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强辞工以后,没往别处去,而是回了他的家乡转转河。九强这些年在外漂泊,觉着有些疲惫有些累了,他想回老家清静清静。当然这种疲惫这种累,不是指的身体,而是指的心,疲惫和累在伤自尊上!
九强第一次随村里人到县城去打工,那时他年纪还小,什么技术活都不会做,只能到建筑工地去拌沙浆运砖块。活儿很累,可九强很快活,毕竟自己进了县城,见了那么高的楼那么宽阔的街道,见了那么多的车和那么多的人,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到月底了,九强去找包工头结工资,包工头说,只能借你一点生活费。九强感觉有些奇怪,做了工不结工钱,却只能向包工头借一点生活费?九强就问,那什么时候才结工资呢?包工头说,等工程完了自然就给你们把工资结了!九强怕包工头骗他,就去问工友。工友说,包工头都这样,怕我们这些做工的,不把工程做完,中途就走人,他就不好找人了。工友说,所以他们就用工资卡我们,不让我们中途走人!
九强没打算中途走人,既然工资无非是个早迟的事,九强就不去计较了。可到那一单工程做完的时候,包工头却欠下他们三个月的工资,跑了,躲起来不与他们见面了。这下大家可急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若干次的商量后,决定让大家凑份子钱,推荐两个认为能说会道办事利落一点的工友,去找寻包工头,想把工钱要回来!
两个工友肩负着众工友的重托,踏上了寻找包工头的漫漫征程!
包工头很狡猾,两个工友用电话联系他,他一会儿说在来凤的县城,一会儿说在巴东的县城,一会儿又说在鹤峰的乡下,一会儿又说在建始的山里头,反正就没一个准信。两个工友像撵狗一样撵了一个月,也遇到过两次包工头,可包工头说自已没钱啦,穷得卵子打板凳啦,穷得比找他的两个工友还要穷,只差还要向找他的两个工友借钱呢,还让两个工友白白地请他吃了几个馒头和一海碗肉丝面!两个工友把大家凑的份子钱花完,无计可施地又回来和大家商量。有个暴脾气的工友就骂,说,还商量个屁,黄泥巴揩屁眼,倒贴一坨!工友们觉着这话虽然粗糙,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都垂头丧气,说再撵也是白撵,越撵往里贴的越多,自认倒霉算了!
直到这个时候,工友们才晓得上了包工头的当,九强当然也只好跟着上当!
九强第一次打工,就遭了算计。原打算买身新衣服买双新鞋的,计划落了空。还打算给爹娘带点好吃的,计划也落了空。但九强和工友们一样,都面临着土里刨不出钱的尴尬。所以就是遭了算计,也不能因噎废食,还得继续在城里找事做,就是吃人家的亏,也比在家里土里刨食要强一些。
那一次表哥来九强家玩,就和九强聊起了洞庭湖割芦苇子的事,说划得来,是包工,做多少得多少,现货现钱。表哥说他准备去。九强一听现货现钱,心就有些动,就想跟表哥去洞庭湖割芦苇子。让九强心动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表哥说洞庭湖很漂亮,一望无涯的芦苇子,风一吹,芦苇子簌簌地响,鸟儿一片一片地飞,船就在芦苇子里穿行。表哥说,闲着的时候,到芦苇窝子里捡鸟蛋,一捡就一大堆。烧一堆火,把鸟蛋壳敲个小洞,煨在火堆旁烤,那个好吃呀,没法说!表哥说得活灵活现的,就像他亲身经历过的!
九强毕竟还是个娃娃,本来就有火里煨鸡蛋吃的体验,只是家里的鸡蛋要换油盐吃,没有那么多鸡蛋让他煨了吃。所以想到火里煨鸟蛋,一大堆一大堆的,该是何等好吃何等刺激何等有趣的事呀?再说那鸟儿一片一片地飞,那又是何等好看何等好玩的景致呀!所以九强就非常向往,向往随表哥到洞庭湖去割芦苇子!
没过多久,九强就如愿以偿,真的随表哥到洞庭湖割芦苇子去了。
洞庭湖的浩荡和一望无涯是真的,一条船把他们送到洞庭湖深处,船就开走了。
九强和表哥在洞庭湖割了两个月的芦苇子,九强既没有煨成鸟蛋吃,也没看到鸟儿成片成片地飞,倒是饱饱地喂了两个月的洞庭湖的蚊子,长了满身满脸的大疮,这疮就一个恶痒恶疼,忍不住就要用手去挠,挠得满手的血,让人难受死了。吃得也差,跟猪狗一样的饭食;活路又狠,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两身衣服也早被芦苇子挂扯得稀烂。这让还没有经受过大苦的九强,实在是受不了了,就给表哥说不想干了,想回家!表哥见九强确实受不了,自已其实也有些受不了,就去找包工头,想把工钱结了,他准备带九强回家!
对于结账走人,包工头倒不忸怩,很爽快就给表哥把账算了,从账面上看,工资还真不少。可到具体数票子的时候,包工头就说,还得把你们吃的生活给扣去。扣生活费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吃了饭食得付钱嘛,天下哪来免费的饭食呀?那就算呗,那就扣呗!可这一算一扣,表哥和九强就傻眼了——这生活开支一扣,能到手的钱就少得只免强够表哥和九强回家的路费了!直到这个时候,表哥才明白,他们被包工头耍了,明面上给你开支那么多工钱,却又从生活费上把你的钱阴了回去!
表哥不服气,去和包工头理论,说,这么差的伙食,哪就值那多的钱呢?包工头先是阴阴地笑,然后就蛮横了,对表哥说:这哪里呀?这是洞庭湖!这饭菜就值那个价!包工头见表哥还不服气,进一步说:一条黄爪运进来,就够金条的价!仅一个不服气就能解决什么问题?此地人生地不熟,没个熟悉路径的人引着,连这洞庭湖都出不去,还能和包工头讲理么?还是安全地把九强带回去,俩兄弟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想明白这些道理了,表哥把一口“血”往肚里吞,也就没和包工头再理论!
表哥原来还在想,把工钱结了,再怎么的,也得给自己和九强买身新衣服。都出来一两个月了,穿得破破烂烂地回去,会弄得太没面子的。尤其是九强,还是第一次跟他这个当哥的出来混呢,他这个当哥的再怎么的,也要把表弟打扮得光鲜一点回去呀。却没料到被包工头把他们“黑”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表哥也没办法!表哥和九强,只好一路艰辛着,像两个叫花子,一路回到了家里!
第二年,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的表哥,决定再带九强出门去。这一次表哥把事儿办得很稳,他们是随表哥的亲戚,到深圳去进一家鞋厂。表哥的亲戚,已在那家鞋厂做工多年了。这年他一边回家过年,一边回家修新房子。修新房子的钱,就是亲戚在这家鞋厂挣下的。亲戚修建的新房子,在表哥村子里,是第一流的漂亮和气派!新房子的漂亮和气派,足以证明表哥的亲戚确实找了钱,而且是大钱!
表哥把九强带去看过他亲戚的新房子,还把九强介绍给他的亲戚看。表哥的亲戚见了九强,直夸九强好人材,说九强这样漂亮的小伙子,在深圳是太好找工作了!所以这一次九强随表哥到了深圳,很顺利就进了这家鞋厂。还就如表哥的亲戚说的,因为九强的身架子好,被安排在鞋厂的门房当了保安,这可是很不错的一份工作!
到了深圳,真让九强开了眼界。在深圳生活了一段时间,九强才晓得,深圳原来是这么地大,大得都没边了;深圳的楼是这么地高,高到仰望的时候帽子会掉;深圳的楼和街道是这么地多,多到你数都数不过来。九强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是多么地大,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地精彩!那一份保安工作,也让九强非常满意。当上保安了,就像老家县城里工作的同志一样了,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工资也是按月领,厂子里加了班,还有加班费。再说那保安服装,也是有棱有角的,大盖帽一戴,帅气得很!表哥常夸九强,说九强穿上保安服了,真的很威武,威武得都像街上的警察了!
九强真高兴呀,信心满满地一边工作着,一边心里快活着!
九强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爱思考的人。莫看他年纪还不算大,却在学着思考问题了。他干了些日子的保安,就看出门道了,晓得保安是个吃年青饭的职业,年纪大了就会干不动的,干不动就会没人要。所以,他明白自己不能一辈子都当保安。九强一边观察一边思考,也在一边打问。九强见那些技术好的工人,拿的钱可比他当保安的多多了。观察了一段时间,九强就和表哥谈体会谈想法了。九强对表哥说,手里不掌握一门技术,以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好混?表哥说,那是的,没有技术,处处让人拿捏,还尽下苦力,还得不到高工资!
但表哥又说,我们又没什么文化,哪里学得了一门技术呀?表哥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表哥觉得并没有这个能力,去改变这个现状呀!
过了些日子,九强又和表哥聊天。这次聊天与以前就不同了,九强其实是在征求表哥的意见。九强说,他想去学个驾照,有机会了找个开车的活干!表哥说,开车当然好哇,这是一门很吃香的技术,学会开车了,去当司机,肯定比当保安还强!
九强得到了表哥的支持,信心大增。九强说干就干,他就去找了所驾校,交了两千块钱的培训费,利用自己休息的时间,去学开车。九强在驾校苦苦地学了两个月,就把驾照考到了手里,成了一名名符其实的汽车驾驶员!
九强是一个不甘无为的人,自尊心强,脑子也活泛,最怕别人轻贱他,瞧不起他。第一次在县城打工的遭遇,随表哥到洞庭湖割芦苇子的遭遇,都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可以这么说,这些年他吃过不少的苦,也长了不少的见识。自从有了驾照,九强才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生存的门路,比以前要宽展得多!
九强才觉着生存的门路要比以前宽展的时候,就有人来找九强了,要请九强去帮着跑车,开出的工资也让九强吃惊,比他在鞋厂当保安要高出一大截!九强就和表哥商量,决定辞了鞋厂里的工作,就去干帮别人跑车的营生了!跑车虽然是个辛苦活,收入却是当保安的好几倍,九强就觉得这辛苦值当!九强就愉快地辞了职,帮人跑车去了!
后来表哥也在九强的撺掇下,克服困难,下大本钱,下大功夫,去把驾照考到了手,也干上了开车的营生。帮别人开了两年车后,回家买了台旧工程车,到离他家不太远的一个水库工地,拉块石运土方去了,挣的也比他在鞋厂强多了,还把家也照顾到了——这是以后的事情,此处就暂且不去说了!
九强帮人跑车,跑的地方可多了:到过山东,到过河南,跑过陕西,到过内蒙,到过四川、湖南、湖北,浙江、福建、江苏、辽宁也是常跑的——大半个中国都让他跑下了!当司机辛苦呀,可吃得好,见的世面多,受人尊敬,顺脚捎带个人、替人捎带个东西,“谢谢”的话都说得耳朵起茧子了——落在以前,你能听到一句“谢谢”么?!
九强开着车天南地北跑,钱挣得多,可开销大,人也累。跑了几年车后,九强就想过安定一点的生活。九强就眼热起开小货车了。这种小货车,专在城里跑,专为一些个固定的老板跑,生活安定舒适,钱也不少挣。九强开车技术好,又开了好些年的车,有不少的熟人。所以他真想开小货车了,很快就如愿以偿,开上了小货车!
九强开上小货车不久,他就遇上了那个还是个漂亮姑娘的女老板,并很快和女老板混熟了。再后来九强就专为女老板开上小轿车了!
老实讲,单单只为女老板开小轿车,九强未必去。九强跑小货车,经常给女老板送货,就和女老板有了生意上的往来。在往来中,九强觉得女老板人不错,直爽,是个性情中人。女老板对九强的印象也不错,觉得九强也是个性情中人。基于两个人彼此的好印象,九强开着小货车来送货,逢到女老板有闲九强也有闲的时候,两个人又有兴致聊一会的时候,两个人就会闲聊上一阵。九强这些年天南地北地跑,长了不少见识,又爱琢磨个事理,与企业上的人打交道比较多,关于企业的事就能瞎扯上一些,有时歪打正着就“着”到了女老板的兴奋点上,弄得女老板对九强,有时就还带出几份赏识来!
被人赏识是件愉快的事,说明自个的人生价值被肯定!九强就觉得女老板是他的“知音”!所以女老板差个司机要九强来给她开小轿车,并帮她管管企业,九强就满口答应了!事后想来,九强觉得作出这个决定还是有些匆忙!九强晓得自己比较自尊,同时也比较自卑!所以给女老板开小轿车,就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九强试着把问题往深里想了一下,问自己,是为了钱么?可在别的地方照样找钱呀!是为了爱情么?那简直笑话,他和女老板虽然年纪上相差无几,但他和女老板隔了万千重山呢,而且女老板早就有男朋友了,正是那个博士,而且他们早就是事实上的夫妻了,早住一块只是还没要孩子!所以他对女老板才不会有啥爱情呢!再说他九强也早有爱情了呀,在老家早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清纯女子,在痴痴地等着他呢!所以把问题往深里想,愿意给女老板开小轿车,原因还是在女老板的“赏识”给他带来的“感觉”上,使他愿意为女老板效劳!
给女经板开了一些日子的车,九强就体会到“冲动是魔鬼”这句话的意思!和女老板共事后,九强才领略到女老板性格的另一面:非常地跋扈,非常地自以为是,非常地不尊重人!在厂子里,她一不顺心就要骂人,而且是怎么让人伤心她怎么骂!厂里的女工被她骂哭的不在少数,口头禅就是“你不就一农民么?”这句话!但她也有优点,不克扣工人,待遇普遍不错,谁真有难事,她肯花钱解决!所以总有人愿意给她做工,企业运行得也不错!
九强对女老板的总体评价是:心肠不坏,脾气太坏!当然女老板对九强要客气得多,但九强心里还是不舒服,能忍下她骂“你不就一农民么?”这句话,却难忍下她骂“你不就一农民么?”那句话时的神情!所以九强第三次被她骂了之后,他就决定要离开她,不给她干了!九强就这样,回到了他的老家转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