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斗在康熙的权威下平息了。接下来的几天,是一连串的盘查审问,从主子到奴才,皇子到朝臣,不管是谁,只要扯上关系就难逃锁拿讯问。整个紫禁城满城风雨,朝廷上下也闹得沸沸扬扬。亲王大臣们个个人心惶惶,唯恐一句说错牵连其中。布衣百姓却恰恰相反,他们喜欢见天把这些事挂在嘴边,就连街道茶铺、面摊的闲人也都评头论足。有的说太子中了邪,有的说太子蒙受冤屈,更有好事的说太子与皇妃私通,还说得有模有样,让人不信都难。当然说到胤禩就更不着边际了,什么名士张明德慧眼识明君,泄漏了天机遭皇上忌讳;什么八贝勒丰神清逸,福寿绵长,定能富贵什么的,他们才懒得管真假,重要的是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必只靠抬头望天打发时日了。
与存心看热闹的百姓相比,康熙远远没那么自在,没到三更就命人传下话,召皇子、大臣们来乾清宫见驾。东边渐渐发白,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终于驱走寂静凄凉的残夜。皇子们也都纷纷赶来。
胤禛疾步向乾清宫赶去,发现前面不远胤祥也匆忙赶着。想起前几天的事,胤禛心里不好过,总想找个机会和胤祥说清楚。胤禛快赶几步,故意咳了一声,胤祥循声瞥去,见是胤禛又转过头。
胤禛赔笑脸道:“十三弟,几天没去四哥家了,还生气呢?”
胤祥目不斜视,没理胤禛只顾赶路。
“十三弟……”还没等胤禛开口,胤祥转身拱手道:“四贝勒,皇上召得紧,请恕胤祥不能详谈。”
胤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胤禛只觉得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个嘴巴好不尴尬。胤禛脾气暴躁,哪受得了人这样对待他,一时怒气涌上心头。
气归气,皇上召见还是不能耽误,胤禛深深叹了一口气,把刚才的气放到一边,急匆匆向乾清宫赶去。胤禛赶到时,乾清宫外已经跪了一片皇子。胤禛来不及张望,在皇子中间跪下了。刚跪好,就见拉锡走出来,还没站稳脚跟便开口传道:“皇上有旨,宣直郡王胤褆、平郡王胤祉、四贝勒胤禛、五贝勒胤褀进见。”
几个皇子一听传见自然不敢怠慢,赶紧随拉锡进去。乾清宫里早已有几位大臣侯旨,几位皇子顾不上多看,连忙施礼请安。请过安后,按照长幼顺序站在一旁。
康熙稍稍坐正,打着精神,清清嗓子道:“张明德胤禩谋害太子一案审了许久,总算有个眉目,这是有关案犯的口供,你们传下去看看。”
说罢,康熙命人把案卷传给众皇子和大臣翻阅。
康熙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讲道:“你们其中有直接审问此案的,有涉及此案的,其中细节也都清楚。怎么处理张明德和胤禩,都各自说说。”
大臣皇子谁都没敢出声,他们心里清楚“谋害太子”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所牵连的大多是皇亲重臣,万一说错话得罪了哪位贵人,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康熙自然看出这些人的顾虑,目光跳过胤褆停在胤祉身上:“胤祉,你说该如何处治这些人?”
“皇阿玛……”胤祉吞吐道:“儿臣愚钝……”
“愚钝?”康熙拍案而起,指着胤祉和一群皇子骂道:“你们平日哪个话都不少,一到紧要关头就畏首畏尾自称愚钝,朕真是瞎了眼睛,把王爵封给了你们这群无用无能的小人。”
众皇子大臣见势头不妙,赶紧跪倒请曰:“皇上息怒。”
康熙的愤怒没有丝毫减损,目光又停在胤禛身上:“胤禛,你怎么说?”
胤禛起身侧跨出列跪倒道:“皇阿玛,儿臣抖胆讲一句,您方才的话似乎不妥。”
“不妥?”康熙冷笑道:“胤禛,你好大的胆子,朕坐了这么多年皇帝,还没人敢当面说朕不妥,你说哪点不妥,若是在理,朕重重有赏,若不在理,这藐视君主的大不敬之罪,你可要担着。”
胤禛叩头说道:“皇阿玛先前已下过圣旨,命诸位大臣不思胤禩是您骨肉而有所偏袒,想来诸位大臣都是大清忠臣,口供自然不会有假。臣以为此事皆因张明德起,其他人等皆是受其牵连。臣方才翻看口供,虽张明德搬弄是非诋毁太子名誉,欲煽动八阿哥刺杀太子,但终被八阿哥逐出门外,可见胤禩还是安分守己,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此案涉及甚广,也牵连了不少皇亲重臣,但究其根本,不过是受了张明德那个妖道的蛊惑,所以臣以为此案之首当属张明德,应将其斩首示众,已警世人。皇阿玛君父一体,哪怕只是一句无心之言都能影响胤禩一生,臣请您先收回‘张明德胤禩谋害太子’这句,三思而后再定夺。”
康熙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的怒容也缓和了不少。
在场的大臣也都如胤禛所想,但见康熙愤怒的样子,又把话吞进肚子。方才胤禛一番话不但没惹怒康熙,反而让康熙冷静下来。大臣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大学士马齐鼓了鼓气,站出来奏道:“皇上,臣以为四贝勒所言极是,臣请皇上勿因一时之怒,毁了八贝勒声誉。”
其他大臣皇子也都纷纷为胤禩求情。
如何处治胤禩,康熙又一次陷入迷茫。围禁?似乎难以服众;就此了事?又怕皇子效仿。良久,康熙开口道:“胤禩听信张明德谣言却瞒不上奏,革去贝勒爵位以示惩戒。张明德妖言惑众,罪大恶极当凌迟处死。为警醒皇子中有密谋大计者,特命所有皇子前去观刑,其他涉案人员无罪释放。”
正午时分,天气渐渐晴朗,康熙端坐在龙椅上,皇子在殿外分立两侧。皇八子胤禩身披枷锁跪在两列皇子中间。张明德被拖到乾清宫前,全身发抖高喊:“皇上饶命,皇上您开恩。”
康熙听不了那么多,一摆手,几个侍卫将张明德衣服剥去,吊在了一口大缸之上。
康熙站起身,看着朝臣皇子说道:“妖道张明德妖言惑众,罪不容诛,理应将他满门超斩,诛灭九族,但朕念在上天有浩生之德,姑且只将他处死示众。你们这些大臣阿哥,都给朕听好了,特别是胤禩,朕承天景命,主我大清江山,不容外人窥伺。如若朕再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决不姑息!”
皇子大臣们跪地应道:“臣等听旨。”
“今天朕让你们亲眼看着张明德受刑,谁要再起邪念,休怪朕不讲情面。行刑!”
刽子手不敢怠慢,一刀割下张明德鼻子,顿时鲜血喷射而出。张明德杀猪一般惨叫声在乾清宫门前回荡。接着,又是两刀割下耳朵,再两刀剜了双眼。鲜血涌了出来。张明德的肉被一片一片割下来,落到缸中,鲜血流遍了全身。张明德痛进骨髓,冲刽子手嚷道:“快点,快点。”
康熙脸色阴沉道:“慢点。”
刽子手得令,故意慢了下来。张明德痛不欲生,呼号着:“八爷,您救救奴才,求皇上给奴才一个痛快。”
没等胤禩开口,康熙怒吼道:“狗奴才,你还敢胡言乱语。你的八爷就是朕身边的奴才,朕不允,他敢为你求情,朕也剐了他。来人,割下这妖道的舌头,看他还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再慢点,让这个狗奴才好好尝尝凌迟的滋味。”
刽子手割下了张明德的舌头,刀也慢了下来,张明德疼痛难耐却不能言语,只是啊啊的嚎叫个不停。在场的皇子大臣个个心惊肉跳,双腿发软,都不禁为张明德冒了一身冷汗。胤禛信佛,初一十五必定吃斋念佛,连打猎都只伤不杀,更何况张明德这样一个活人。胤禛低着头,不忍看张明德惨状。皇十七子胤礼年纪尚轻,早被吓得面色惨白,紧紧拉住身前胤祥的衣襟。胤祥只觉得胤礼手抖得厉害,攥着胤礼的手,一股寒气袭进胤祥心里。胤祥不禁打了个冷颤——胤礼的手好凉。胤祥退了一步,站到胤礼身边,小声说道:“别怕,十三哥在。”
胤礼望着胤祥,牙齿打颤,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吓得面色没有半点血丝的弟弟,胤祥心中一阵酸楚。凌迟是中国古代最为残忍的刑罚之一,受刑之人多半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既是乱臣贼子就该诛该杀,胤祥以前就是这样想的。而今亲眼观看方觉其至惨至烈,加之胤礼魂不附体的样子,胤祥心中不禁顿生怜悯之情。
刽子手仍旧一刀一刀割着。利刃不仅割掉张明德的肉,也一点一点侵蚀着皇子大臣们的心,而张明德惨痛的嚎叫却让整个皇宫充斥着阴森恐怖。
“住手!”胤祥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
刽子手一惊,刚要落下的刀也停了。在场的目光都聚在胤祥身上。
康熙龙颜大怒,吼道:“胤祥,你个畜生,算什么东西,朕在此,岂轮到你大吼大叫?”
胤祥满脸平静,施礼道:“皇阿玛请息怒。这凌迟之刑实属残忍。受刑之人皮肉皆无而心跳犹在,筋骨皆断而视听犹存。张明德妖言惑众,罪不容诛,受此刑也确不为过,但是皇阿玛是否留意到胤礼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胤礼年纪尚轻,观此酷刑恐怕吓出病来,况张明德也已经皮肉全无,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也算是得了应有的惩罚。纵然罪不容诛,可也只能罪恶当诛。况且臣以为此种酷刑本是蒙昧未化朝世所有,如若再这样下去,恐伤我大清盛世国体,有损皇上仁慈之名,遂臣请您赐张明德一个痛快。”
“放肆!”康熙喝斥道:“你这是说朕昏庸暴戾,乱施酷刑?张明德妖言惑众,弄得满城风雨,朕若不是仁慈,早将他抄家灭门,诛灭九族,倒是你这畜生口出狂言,大胆放肆。来人,掌嘴。”
“慢着。”胤祥来了倔脾气:“皇阿玛,就算您法外开恩,恰如其分。可您为什么要让胤礼观刑?你说我们这些年长的皇子不安分,叫我们来观刑,我们毫无怨言,可是胤礼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平日连死猫死狗都没见过,而今却要眼睁睁看着活人受酷刑痛苦而死。您老看看胤礼哆哆嗦嗦的模样。儿臣抖胆问一句,您是处治张明德还是在折磨这些年幼的儿子?您说您仁慈,您仁慈的可以不将张明德抄家灭门,诛灭九族,可是您却为什么对这些年幼的皇子如此狠心?”
康熙气冲斗牛,恶狠狠喝道:“打!狠狠地打。”
侍卫应命左右开攻。啪啪的嘴巴声伴着张明德阵阵嘶哑的惨叫,让在场的皇子大臣都不寒而栗。胤祥的嘴渐渐出了血,康熙依旧满脸怒气。对胤禛来说,啪啪的嘴巴声远比张明德杀猪般的惨叫更加痛心,那嘴巴就如同扇在他脸上一样。刚才胤禛还怪胤祥冒失该打,可如今胤祥真挨了打,却如坐针毡,心绪又浮躁了。
“皇阿玛息怒。胤祥胡言乱语确实该打。但他无非是不想见胤礼吓病,况且也挨了不少巴掌。您就开恩饶他一次,别再打了。”胤禛再也忍不住了,哀求道。
“胤禛,朕看你也是来讨打的。识趣的赶紧滚开。再敢多嘴,朕连你一块打。”
胤禛没被吓住,依旧劝说道:“皇阿玛,如果打胤禛能让您消气,能让您饶了十三弟,胤禛何乐而不为?”
康熙一听火冒三丈,本想喝退胤禛,再打几巴掌就了事,可胤禛偏偏来了劲,非要替胤祥挨打。康熙冷笑道:“胤禛,你也想逞梁山义气,假仗义,好,朕成全你,来啊,打。”
“皇阿玛手下留情。”胤礼吓得刚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叩了三个响头,颤颤巍巍道:“皇阿玛,此事皆因胤礼引起,是胤礼的错,是胤礼懦弱,不遵谕旨,您要打就打胤礼,饶了四哥和十三哥吧。”
胤礼伸出颤抖的手,拼命抽打自己的嘴巴,胤禛也扬起巴掌自己掌嘴。胤祺几个见此也过来求情。
“住手,都住手,”康熙奈不住这么多人求情,收口道:“胤祥,你口出狂言,无理放肆,朕本应重罚,但念在你爱护胤礼,不忍见他受惊吓,又有不知死活的甘心为你挨打,就姑且饶过你,若再敢放肆,朕必严惩不怠。”
胤祥瞥了一眼胤禛,不冷不热说道:“儿臣谢皇阿玛赦罪之恩,至于他人,儿臣并没求谁为儿臣挨打,是他自以为是,出来甘心受辱,臣可不领情。”
“混账东西!”康熙见胤祥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又来了脾气。
胤禛赶紧劝道:“皇阿玛息怒。十三弟说的对,是胤禛自愿出来甘心受辱,只求您不气,不敢奢望谁领情。”
康熙鄙夷地看了一眼胤祥,道:“胤祥,你谢的似乎太早了,朕只说饶你这顿打,可没说免你们观刑,你们都给朕听好了,瞪大眼睛仔细瞧着,这就是妖言惑众、狂妄自大的代价。割掉的每一片肉,流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他罪有应得,你们当引以为戒,不可重蹈覆辙。胤礼虽然年幼,但必有长成之时,也不可不诫。”
胤禛也不赞同让胤礼这几个小的观刑,刚想请命,可是听皇上的意思似乎是不可能了,也就把话吞进了肚子。
康熙望着跪了满地的朝臣皇子,叹道:“先前朕已说的再明确不过了,不再赘言。先祖打下江山不易,朕必要将它至若磐石?你们这些皇子朝臣,朕深知你们都精诚无私,也体谅你们,只有你们各勤其政,朕才能无忧而治。胤礽是朕亲自教养的,他性情本善,可是年长以后,却亲近了奸邪之徒,渐染恶习,常听信小人之言,因而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此间这个胤禩,沽名钓誉,欺罔众人,窥伺太子之位。朕只有依法将其锁拿问罪,以定我大清之名,正我君臣之义。前日,朕锁拿他,胤禵、胤禟还振振有辞,为他打抱不平,说他是什么忠义仁孝之士,这是他们有眼无珠,胤禩是虚有其表,奸柔成性,他私结党羽,别有用心,他的妻齐氏更是一路货色,嫉妒行恶。胤禵!”康熙猛然喝道:“你嘴里嘀嘀咕咕什么?是不是又想讨打。”
胤禵真想和康熙较个明白,可是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不敢接茬,悻悻道:“臣不敢。”
康熙也不再追究:“你们这些皇子,应当思量朕是你们皇父,朕如何下旨你们就如何做,这才是为人子臣之道。你们若不存此心,朕百年之后,定会将朕尸首置于这乾清宫内,束甲相争自相残杀。朕这是造的什么孽,生了你们这群祸害。”
康熙的眼中不禁涌现泪水。皇子们个个低头不语,也都明白这些话的用意。忤逆必然要严惩,所以胤礼还是免不了观刑。庆幸的是,胤礼还没长成,还不至于像胤礽、胤禩那样遭到锁拿,不幸的也正是他还没长成,才会对眼前这一切惊恐万分。
时辰一点点过去,张明德的血肉也在一点一点耗尽。落日时分,康熙终于发了慈悲,让刽子手把张明德心剜了出来,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寝宫了。胤礼吓得发傻,双腿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