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自打因替胤祥保奏,被康熙撵出皇宫,总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酸软,叫人看过,吃了些方子,在府歇了好几天,也没什么起色。胤禛巴不得能有闲暇,哪怕能早回府一个时辰,倒在床上眯上一会儿也好。想是这么想,不过真闲下来,也没那么惬意。胤禛栽在床上不知怎么的,睡意全无,睁着眼望着天,想这些天发生的事,不禁又心烦意乱。胤禛正想得出神,赵六安就来禀报说张公公来传旨。胤禛搞不清楚为何皇上会下圣旨,不敢怠慢匆匆起了身。胤禛向来对接圣旨很讲究,必定要沐浴更衣,备置香案。胤禛打发了赵六安,叫人打水洗澡,又换了一身衣裳,穿戴整齐,疾步走向大堂。虽然胤禛赶得急,不过总还是要半个时辰。
胤禛一见小张子便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道:“张公公,久等了。”
小张子赶忙起身赔笑道:“贝勒爷,您太客气了,迎接圣旨不是小事,马虎不得,您准备妥帖也是理所应当。既然您打典好了,奴才可就要宣旨了,还得赶回去和万岁爷复命。您看成不?”
“也好,皇上交代的耽误不得。”说完胤禛跪了,家丁也都跟着跪下。
小张子请过圣旨,扯着嗓子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贝勒胤禛诚孝皇父,友爱兄弟,勤于政务,忠于朝廷,可谓国之栋梁,今封亲王,御赐和硕雍亲王,赏银二十三万两,以彰其贤,钦此谢恩。”
胤禛人惊呆了,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臣皇子之极,哪个不为此盼得憔悴。天降如此大喜,意外惊喜过后,胤禛心中隐约透着恐慌。
“四爷,”胤禛半晌没出声,小张子倒有点着急,轻声道:“您怎么还不快谢恩啊。”
胤禛这才缓过神来,接过圣旨擎在头顶道:“儿臣谢皇阿玛圣恩。”
小张子扶起胤禛满脸带着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奴才可是抖胆要向王爷讨些喜钱。”
“那是当然,赵六安,快去取锭银子,送给张公公买壶酒。”胤禛吩咐道。
虽然只是一锭银子,小张子也打心里高兴。他知道这位爷可是和其他爷不同,向来不随便打赏奴才。胤禛刚封贝勒时,传旨的太监索要赏钱,按理说,报个喜讯,赏几个钱也无可厚非,可偏偏胤禛不吃这一套,指着传旨太监的鼻子一顿臭骂。什么狗仗人势,下流无耻,把那太监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太监没讨到喜钱,还挨了骂,自然怀恨在心,借机和康熙进言说,传圣旨者犹如皇帝亲临,对其不敬就是对皇上不敬。胤禛辱骂他就如同辱骂皇上。古而至今,皇上、皇子、太监的关系总那么不可思议。皇帝似乎更信任太监。康熙不问缘由命人把胤禛抓来问罪。胤禛血气方刚,当着康熙的面把那太监一顿数落,直骂得那太监理屈词穷,磕头求饶。真相大白,康熙也后悔沉不住气,听些只言片语就兴师问罪,只好打着为给四贝勒公正的借口,又赐了些锦缎,安稳了事。事情虽然过去了,可胤禛冷酷不同情理的名声却打出了去。从此以后,不管传旨还是报喜,哪个也不敢再打胤禛主意。小张子平日和胤禛、胤祥混的熟,胤禛高升,半真半假提了一嘴。以为胤禛会一笑而过,没成想却当即叫人取银子答谢。
“王爷破费了,”小张子打欠道:“今天王爷大喜,奴才豁出脸皮和您开个玩笑,您还当真了。”
“张公公这是什么话,”胤禛从赵六安手里接过银子,塞到小张子手里,道:“一点小意思,何言破费。把话说清楚,这银子是咱们多年私交,四爷把你当兄弟,请兄弟喝壶酒高兴高兴,可不是给你传旨的赏钱。替皇上办事那是你分内之事,再说爷也没那习惯。”
胤禛言语冷淡,小张子心里热乎乎的,毕竟是王爷,能说出这话实属难得,忙推脱道:“四爷是龙子凤孙,和您称兄道弟岂不是折杀奴才。来之前皇上已经打赏了,还特意吩咐奴才千万不要和您提赏钱,怕您又动肝火。奴才一时替爷高兴就顺口胡诌,王爷只当奴才得意忘形,口不择言吧。”
提起旧事,胤禛不禁有些挂不住脸面,道:“皇阿玛他老人家想的还真周到。赏钱都先替我给了。我胤禛生性孤僻,被世俗不容,三十多岁了,难为他老人家为我操心,想来也是惭愧。皇上都打赏了,爷也不能置身事外,来啊,再拿一锭银子,爷今天要破个例。”
“不敢,不敢,”小张子连声推诿道:“王爷万万使不得,您可别再耍笑奴才了。皇上有交代,奴才不敢违抗。”
“行,”胤禛也不勉强道:“皇上交待过,主子给奴才的喜钱可以不要,不过这给兄弟的辛苦钱,你说什么都得收下。”
胤禛的话中肯,小张子感动得要命,也就不再推脱,谢道:“四爷如此看得起奴才,真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才也不和您客气了。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奴才能办到,一定办好。”
“我胤禛看重你这个人,可不是有求于你。你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就是对得起爷了。爷虽蒙皇上厚爱得了个亲王,其实和你差不到哪去,都是皇上的奴才。”
皇上当下担忧皇子收买人心结党私营,小张子终日在身边服侍当然明白。方才也是无心,不过他却忘了这个新王是个谨小慎微的主儿,生怕说错半句遭人陷害。也难怪,一个胤祥莫名被扣上弑君谋父的罪名,关押马棚,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哪个敢懈怠。小张子赶忙话锋一转道:“四爷教训的是,奴才一定谨记您的教诲,竭尽全力服侍皇上。皇上圣谕奴才已经传过,告退了。”
“慢着,”胤禛阻拦道:“张公公何须这么快就走,来府一趟,周折一番,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
“王爷客气了,您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小张子拱手道:“皇上那还有旨要奴才传,若是回去晚了,误了大事,脑袋就要搬家了。”
“既然这样,也就不再多留。”
送走小张子,胤禛心绪翻滚,从废太子一开始,他的生活就没平静过,先是替废太子求情遭到责骂,接着胤祥莫名获了弑君谋父的罪名,然后又是关押审讯,现在又意外得来亲王的爵位。天赐爵位,人生之极,本该欣喜若狂,可胤禛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这人臣之极的虚荣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荣辱贵贱只在短短数月,不得不悲喜交加。
二阿哥曾位居太子,皇上一句话,废了就废了。八阿哥才气出众,深得众臣推崇,不也落得闲散宗室的下场。这个时候,地位越高,就越易遭到打击。胤禛确信这个王爷来的未必是好事。
胤禛攥着圣旨,思绪久久不能平静,自打胤祥被禁,他就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为了那个好弟弟,也为了依靠他过下半辈子的皇额娘。猛然间,胤禛“噌”地一下站起来,叫人抬着皇上赏赐的二十三万两出了府……
自打废太子开始,胤褆和胤祥的巫骨案,胤禩术士案,众臣保荐案,接二连三烦得康熙喘不过起来,好容易复立太子,稳定了朝臣,可身子又坏了,叫太医看过,开了些方子。刚吃过药,困倦便袭来。康熙躺在床上安稳睡了,也是胤禛来的不凑巧。胤禛不敢打搅只能在外候着。时值冬月,天气寒冷,没呆上一柱香就冻得浑身打哆嗦。胤禛不敢随便乱动,生怕吵了皇父。康熙醒来时,胤禛已在冰天雪地冻了大半个时辰,双手冻得僵硬。
“叩见皇阿玛,皇阿玛吉祥。”胤禛脚刚迈进门槛走了没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康熙刚刚睡醒,面容带着倦意,眼皮懒得抬起来,问道:“今天可是你雍亲王大喜的日子,你不在府中等人庆贺,跑进宫干什么?谢恩也不急在今天,等你府冷清了再来也不晚。”
胤禛暗自叫苦,这话分明就是暗指他有结党之嫌。胤禛再一想或许自己冒失,惊扰皇上休息,皇上这些日子也够烦了,难得清闲,被人惊扰,难免有怨气。
胤禛打欠道:“皇阿玛,儿臣惊扰不是为谢恩。”
康熙微微抬起眼皮,懒洋洋问道:“不为谢恩,为什么?”
“皇阿玛,儿子向您老还旨。”
“还旨?”康熙大惊,这才留意到胤禛手里擎着圣旨。
“是,”方才冻得太久,一沾热乎气,胤禛便感到双手如火燎般刺痛麻木:“皇阿玛,臣确实来还旨的。”
“朕看你是抗旨才对。”康熙冷笑道。
“皇阿玛英明,”胤禛一听万分惊恐,慌忙叩头道:“儿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抗圣命,只是臣生性愚钝,不能不贤,承蒙您老怜悯,不忍臣无颜面对弟弟,封了贝勒,已经深感皇恩浩荡。今又蒙您老厚爱,得了亲王,更是感激涕林,只求倾一生之所有报答您的恩情,但儿臣深知自己才疏学浅,远不及三阿哥儒雅,五阿哥厚道,七阿哥忠胆,十阿哥豪气,徒有空虚岁月,贝勒实属厚赏,根本不能与老七、老十平起平坐,更不能与三哥和老五相提并论,遂请您看在儿子胆战心惊不得安生的情分上,怜悯儿臣,收回成命。”
康熙冷笑不语。
胤禛慌了神:“皇阿玛,如果您不想收回成命,就请将这王爷的爵位分给十二弟胤裪和十四弟胤禵,或者赐给胤禩。他们三人年轻有为,有胆有识,不该比儿子爵位低,若是加大封赏他们会更有作为,那么我大清国运更可繁盛,民生更可富强。”
“胤禛啊,”康熙俨然一笑:“你是什么东西啊?你说的容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收回就收回,说给谁就给谁?那是朕给你的封赏,不是让你来拉拢人心的。朕看你是居心叵测,妄蓄大志。你该当何罪?”
胤禛没想被康熙抓了破绽,惊得双手一抖,圣旨落在地上。胤禛顾不得许多,连磕三头道:“皇阿玛明鉴,儿臣只是不想您为顾及儿子年长委屈了弟弟们,并无他意。皇阿玛如此言,臣实难承受。”
康熙眼睛瞪得如铜铃,怒视胤禛道:“朕说你几句,你就受不了了?朕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朕给你两条路,要么老实接旨,踏实做个安分的王爷,失言冒犯,朕一概不追究。如果硬是妄自菲薄,朕也不强人所难,朕不抄你家,也不灭你门,只要你把脑袋一起留下。”
康熙发狠,胤禛也不敢再多说,要是为此落得抗旨的罪名实在不智。
“儿臣承蒙皇上圣恩不追究冒失之罪。”胤禛回道:“儿臣定当不负您老洪德,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康熙冷冰冰笑道:“好,这句话朕给你记下了,如若有负朕,朕定会要你提头来见。”
胤禛听得一哆嗦,没搭话,岔开话道:“皇阿玛,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你这个雍亲王官不大,事还不少。还有什么?”
“回皇上的话,您叫人赏赐二十三万两,儿子承受不起,如今银子就放在外面,求您把银子收回,留为国用。”
“朝臣常言,不嫌官儿大,不嫌银子多,朕今天总算开了眼。”康熙轻叹道:“原来这世上还真就有人嫌官大压身,钱多烧手的。胤禛,你现在是王爷了,和以前大为不同,朕知道这些年你也没受过大赏,府里上下就靠你那点俸禄撑着。这二十三万两你用来修葺王府,过日子总得留点过河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皇阿玛面面俱到,体贴入微,儿子感激不尽。这些年儿子虽靠俸禄度日,可也活的满足,府宅虽破旧,不过依然能住人,房屋千间,睡觉只要一张床,不论多气派,不过就是住几个人,能挡风遮雨就够了,何必花这么多银子。阿玛的恩德,臣牢记在心,这些银子还请您收回,用到更需要的地方。”
“胤禛,你这话倒是指责朕浪费银子,肆意挥霍,胡乱赏赐了?”
“皇阿玛,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不是就怎么抬来的怎么抬回去,朕没工夫和你闲话。”康熙轻言道。
胤禛也不再多言,叩头谢恩,又把银子抬出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