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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礼浑浑噩噩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鲜红一片。几次都从梦魇中惊醒，呆呆望着天，一言不发。胤礼毕竟还小，第一次面对死亡，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一刀一刀地割得血肉模糊，筋骨尽现。一整夜，胤礼睡了醒，醒了睡，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好容易捱到天亮却迟迟不愿起来，渴睡却又睡不着。
早上，觅柔端来红枣粥，胤礼瞟了一眼微泛淡红的粥，便想起那天从张明德身上割下肉时留下的血水，一阵犯呕，吐了好一阵，吐出一肚子苦水，就又躺下了。胤礼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日已三竿，依旧懒得动弹。
将近中午，胤祥大摇大摆走进胤礼府，正好觅柔要出门。觅柔一见胤祥便满脸带笑连忙请安道：“奴婢给十三爷请安。”
胤祥打量了一下觅柔，嘿嘿一乐：“穿成这样是要去相亲啊，那我十七弟怎么办。”
觅柔脸一阵阵发烫：“十三爷，您老又取笑奴婢了，奴婢只是下人，十七爷可是千金贵体啊。”
“那可不一定，依我看十七爷对你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这人闷，不敢说……”
“十三爷，”觅柔打断道：“最近十七爷不愿进食，奴婢去街上寻些青菜，给他做几样开胃小菜。要到中午了，耽误十七爷用膳，十七爷该怪罪了。奴婢先退下。”
觅柔说着要走，只听胤祥叫道：“先别走，光和你胡扯了，十七爷这几天怎么样？”
觅柔叹了一口气：“十七爷这些天晚上总睡不好，早上端去一碗粥，都是奴婢不好，放进了几颗红枣，不想他一看见就吐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胤祥兴致全都没了：“这小子八成是给吓出毛病来了，没叫人再看看？”
“刚才大夫来看过，开了些安神的房子，房里的小丫头给煎好了，也服侍喝下了。不知现在睡了没。”
“行了，你去吧，”胤祥打发了觅柔，径直朝胤礼房奔去。没等到门口，便扯着嗓子嚷着：“胤礼，你这狗熊，都什么时候还趴在窝里，赶紧给爷爬出来。”
说罢，胤祥一脚踢开门，大步流星闯了进去，一把掀开胤礼的被，丢在地上。胤礼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胤祥抓起衣服硬生生给胤礼套上：“你就这么天天窝在床上装熊啊，赶紧起来，今儿个天好，闲得没事，十三爷领你骑马，玩累了疯够了，回来能多吃几碗饭，然后好好睡一觉，包你明天就好。”
“十三哥，你这是干什么，还睏着呢。”
“睏什么？你小子就是耍熊，少废话，赶紧给爷把衣服穿上。大好的天别浪费了。”胤祥不由分说把胤礼拉下床，拧了毛巾在胤礼脸上狠擦了几下。
胤祥几乎是把胤礼拖出府邸，推上马。胤祥并没上马，一手牵着胤礼的马，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向城外走去。外面确实比府里热闹多了。集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小摊贩的叫卖声吵得人振聋发聩，小孩子打打闹闹胡乱疯跑，好不热闹。街上越是热闹，胤礼心情越是沉闷。一路上不说一句话。胤祥也不说话。两人慢慢悠悠出了城。与京城的繁华热闹相比，城郊俨然显得荒凉几分。
“十七弟，出城了，人也少了。快马加鞭咱哥两痛痛快快走一番，怎么样？”
胤礼嘟囔着嘴：“浑身酸软哪来气力骑马，我看咱们差不多就回去吧，又有点想睡觉了。”
“回去？刚出来多会儿就回去？我说十七爷，出了城就可由不得你了。打起精神来，走。”胤祥抄起马鞭趁胤礼不备，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那马惊得飞一般地奔出去。胤礼心慌，急忙抓紧缰绳。胤祥见胤礼一副狼狈模样哈哈大笑：“小礼子，十三哥追了。”
胤礼暗生胤祥的气，也不敢含糊，紧抓缰绳。说来也怪，跑着跑着心中的沉闷不知道跑哪去了，看着向身后奔去的树木，听着悦耳的鸟叫，胤礼忽然轻松起来，猛烈抽打马匹，让马跑得更快。胤祥的马鞭也挥得勤，两兄弟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边追，消失在渺渺尘沙中。马跑得越来越快，胤礼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忽然胤礼停了下来，掉转马头，等胤祥追来。胤祥不知发生何事，快马加鞭朝胤礼奔去，见胤礼无事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跑了？”
胤礼笑答道：“一个人骑没意思。十三哥骑术在众兄弟之中那是一流，连皇阿玛都赞不绝口。小弟不才，想和哥哥较量一番，这才够劲。”
“什么一流，还不全靠哥几个谦让。”
胤礼不听那个，道：“爷不管，总之今天爷心情好，想和你小子较量一下，你推脱就是不把爷放在眼里，不给爷脸面，爷要生气的。”
胤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够谱的爷。不是看你这两天身体不适，非把你从马上扯下来，狠狠揍一顿，让你知道究竟谁是爷。”
胤礼更是笑开了怀：“怎么着，你是想把爷扯下来暴揍一顿，还是和爷比一比？”
胤祥无奈地摇着头苦笑着：“那就依了爷的意思。”
胤礼满意地点点头：“好，陪好了，爷有赏。”
胤祥气得发笑，拨拉着胤礼脑袋：“好你个臭小子，没大没小的，还没完没了了？”
胤礼躲闪开身子道：“是大是小，马上见功夫。”
言罢，胤礼扬鞭奔去。胤祥也不怠慢随后也跟了出去。转眼间，两兄弟已跑出了几里地。两人玩得正兴起，胤祥忽然勒马，叫道：“老十七别玩了。再走就麻烦了。”
胤礼兴致未尽却又不得不停下来。他明白胤祥的意思，再往前走就过了界碑。未经皇上允许，擅自离京五十里即是死罪。胤礼不免败兴。
“十七弟，咱哥俩重新再来一次。往回跑，陪你个痛快。”
胤礼看着故作兴起的胤祥，微微一笑：“十三哥，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哄了。这些天我的心结早解开了。皇阿玛他是皇上，他有他的权威；我们是皇子，我们有我们的为难。就像五十里的禁令，无论有多大勇气，哪个皇子都不敢踏出半步。虽然只有半步却隔着生与死。就算明知道对你最重要的人就在那边，也只能望洋兴叹。我其实是在怨恨自己。”
胤祥有些搞不清楚：“恨自己什么？”
“恨我自己胆小无能，愧为皇帝之子。”说着胤礼禁不住苦笑。
“十七弟，”胤祥有些慌张。
“我说的不是吗？如果我对模糊的血肉和淋漓的鲜血麻木不仁，又怎么能惹得皇阿玛生气，又怎能连累哥哥为我挨打。人的一生总有很多不得已，日子让人熟悉冷淡，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我们都习惯了无奈。经过这么一场，我看透很多，也明白很多，或许下次再见凌迟犯人，也会像皇阿玛一样义愤填膺，恨不能将其粉身碎骨。然而那些小阿哥呢，他们又将经过多少折磨才能变得和我们一样的麻木。”
胤祥拍拍胤礼的肩膀：“十七弟，一切都过去了，就别再胡思乱想了，你我兄弟也难得有闲情，今天出来就痛痛快快把所有无奈都抛到脑后。”
胤礼困苦，不过胤祥一片真诚让他难以拒绝。胤礼微微振作精神，掉转马头，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十三哥，你这衣衫可是挺好。”
“挺好？”胤祥糊涂了：“你小子又要借机嘲笑哥哥我？”
胤礼依旧嬉笑道：“哥哥不信自己看看。”
胤祥顺着胤礼指的地方一看，也乐了。白褂子上鲜明印着几根清晰的指印。
“弘昌那混小子，看我出来非得要跟着，我不让，他就耍赖，抓着我不放，十七弟见笑了。”胤祥呵呵笑道。
胤礼陪着笑：“要跟着就带着他。”
“那小子闹得很，十七弟需要静养，不宜打搅。”
“小孩本来就爱吵嚷，长大自然就好了。过日子冷冷清清，有个孩子吵吵闹闹也好。觅柔也挺喜欢小孩，每次和她出府看见小孩，她都停下来逗逗，捏捏脸蛋。别说觅柔稀罕小孩的样子还真好看。”一提到觅柔胤礼浑身是劲儿。
看着胤礼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胤祥半真半假说道：“你俩都喜欢，不如啥时候生一个。”
胤礼一阵脸红：“十三哥，你也取笑小弟……”
“什么取笑，十三哥可是和你说正经的，今天我和她提起你时，她也和你一样害羞得脸红，嘴上怎么不承认，不过看得出她心里也和你一样巴不得呢。”
胤礼的脸不再红，半晌开口道：“十三哥，你真觉得她也愿意？”
“愿意，肯定愿意。”
胤礼笑得更美了：“那你觉得我俩挺般配吧。”
“般配，太般配了，简直是天造地设。”
“那就好了，这就得麻烦哥哥了。”
“麻烦我什么？”胤祥一愣。
“就是皇阿玛那边，婚姻大事怎么也得他同意才行。”
“你这小子，不就一个小丫头，收了房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劳烦皇阿玛。你当是做福晋呢？”
“我当然要她做福晋。”
“十七弟，你可不要胡闹。再怎么说你都是皇子，有多少格格等着盼着嫁给你。觅柔不过是个卑贱的丫头，还不是满人，满汉不通婚。喜欢你就收了她，别的可不能胡思乱想。”
胤礼鼻子里哼出了一口凉气：“十三爷说得好，也不知是哪个当年为了个妓女和老爷子闹上了。嚷着抛官弃爵，不惜与老爷子断绝父子，现在却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大讲道理。嫌我觅柔卑贱，她再怎么低贱都比你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野鸡好百倍。起码她干干净净。”
胤祥抬手朝胤礼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完转身欲走。胤礼的话说到了胤祥的痛处。当年胤祥解救了翠红，把她留在府，两人日久生情。胤祥那时和胤礼现在恍惚，性子倔强得很，不顾胤禛反对，求康熙赐婚，被痛骂一顿。若放到现在，胤祥自己都会觉得荒唐可笑，可是年少气盛难免固执。胤祥不肯罢休，父子两人起了争执。胤祥宁可当平民百姓都要和翠红一起。康熙愤怒不止，要将胤祥锁拿鞭挞，幸亏胤禛苦苦哀求才免了这一遭。胤禛悉心开导下，胤祥收了翠红，又和康熙请罪。康熙一直宠爱，给台阶就下了，也不再为难。事情就这样过去，没人再提，但是却成为胤祥心中的伤痛。偏偏胤礼不知深浅，在伤口上故意戳了一下。胤礼挨了这一巴掌一点也不气，反而挺高兴。他也不是完全无心，这么说不过是想让胤祥明白他的心情。胤祥翻了脸，胤礼料想时机成熟，忙拉住胤祥。
“十三哥，你可千万别和小弟生气，都怪小弟这张贱嘴，胡说八道，确实该打。”说着，胤礼朝自己脸上又打了几个耳光，又拉起胤祥的手道：“哥哥再打几下，好好出出气。”
刚才那一巴掌下去，胤祥就有些后悔，胤礼这样反而更让他懊悔。胤祥急忙撤手道：“十七弟，你这是干什么。都怪十三哥，一身臭脾气，疼吗？”
胤礼摸摸发红的脸，道：“不疼，就是有点烫。十三哥这巴掌可是留了不少情面，要是动了全力，还不得把我大牙打掉。”
“十七弟，别再说了，你这么说，哥哥都想抽自己一顿大嘴巴。”胤祥掏出手绢，从水壶取了些凉水，敷在胤礼脸上。
“本来领你出来散心，却给了你一巴掌。十七弟要是难过就打哥哥一顿出出气。”
胤礼心里另有盘算。胤祥失手打了他，内心一定歉疚，软磨硬泡下去就一定能让他帮着求情。胤礼知道胤祥是康熙身边的红人，说一句顶他说几百句。并且胤祥和胤禛相好，即便出了乱子还有人顶着。
“十三哥，这是哪的话，您是兄长，管教弟弟是正当。怪只怪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请您海涵才是。觅柔也好，翠红也罢，无论别人如何看他们，他们在我们心中都是最贞洁的女子。因为你我都知道所爱就是高贵。哥哥虽然打了我，我不但不气，反而高兴，起码我知道在利欲权贵的皇室里，还有一个敢爱敢恨的哥哥，也只有哥哥才能理解我心中感受，也只有哥哥能真心实意帮我一把。”
胤祥默默无语，转身上了马。胤礼赶忙上马相随。两人溜了良久，突然胤祥开口道：“十七弟，哥当年和你一样倔强，不但没成事，反惹得皇阿玛生气，现在想起来十分可笑。哥是怕你重蹈覆辙。现在皇阿玛心烦意乱，二阿哥已经让他够烦心了，这节骨眼上提这事，就如同火上浇油。没准烧到谁身上。过了这阵子，再和皇阿玛讲。正好趁这些日子给她弄个旗籍，找个门第好的人家做个义女，没准皇阿玛就能同意她做小……”
“不做小……”
“胤礼，你是想明媒正娶，让她做你的大福晋，然后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哥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根本就不可能。即便你保证只爱觅柔。皇室根本就由不得这种从一的爱。更何况你根本就不可能一生只爱她一个……”
“十三哥……”
“胤礼，你十三哥就只有这么点能耐，要是觉得行，哥就不自量力一把，不行，你就另请高明。”
说罢，胤祥扬鞭而去。胤礼左思右想，胤祥的话不无道理。凭觅柔的身份最好也就只能这样。其实胤礼那些话，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不说得那么坚定，胤祥又如何能答应帮忙。有了名分，觅柔哪还能有不从之理。胤礼驱马追赶，连声道：“十三哥，多谢了。”
胤祥冷冰冰地说道：“我是答应帮你，成不成还得另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胤祥一句话把胤礼的高兴劲冲得烟消云散。不过只要胤祥答应就多了一线希望。胤礼不再讲话，胤祥也不说话了。两兄弟骑着马，慢慢闲逛着。
良久，胤礼打破沉寂：“十三哥，千万别忘了。”
“什么？”
“那事儿，可别忘了，回去就着手派人办，千万别耽误。”胤礼闷红脸道。
胤祥哈哈大笑道：“全都怪我这张嘴，提什么不好，偏偏拿觅柔逗你。忘了你小子是个小光棍儿，看你那猴急的德行。耐心等着吧，没那么好办，快则一年半载，慢则十年八年。我也是没事找事儿，皇上怪罪下来，说不定惹来什么灾祸。”
“哥哥放心，小弟决不让您担半点责任。”
胤祥淡淡一笑，无奈地摇着头：“十七弟，你始终还是个孩子，没什么一个人能承担，尤其在皇室。”
胤祥瞟了一眼胤礼，见胤礼脸色凝重，有些慌张，赶忙笑着安慰道：“看我这一天天杞人忧天的劲儿，能出什么事。十七弟放心吧，这事包哥哥身上了。耐心多等一年半载，好明媒正娶你的觅柔。不说了，咱们哥俩再跑一会。然后上哥哥家喝酒。顺便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她做的菜可好吃了。”
说罢，胤祥轻拍着胤礼的肩膀，两兄弟扬起马鞭，一骑红尘，朝京城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