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似乎和别的季节不同,整日雾色迷蒙了人眼。虽然日头依旧高悬九天,可依然苍白无力。午后,忽然起了西北风,吹得光秃的树枝嗖嗖作响,冻得人牙齿咯咯打架。胤禩的府邸除了早已凋零冻得发烂的花枝,开裂的池塘淤泥,似乎并没一点冬的迹象。胤禩、胤俄、胤禟和胤禵围成一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喜怒哀乐,悲欢荣辱,仿佛唯独酒能让他们忘记遭遇的不幸和痛苦。借酒浇愁愁更愁,人有时就这样,明明忘不了却又故意忘却,殊不知忘来忘去苦的只是自己。
胤禩没心思说话,一杯接一杯喝个没完。胤禟几个怕他喝坏身子劝了好几回,反被他臭骂一顿。哥几个都能理解胤禩的苦闷,人生一醉解千愁,就由他喝个痛快。后来又觉得用杯不过瘾,干脆拎起酒壶灌下。这回胤禟几个可不任其自由。
胤俄一把抢过酒壶,劝说道:“八哥,别喝了,喝几杯解解愁就算了,酒大伤身。”
“这些天伤得还轻?”胤禩冷笑道。
一句话,胤俄哑口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是兄弟就让我喝个痛快。”
“八哥,”胤禵见胤禩如此劝说道:“你的苦哥几个都知道,喝几杯放纵放纵就算了。”
“别管我,让我醉一场。好久就想大醉一场,就当求你们几个少来搅和。”
“八爷,四爷来了。”胤禟几个争抢时,府中管家白胜禀报道。
胤禩一愣也没多想,随即就要起身相迎,没等站直,只听外面一阵哈哈大笑。
“老八啊,哥哥我性子急,等不了,不请自来了。”胤禛大步流星走进门笑呵呵道:“听说你最近身子不好,来看看,没打搅吧。”
“四哥亲自前来,实在受宠若惊。”
“怎么样,还撑得住?”
胤禩叹了一口气:“披枷带锁的,哪里痛痒,想挠一下都不成,那滋味这辈子都受够了。”
“现在好了,好好休息休息,别光顾喝酒。”胤禛瞥见满桌狼藉打趣道。
“劳烦哥哥了。都是小事。”
“行了,老八,你也别客气了,哥几个也都戴过枷锁,蹲过大狱,哪个不知其中滋味。”
胤禛没用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笑呵呵道:“冒然前来,没打搅你们饮酒作对吧。”
“四哥,看您说的。”胤禩有些耐不住:“什么打搅不打搅的,您是兄长,何必和我们这些弟弟这么客气。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兄弟本就不分你我,四哥随性。来啊,换些酒菜,要与四爷一醉方休。”胤禩吩咐道。
“老八……”胤禛阻拦道。
“四哥您可是请都难得的贵客,亲自探看小弟,实乃小弟福气。若不趁此与哥哥豪饮几杯,不知下次要等到猴年马月。”
“你大病初愈,不宜饮酒,听四哥的,来日方长。今天谈谈天喝喝茶算了。”
“四哥来之前,老九他们劝了小半天,把酒都给抢了。人生须臾转眼百年,又能得几回醉。酒这玩意儿还挺怪,明明知道伤身又舍不得。四哥难得来,何不喝个一醉方休。生死由命,岂能都怪酒。”
“老八这份情意四哥确实欢欣,可这酒今儿不能喝。过些日子,你好了,都去哥哥府上喝个痛快。”
“小弟这条贱命自己都不担心,四哥又何必担忧。只求大醉一场,四哥都不成全?”
胤禩说得胤禛哑口无言,脸上一阵泛红。
“八哥,四哥可是为了你好,来日方长,何必争那一朝一夕?”胤禵开口劝道。
“老十四,兄长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儿?”胤禩半笑不笑道:“还是刚才那句话,是兄弟就陪八哥喝个痛快。”
说罢,胤禩亲自给胤禛斟满酒。
“四哥,先干为敬。”
胤禩说罢,一饮而尽。胤禛几个也都明白胤禩的心情,不再阻拦,各自都干了。
“四哥不怕牵罪,为小弟求情,感激不尽。这杯敬您。”胤禩站起身道。
“你我兄弟,哥哥我怎会见你落难。况且为人臣者,为君解忧也是分内之事。”
“就算是分内也未必人人敢说,所有谢意都在酒里。哥哥随意。”
胤禛无语,只能跟着胤禩干了。没等胤禛喝完,胤禩又倒满一杯。
“上回您救了老十四,挨了皇阿玛一刀,小弟再敬您。”
胤禛这回没喝,轻轻放下酒杯道:“这酒不能喝,手足兄弟危难时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再说,也不是四哥自己的能耐。若不是老五老九他们几个扯得紧,别说老十四,就连哥哥我都给砍了。都是皇阿玛仁慈,若真发狠,叫人拖出去就完了。这酒喝着心里不舒服。”
胤禩忙笑脸相衬道:“四哥确实不该喝。小弟一时得意忘形,忘了您和老十四的关系,哥哥多担待,老八我自罚一杯。”
胤禩咕咚一口灌了满满一杯。
“老八就是豪爽。”胤禛僵硬地笑着:“你也知道四哥天生就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也没和你们这几个弟弟避讳什么。”
“兄弟本该如此,貌合神离,何其厌倦,就凭四哥这么坦诚,咱几个还得喝一个。”
“慢着,”胤禛拦住胤禩劝阻道:“傻小子,先别忙着喝,听哥哥我说一句。”
“四哥何言,洗耳恭听。”
胤禛打着趣道:“哥哥我现在是看出来了,你是诚心要把我灌醉。怎么这杯没完,那杯又跟上来了。老八,你放心,四哥既然端起酒杯就一定和你喝个痛快。你也别猴急。”
胤禩哈哈笑道:“想酒想疯了,他们几个都是不爽快的主,不敢求他们陪,只求自斟自饮图个痛快都不行。好容易把四哥盼来,生怕您不陪,这才一个劲的先干为敬。有了四哥这句话,小弟可以安心了。”
“老九啊,四哥可得说你们几句,看你们把老八逼成什么样了。还不自罚三杯,给你八哥陪个不是。”
“可是……”
“可是什么?老九,怕八哥我喝坏身子?我自个儿都不怕,你怕什么?”
胤禟自觉没趣,心想着,为你好,你不领情,干嘛费力不讨好,琐性和你喝个够。
“那好,两位哥哥,小弟敬你们一杯。”胤禟举杯一饮而尽。
“要说这酒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又舍不得放不下。以前我嗜酒如命,一天不喝,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那时少不更事,见天惹皇阿玛生气,终日被骂得狗血淋头,无以解忧唯有烈酒。不喝个烂醉都不罢休。第二天早上,没等醒酒就得上朝。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全然不知皇上说了什么,常办错事。有次皇上让我查国库,我发昏来了酒瘾,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发现竟躺在皇阿玛身边。本以为皇阿玛这么心疼就不会罚,可还是挨了顿打。回府后,心乱如麻,怎么想怎么憋屈,不管有没有伤,硬要喝酒。静下来才觉得自己年轻气盛,心里装不下事。喝酒误事,后果不堪设想,挨顿打是轻的。打那以后,再也不敢喝酒,来了瘾头,晚上趁着没事小喝一两盅。人活一世不过就是一波一折,咱们这些当皇子的,皇上罚轻了重了的,也在所难免,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衷。”说罢,胤禛哈哈大笑道:“四哥这毛病又犯了,一沾酒话就多。”
胤禩连声道:“四哥前车之鉴,小弟怎么能不多听听,四哥可是多心了。”
“不嫌四哥唠叨就好,光说话都忘了喝酒了,来,这杯酒哥哥敬你们。”
“可不敢劳烦哥哥。”
“什么敢不敢的,你四哥我不就是比你们早出来几年。除了年纪比你们长,还有什么。别总您您的叫,把哥哥我叫得浑身不自在。”
“四哥这是说哪的话,哪有不敬兄长的,这是圣训,恕小弟难以从命。都是没办法的事。”胤俄打趣道。
“所以哥哥您还得多忍耐一会。”胤禟搭话道。
兄弟五个不约而同笑了。
“看你们这四个弟弟,把我这哥哥都要哄蒙了。来,干一杯。人生难得几回醉啊。”
胤禩是聪明人,当然明白胤禛的意思。什么酒后误事,不过是暗示他,皇上情非得已,不要耿耿于怀罢了。
胤禛几个痛快喝了几杯,掏出一张票子放在胤禩面前,道:“老八,这段日子停了俸,哥知道你为官清廉,猜想你手也未必有闲钱,临来时拿了五千两银票。少是少了点,好歹也算哥哥我一点心思。”
胤禩忙推让道:“四哥亲来看小弟,小弟就已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要四哥银子。”
“怎么,老八,嫌少?”胤禛脸刷地拉下来:“还是怕哥哥的钱不干净,惹祸上身?四哥向来最痛恨鲸吞国库的贼子,这可都是哥哥这些年的血汗钱,你放心吧。”
“四哥误会了。四哥为人刚正,为官清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五千两,都快赶上哥哥大半年俸禄了,怎会嫌少。只是四哥偌大个贝勒府,上上下下,哪不得用钱。到时候犯难的不还是哥哥。您如此心疼小弟,小弟又怎忍心见哥哥劳神。”
胤俄接道:“八哥说的在理,您那么大一家子,指着俸禄都有点捉襟见肘,哪还有闲钱。您的情义都知道,银子还真不能收。”
“没你们说的那么紧,省省也就过来了。”
“四哥,”胤禟看着胤禛呵呵笑道:“八哥要是缺银子,小弟还能眼睁睁看笑话。”
胤禛板着脸略带愠色道:“就你有钱。就你是老八的兄弟?老八,今天若不收下,就是瞧不起哥哥。四哥我一刻不多逗留,立马走人,向来就这脾气。收不收,你看着办。”
胤禩几个都了解胤禛的脾气,见胤禛有点急,也就不再推辞:“四哥一片好心,是小弟不是抬举,惹哥哥生气。小弟真是该骂。四哥骂几句出出气。”
胤禛深深叹了一口气:“八弟这番话,真是让四哥无地自容。四哥向来就是这臭脾气。不知为此被皇阿玛骂了多少回,可还是改不了。本来好好的事,也弄得跟什么似的。老八,老九,哥哥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赔罪了。”
说着胤禛便要起身鞠躬。
胤禩忙阻拦道:“四哥这是干什么,我等还能那么小肚鸡肠。再说四哥也是为了小弟,怕小弟犯难。”
“四哥是兄长,刚才也确实是我和八哥不识抬举,还请多包涵。”胤俄一边劝道。
“两位弟弟心胸宽广,善解人意,真是让四哥惭愧。几位慢喝,哥哥我先告辞了。”
“四哥这是干什么,”胤禩拉住胤禛道:“您别说是骂,就是打几下我们不都得受着。这么点小事,四哥何必放在心上。这些年,咱兄弟都各顾各,难有机会一起喝酒闲谈,今天赶上小弟被削爵革职,四哥来探,或许是因祸得福,让兄弟几个有机会放开喝几杯。”
“四哥快坐。”胤禵推胤禛坐下,打趣道:“八哥钱都收下了,还没来得及谢,您怎么也得等他道了谢再走。”
胤禛木然坐下,刚要起身,胤禟便端着一杯酒过来,道:“四哥,兄弟之间哪能那么认真,再大的事不过一杯水酒。来,干一杯。”
胤禛接过酒杯,站起身道:“四哥不是人脾气,说翻脸就翻脸。老八这些日子本来就够烦了,我还不知轻重,闹了这么一出,四哥给你们添堵,这杯算是给你们陪个不是。”
“看您说的。”胤禵呵呵笑道:“什么赔不是,这酒让我们怎么咽。”
“十四弟……”
“喝过这杯,咱哥几个接着谈。”胤禛刚要说话,胤禵抢了过去。
胤禛没再多说,举起杯子,和几个弟弟干了。而酒在胤禛嘴里,干涩泛苦难以入喉。
喝过几巡,胤禛酒劲就上了头,怕醉了便死活不肯再喝。胤禟偏偏不依不饶,非要胤禛再多喝几杯。胤禛推脱不成又灌了几杯,越喝头越疼,胤禩几个一杯一杯又不好不喝,最后没办法只好借着头痛难忍先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