约听出胤禩的意思。边关告急无暇传寄家书，收到来信，不是失守就是阵亡，都不是好事。胤禩这一声叹息又让弘时一片迷茫。弘时默默地坐着，盯着双手盼着时辰过得快点。倒是胤禟看出弘时尴尬，笑道：“弘时侄儿，今儿个皇上临幸圆明园，你和你阿玛忙了一天也不嫌累，还跑来看我们这几个叔叔，侄儿有这心思真是难得。”
提起皇上临幸，弘时一阵刺痛，所有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胤禟见弘时满脸涨红，猜出几分，道：“怎么了，出啥事了？”
弘时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胤禩见势不妙忙问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和八叔说说。”
弘时满腹辛酸，终有人问津，心中敞快不少，却把胤禩等人听得叹息连连。等弘时说完，屋子里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要我说，四哥也真是。再怎么说，弘时都二十来岁，又算长子，弘历弘昼算什么，十来岁的小毛孩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弘历是他骨肉，弘时就不是了？一个捧到天上，一个踩在脚下。”胤禟不免为弘时打抱不平，不知从哪来的想法，顺口说道：“我说大侄子，不是我这个当叔叔的挑拨你们父子关系。这么些年，他对你如何你再清楚不过了。你有了毛病，他不理不睬，任你自生自灭也就算了，无论你如何博他好感换来的不还是他的冷嘲热讽？特别是弘历弘昼出生以后，更是没正眼瞧过你。你八叔不要你，九叔我要。等明天我就和你阿玛说，把你过继给九叔当儿子，保你比在雍亲王府好。”
“老九，说你没正经的，还像委屈你了。哪有你这样的叔叔，侄子在家受了委屈，你倒好，不劝人父子和睦，反而要人家断绝父子关系。侄儿嘴上不说，心里还不得怪你不开眼。”胤禩皱着眉头，轻轻拍着弘时的肩膀，道：“别听你九叔胡说八道，他那人就是那德行，一喝点酒就信口开河。这做阿玛的都是用心良苦，骂你几句也是敦促你成才，你可不能学你十三叔那样不分轻重，和皇上断绝关系，父子之情哪能说断就断。无论你阿玛怎么骂你，都是为你好。不说别人，就说八叔和你阿玛我们这些皇子，哪个没挨过你皇爷爷的打，除了你十三叔倔强忤逆，哪个不是老老实实做儿子。你生病了，八叔是没少照顾你，可是你别忘了你阿玛是王爷，他有不能不扛的担子。”
“八哥，”胤俄有些听不下去：“你说的没错，四哥是忙，可为什么弘昼病了，他就能挤出工夫？不是今晚哥几个喝几杯酒就不知好歹，我还就是不明白，为何同样的儿子还有偏有向。人有脸树有皮，好赖弘时也是成家立业的大老爷们了，他这么损可有点说不过去。”
“侄儿，别听你九叔和十叔瞎说。听八叔的，以后你阿玛再骂你，就当他和你说笑，我这个四哥脾气暴躁，气头上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可千万别在意。要是委屈就来找八叔。八叔陪你说说话，下下棋什么的，说句实话，你八叔我这辈子还真想多生几个儿子，可是不知哪辈子缺德事做多了，就弘旺这么一个。八叔总想，老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喂猫的货。一个就一个，只要他成才，也算我造化不浅，可偏偏他是个孬种，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一天天呆呆傻傻，打骂都不中用。我现在都懒得管他。”胤禩两眼迷离，不禁长叹一声：“你九叔说要过继你当儿子，八叔何尝不是那么想，可是八叔没那福分。八叔还真羡慕你阿玛，他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生了你们几个好儿子。可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弘旺要是能赶得上你一半，八叔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八叔千万别这么说，”弘时打拱道：“弘旺弟弟的胸怀抱负是侄儿不能及的。人各有志，弘旺旨在写书著史，以给后人留鉴，或许功名利禄在他面前形如粪土，八叔也别强求。八叔慈爱对弘旺疼爱有加。想我阿玛对我那么冷漠，羡慕不由从中而来。弘时何尝不想阿玛关心。您这些年对侄子如同己出，不用九叔提点，侄子也不能忘。弘时也有心喊您阿玛，可正如您所言，父子之情不能断。弘时虽不明理，但也懂得这些。弘时只能把那声阿玛藏在心里。生育之恩无以为报，如果不是阿玛不认弘时，弘时就是死也不敢背叛他。”
言语间，弘时的眼中泛着泪花。
胤禩见弘时如此，笑道：“傻侄子，看你那熊样，有你这番话，八叔心里热乎乎的。咱们叔侄有这份感情就够了，还在乎叫什么。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在王府呆腻了就来串串。”
弘时心里激过种种暖流，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