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下午,康熙扔下奏折,早早赶到御书房,想抽空教教两个孙子习字,亲近亲近。康熙教了一阵子,让弘历两个练习,拣了一把椅子坐下,边闲翻着书,边监督孙儿习字。弘历天性好学,自是专注,不敢懈怠。弘昼倒没多大兴致,懒懒洋洋蘸着墨汁,胡乱写着。虽然到了中秋,依然还是热,弘昼练了没多会,就满头大汗,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扔下笔,解了衣扣,双手在脸上胡乱擦着,不觉间手上的墨汁沾得满脸都是。康熙见弘昼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天,他也看出来了,弘昼生性好动,耐不住性子,不是能坐住凳子安心习字读书的料,也不强求,让小张子领弘昼洗把脸,再换了一身衣裳,顺便歇一歇,算是开了后门。
弘昼洗了脸,趁机又喝了一大碗酸梅汤,打了几个嗝,满足地往回跑,没等进门就瞥见胤祥来了,心中自是高兴,冲到胤祥身边,扯着胤祥衣襟撒娇,问胤祥想不想他,何时陪他去抓野兔。胤祥平日和弘昼关系就亲,好几天没见,也想逗逗弘昼,只是皇上在身边,不好乱开口。弘昼没胤祥那么拘谨,不管恁多,依旧缠着,非要胤祥说个日子。胤祥没了办法,只好哄弘昼,说过了中秋,找个空闲就去。
康熙心知弘昼弘历和胤祥好,撒娇自是难免,只当没看见,琐性让胤祥看着习字,自己躺一会,休息一番。康熙看着,弘昼自然不敢太放肆,康熙一去休息,弘昼欢了,和胤祥嘀嘀咕咕半晌,后来干脆扔了笔,要拉胤祥出去比划比划。康熙眯了一小会,刚要睡就被弘昼吵嚷醒了,有些不悦,想要骂几句,再一看弘昼咋咋呼呼的小样,气就消了。康熙想弘昼弘历也练了好一阵子,也该休息一会,便把两个皇孙叫到床榻前。
康熙拍拍床铺道:“来,你们两个坐这,朕给你们讲个故事。”
弘昼早前就缠着康熙给他说些故事,康熙嫌弘昼没完没了太难缠,没搭理。这回主动要说故事,弘昼乐得噌地一下窜上床,难掩心中喜悦,道:“皇爷爷,快说,快说。”
康熙抿嘴笑道:“你小子还真是猴急。”
胤祥自知自从无端卷入四十七年废太子一案,无辜被圈禁以后,皇父一直对他忌讳甚深。后虽开释,但父子之情远不如从前。胤祥见康熙和弘昼两个正畅快,不想在此碍眼,害了皇父清净,请道:“皇上,没别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天还没黑,月也没升上,回去那么早干什么。不如你也听听,朕从前可是没和任何人说过。”
胤祥有些为难。本来胤礼胤禑几个吵嚷着要去他府上闹闹,胤祥在家等了半天,胤礼没等到,却等来皇上传见。
“十三叔,一起听。”弘昼高兴得不得了,立马从床上跳下来,给胤祥搬了凳子,放在床榻前。
“你还犹豫什么?弘昼都把凳子给你搬来了,还不赏侄儿个脸面。”
胤祥不敢再推辞,把凳子往后挪了几步,坐下了。
康熙见胤祥坐下,道:“从前有一个皇帝,他有好多儿子。在这些儿子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子。他的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聪明可爱,讨他喜欢。有一次,皇帝在大臣的拥护下,从小儿子身边一拥而过。小皇子年纪尚小,根本辨不清人群中哪个是他阿玛,就跟在人群后,凭阿玛身上荷包的味道,找到皇父经过的路径,跪地亲吻皇父的脚印。”
康熙看了看胤祥。胤祥心头一惊,不敢看康熙的脸。
“十二岁那年,皇帝带他狩猎,他虽是随行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但却凭两把短刃猎了两只鹿。”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弘昼不屑一顾,道。
“这还不算什么。”康熙见弘昼不服气的样子,笑道:“他二十岁,还是在皇家狩猎场,归来途中遇到一只花斑大老虎,他没丝毫畏惧,不顾手下劝阻,抽出匕首,猎杀了那只老虎,剥了虎皮。”
“真的假的?”弘昼依然不当回事:“哪有人能自己宰一只老虎的。皇爷爷能吗?”
弘昼没头没脑,康熙又是一阵笑:“皇爷爷不能,皇爷爷害怕。其实那个皇子也害怕。”
“害怕?害怕他还要招惹老虎,躲都来不及。”弘昼冷冰冰说道。
“天将变冷,他想要虎皮为阿玛做一件皮袄。”
“多此一举。皇帝要什么就有什么,还会稀罕一件虎皮袄。要是被老虎吃了,多不值。”弘昼嘟囔道。
“你说的对,那个皇子也知道,不过亲自猎杀老虎,为阿玛做一件皮袄是他这二十年最大的愿望,不仅是一件皮袄,而是他对阿玛的崇敬和热爱。”康熙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父子就是这样,不在乎什么奇珍异宝,只在乎那种牵肠挂肚,十指连心啊。”
胤祥呆呆地望着康熙,一言不发。
“皇爷爷,就完了?这叫什么故事,也太没意思了。”弘昼听着不耐烦道。。
“如果这样就完了,还叫什么故事。”康熙长叹了一口气,道:“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和皇父的一生。”
“皇爷爷,快点讲吧,别卖关子了。您要是再卖关子,我宁肯和四哥写字,也不听了。太累得慌。”弘昼一头倒在康熙怀里。
“皇帝儿子众多,皇子们为得至高无上的皇权,明争暗斗,大有割断骨肉手足之意。皇帝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要制止儿子们争斗。万般无奈下,他废了立了多年的太子。太子从前胡作非为,得罪不少人,在他遭废时满朝文武没一个为他说话,而这个善良的皇子挺身而出。皇子触人忌讳,没多久就有人向皇帝告发,说他诅咒太子,迷乱太子心智。皇帝信以为真,叫人抄了家,在府中发现咒魇之物。”
弘昼不禁有些惊讶:“真是这个皇子做的吗?”
“皇帝根本就没多想,就命人把皇子圈禁了。”
弘昼嚷道:“不听了。一听就是个不明事理的昏君陷害忠良的故事,听着憋气。”
“弘昼,别嚷,就是个故事。”弘历生怕康熙见怪,忙劝道。
“皇爷爷,后来怎样?”弘历像是来了兴致。
“皇子年幼习武虽练就了一副好筋骨,但毕竟没吃过苦,被禁不过两年就患了一身病,后来在众臣保奏下得了开释。皇帝对他存有戒心,不封王爵,也不给差事。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多年。”康熙长叹一声。
“再后来呢?”弘昼懒得抬眼皮问道。
“没了,讲完了。”
“这算什么故事,真没劲,还不如写字舒服。”弘昼噌地坐起身,抱怨着。
康熙看了看弘昼,摇了摇头,而胤祥的眼睛浸满了泪……
康熙见胤祥满眼是泪,打发弘历弘昼出去。
“胤祥,朕的故事如何?”
胤祥不禁鼻子一酸:“臣以为在皇帝的心中早没了皇子的存在,听到最后才知道,原来皇子从前的每一件事,皇父都还记得那么清楚。”
“能不清楚吗?天下做阿玛的,哪个能忘了儿子。那些往事就藏在回忆深处,没事儿就翻出来想想,想着想着,想忘都忘不了了。胤祥,你过来。”
“是。”胤祥答应着,朝向康熙床前走去。
“朕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康熙一字一顿问道:“你恨朕吗?”
胤祥吓了一大跳,“扑通”一声跪倒,忙磕头道:“臣为君死,死不足惜,何言有恨。”
康熙冷笑道:“朕囚禁你,夺你自由,毁你前途,你当真不恨?”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像雍亲王一样为朝廷尽力,更不能像十四贝子那样驰骋沙场为国尽忠。苟活于世,实在惭愧。”
康熙又是一阵冷笑:“那朕再问你,你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囚禁皇子?”
“君为臣纲,不敢多问。”
“因为皇帝自私,不想有人为太子求情,更不想儿子因替太子求情遭到陷害。”康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了……朕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对你说,可一直都不能说出口。这人呐,年纪大了,有些话倒不好说。有时朕一直想,朕这个皇帝当的好失败,明明相信儿子是冤枉的,却不肯听他陈白;明明想对儿子说句心里话,却又一次一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胤祥“嘭嘭”磕头:“皇上言重,臣万万承受不起。”
“你不肯原谅朕?”康熙眼角含着泪水,像是哀求。
“皇上做的都是,该是臣求您原谅。当年臣年轻气盛,不能深谙君臣之道,做了很多忤逆之事。”
康熙长叹道:“时候过得真是够快,一晃朕的小十三也快四十了。也难怪,弘字辈的皇孙也大都有了爵位,而你这个皇子却还只是个阿哥,朕也该给你个爵位。”
“皇上,能为阿哥便是臣一生大幸。您还能认臣这个不肖子,更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况且王爵本就不是臣所奢望。”
“胤祥,别再推辞,只有这样朕的心里才会舒坦些。”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您给臣取名为‘祥’,给十四阿哥取名为‘祯’,您给了臣这么高期望,就是比王爵还高的封赏。十四年了,当您敞开心扉,放下君主威严,以一个慈祥的父亲和胤祥说话时,当臣知道无论臣如何无能,您的心中都始终还留一个空闲给臣时,臣就是死也无憾了。”
康熙望着胤祥,哀伤中似乎透着一丝喜悦:“再靠得近点,让朕好好看看你。”
胤祥跪得近些。康熙仔细打量了胤祥一番,猛然间,瞥见胤祥额头上的伤疤,那是四十七年胤祥以死明志留下的。
“老天啊,朕究竟对自己的骨肉做了什么?”康熙默默地念叨,忽然一阵剧烈咳嗽。
“皇上,您怎么样了?”胤祥没等站起身,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口而出。
康熙盯着面色苍白的胤祥和地上的血迹,道:“不是说已经好了?”
“确实是好了。”胤祥深深地喘着气。
“好了还咳血?”
康熙颤抖着双手,眼角不禁充满了泪水。猛然间,康熙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大骂道:“你这自以为是的老糊涂,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皇阿玛……”胤祥奔到床边,拉着康熙的手,道:“皇阿玛,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要胤祥死啊!”
康熙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胤祥,是朕害了你,朕害了你啊。朕对不起你死去的额娘。”
提起额娘,胤祥的鼻子酸得难耐。
“你额娘走时,朕曾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朕却不分青红皂白,听信一面之辞就将你锁拿囚禁,害你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病。都是朕这个老糊涂的错,是朕的错啊。朕毁了你这辈子啊。”
说着,康熙又一次扬起手。
胤祥急忙拦住康熙:“皇阿玛,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这样。您再这样臣只有死在您面前。都是臣的错,是臣不孝,没好好珍惜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
“不,是朕的错,是朕的错。”康熙又要扬起手。
胤祥拼命握紧康熙的手:“皇阿玛,您要打就打胤祥。胤祥该打,胤祥不肖,除了整日惹您生气之外,什么都不会,胤祥该打。您打吧。”
胤祥抓起康熙的手狠狠朝自己脸打去。康熙急忙收手,那一巴掌最终还是没打在胤祥脸上。康熙的情绪也平静了,缓缓把手伸向胤祥肩膀,长叹道:“胤祥,朕的好儿子……”
胤祥轻轻地擦干眼角的泪,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皇阿玛,胤祥等到了,终于等到了。谢谢,谢谢您,还承认胤祥这个不肖子。谢谢……”
胤祥后退几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不觉眼角的泪水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