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石匠家回来的第二天下午,九强就准备到芋香家去,去看看芋香的爹。九强知道,要想和芋香好下去,芋香的爹是道必须迈过去的坎儿。九强虽然年轻气盛,却也晓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他不能老是和芋香的爹堵气,这于他没有好处,对芋香也没有好处!再说了,出于对芋香的好,他也该主动去亲近芋香的爹,让她的爹慢慢接受自己!
芋香的家和九强的家,就隔着两道小山湾。
村里的大路,若从村外往村里走的话,就是逆着清江河水流的方向,顺着河堤,进到村小学的坝子里,也就是九强家的坝子里了,这算一条。从学校与九强家之间的空地,斜绕着往上走几步,就接到了上面的另一条大路——这一条大路,基本上顺着河道的走势,向村尾和村头延伸了去,好似转转河半“腰”上一条大路!
九强要到芋香家里去,就要上到半“腰”的这一条大路了,再往村头的方向走过两道小山湾,大路的边上就有一坡缓缓的石梯子,从石梯子走上去,就是芋香的家了!
这一坡石梯子很古老了,也很讲究,全是用青石条子砌的。石梯子不仅打磨得精细,踏脚面还宽大平整;两边是葱郁的竹林,竹林里当然也长一些树,树在竹子的挟持下,就一律地长得高长标致。竹林里铺陈着细碎的竹叶,和一些掉在地上的树叶;这些个竹叶和树叶没腐败到竹林子,反而让竹林子里显得干净利索。
芋香家的小院子就包围在这浓密的竹林子里,里面的地坝是用青石条子嵌的,地坝边砌着一圈石栏杆,石栏杆又是用精细的米钻精心打磨了的,显得精致而又古朴。院坝的左手是芋香家的牛栏和猪圈,院坝的右手则是一棵很有些岁月的桂花树、还有一架也是很有些岁月的葡萄——葡萄的主根都有茶杯粗细了、此际已是长得郁郁葱葱的了!
这一坡石头梯子和这一院石头坝子,据说是陈石匠的爷爷的杰作;而一溜九柱八间的大屋、亮柱彩楼(也就是吊脚楼)、走马转角、二层一底、上好的木板一装到顶、亮柱的墩石上刻有大力士和兰草的浮雕、屋宇高大开阔、亮柱粗壮结实,一看就见成色和气度的房子,则承载了范家数年的富裕、丰足和荣光!——当然现在这幢宅子,已经改姓朱了!
虽然整洁的石头院坝已显古旧,房屋也难免有了破损和残缺,耐烦芋香娘的勤恳操持和归整,就把一个古旧破败的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仍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九强进到院坝的时候,芋香的爹正抛洒着苞谷籽在喂鸡。
九强十分亲热地叫:干爹在喂鸡呀!但感觉着这亲热有一点假。
芋香的爹抬起头,淡淡地说:是九强呀。连假装的“亲热”都没有。
九强虽然感觉些许无趣,却还继续装:专门来看看您呢,身体还好吧!
芋香的爹:老骨头了,身体还将就吧。接着又“咕咕咕”地唤鸡,继续给鸡喂食!
九强手里提着礼物,芋香的爹虽然晓得这礼物是提给他的,可他却只当没看见,也不去接九强手里的礼物。芋香的爹一边继续抛洒着苞谷籽,一边“咕咕咕”地唤鸡,这才又轻描淡写地对九强说:听说你在外面发财了?
芋香的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却并无挖苦嘲讽九强的意思,九强就感觉受到“尊重”了。所以九强赶紧谦虚而又诚实地说:哪发得了财呀?也就够吃饭了!
芋香的爹喂鸡的地方,也就在那架主藤有杯口粗的葡萄架旁。葡萄架下有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摆放着一只大茶缸,一圈摆着几把椅子,看来是平时歇息时的地方。九强见芋香的爹并不接礼物,九强就把礼物往葡萄架下的方桌上放。继续装没看懂芋香的爹的冷淡似的,赶紧跑拢来,来看芋香的爹喂鸡!
九强摸出烟来,给芋香的爹敬上一支,自已也叼上一支。先把打火机摁燃了,准备凑拢去给芋香的爹点烟的,芋香的爹又似乎没见着九强要给他点烟的意思,而是把九强奉的那支烟毫不在意地往他耳朵上一夹,继续“咕咕咕”地唤他的鸡喂他的鸡,让九强确实感觉到了尴尬!九强就不准备装了,九强就把自己的烟点上,猛地吸了两口,喷出猛猛的烟雾!
芋香的爹“咕咕咕”地又喂了一会鸡,可能是感觉着自己对九强有些太过分了?也可能感觉到九强有些生气了?芋香的爹才似乎有觉悟:感觉不可以把人弄得太没面子了!所以芋香的爹才稍显热情地对九强说:坐呀坐呀,怎的不坐呀?顺手拿一把椅子,摆放在九强的面前,说:快坐,我把鸡喂了来陪你说话,又顺便客气一句:就在这里弄夜饭吃?
九强这才略为缓过一点劲儿来,坐到椅子上去,看芋香的爹喂鸡!
正在尴尬着的时候,芋香的娘从屋后的坡里回来了,背了一大背篓烧柴。
芋香的娘一直是喜欢九强的,九强对芋香的娘也一直亲。芋香的娘一见九强,就喜欢地叫开了:哎呀,是九强呀?九强回来了呀!
九强见了芋香的娘,就连忙站起来,跑过去,亲热地叫:才回来没几天,专门来看看干娘您呢!九强帮芋香的娘把柴禾接下来,扛到院坝旁的牛栏边,在柴垛子上码好!
芋香的娘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看着码柴禾的九强,说: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听芋香的娘夸,九强就有几份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小了,都二十好几岁了!
芋香的娘就掰起指拇算:哦,比芋香大四岁,是二十好几了!
九强说:嗯,我比芋香大四岁,还要多几个月呢!
芋香的娘问芋香的爹:猪喂了没?
芋香的爹:还没呢,这不正在喂鸡么!
猪听到女主人说话的声音,就在圈里哼哼。
芋香的娘就抢白芋香的爹:成天就是你那几只鸡,猪都哼哼半天了,不早饿了?
芋香的爹装没听见,继续喂他的鸡。芋香的娘就一边要九强坐,一边打了一盆水,匆忙地洗了一把脸,就提着潲桶,准备要去给猪子喂食;芋香的爹这时却又不说话了,又“咕咕咕”地闷了头,专心地去喂他的鸡!
芋香的娘提了两桶猪食,到猪圈里去给猪把食倒了,听着两头猪胃口很好地吃着猪食,这才又换了笑脸,对九强说:一天到晚,这农村的活儿,就是没忙完过!边说才又发现九强面前没有茶杯呢,才知道老头子还没给九强倒茶呢,于是就又骂芋香的爹老糊涂了,自己赶紧去给九强倒了杯茶,笑着说:来,喝口茶!死老头子!
芋香的娘又说:就在这里吃夜饭,干娘给你煮腊肉吃!
九强客气地说:干娘您随便弄来吃就是了!
芋香的娘说:几年没来了,煮餐腊肉吃是什么客气呀?!
九强知道,芋香的娘是喜欢他;既然芋香的爹冷淡他,他就只好依靠芋香的娘了;于是九强也就一气地和芋香的娘,拉呱着话了,也不去理睬九强的爹!
小方桌上放着礼物,芋香的娘就晓得是九强拿来的。芋香的娘晓得九强仁义,自己能找钱了就经常给她带东西。芋香的娘就欢喜着说:来看下干娘就行了,还要拿东西!
九强笑一笑,说:也没好东西给您拿,是打工那个地方的一点小特产!
芋香的娘很爱惜地把九强提来的礼物,提进屋去捡拾好了,就搬出一楼梯,把楼梯搭在阁楼上,要九强去给她爬楼梯,到阁楼上去割腊肉,她要给九强煮腊肉吃!
九强又客气了一下,说:您随便弄点饭吃就行了,肉是稀罕物呢!
芋香的娘就笑,说:给你弄顿稀罕物吃不行么?
九强感觉到被人心疼着的幸福,也不假客气了,爬上楼梯去帮芋香的娘取腊肉!
九强爬上阁楼,见芋香家的腊肉还不少呢,挂着还有一小排,于是就随便取了一块。说是随便,其实也不是随便。那年头腊肉真还是稀罕物,也不是谁家想吃就可以随便煮来吃的,也是要来了显客贵客才煮上一顿待待客的。九强也不能太把自己当显贵的客人了,所以九强实际上是“随便”挑了一块并不是很好的腊肉,想芋香家这么招待自己,也够意思了!
九强准备把选好的腊肉提下来,芋香的娘虽然扶着楼梯,却一眼就看出了这块腊肉的成色,就连忙对九强说,去重新选一块好的!芋香的娘看懂了九强的心思似的,笑一笑,要九强去重新选一块好的!九强就又选的一块还算可以、但也不是特别好的,又准备拿下来,又被芋香的娘说要他重新选!直到九强取下一块猪子屁股上的肉,芋香的娘才满意地说,就这块,就这块!九强才把这块肉提下来!
芋香的娘如此精心地为九强选一块土腊肉,九强感觉着特别地温暖。
九强把土腊肉提下来,芋香的娘就在地坝边上,架起几块干爽的松木,烧起来,准备在松木上烧土腊肉。转转河一带煮腊肉吃,烧制是第一道工序;经过烧制,把土腊肉上残存的毛烧干净,把土腊肉上的腥味烧掉,土腊肉的香味才能出来。烧制土腊肉对烧柴也讲究,最好是干爽的松木;干爽的松木的油脂味,会使烧制的土腊肉更加地美味!
九强帮着芋香的娘烧制土腊肉,烧制好后,又蹲在一只大木盆里,帮芋香的娘清洗土腊肉。芋香的娘见九强做事如此见机,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这一老一少便弄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九强受用得很,也让芋香的娘受用得很,俨然一对幸福的母子!
不过这种其乐融融,却让芋香的爹心里不是滋味,也让芋香的爹略感孤单!
芋香的娘很快就把夜饭弄熟了,锅里的土腊肉喷出浓浓的香气。芋香的娘就给芋香打电话,叫芋香回来吃夜饭!
芋香很快就回来了,才上地坝坎,就对娘嚷嚷:煮肉了?好香的肉味哦!
九强来芋香家的时候,芋香去给一个村民上门吊水去了。九强等了一阵儿,见芋香老不回来,于是就自个往芋香家里来了。然后他就干脆不给芋香说了,他想让芋香回家时,给芋香一个突然、一个惊喜,也就是说他想和芋香开一个玩笑!
所以芋香还不晓得九强到她家来了呢!所以芋香一进家门,见了在帮忙做饭的九强,就有些奇惊地问:你怎么来了?九强笑,也学了芋香的神情,反问芋香:我怎么就不能来? 芋香就高兴地笑,说娘,怪不得在地坝坎就闻到腊肉的香呢,原来家里来了一只馋猫!
芋香正还要调侃九强呢,车转身却见爹的脸有些黑,芋香就赶紧装乖乖女了,对九强扮个鬼脸,又车转身进屋去给她爹拧酒壶了,并对讨着好说:爹,喝酒嘛,娘弄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多可惜呀!
芋香本想继续调侃九强的,要图个乐子嘛,却见爹的脸色不对付,就连忙装了乖乖女,要去给爹拧酒壶,只好给九强扮个鬼脸了;九强立马就“看”明白了芋香的心思,九强也就偷偷地回芋香一个鬼脸,噤了声作了默笑无语之状!
芋香的爹虽然对九强有不钟意之处,却也不想因为这个而让自己在这个家里被孤立,却不想让年轻的九强看得没风度。为摆脱自己的尴尬,他就找芋香的茬儿,见拧着酒壶的芋香只拿了一只酒杯,就教训芋香:多大的姑娘了,一点事也不懂,这酒我一人喝么?还不进去拿只杯子么?再怎么的九强也得喝点啦?
芋香虽然遭了训,心里却高兴,于是快活地吐吐舌头,对九强扮个鬼脸,知错地说:哦,晓得了!赶紧跑着,进屋里去拿酒杯,并“规矩”地把酒杯放到九强面前!
整个吃饭的氛围还算融洽,芋香的爹老给九强劝酒喝,却又把一张嘴放在芋香身上,批评芋香这没女孩子样儿、那又没把事处理妥当,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是他在九强和芋香的事上,还有些气不顺,却又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所以就有些于心不甘了!?
既然都明白芋香的爹的心思,大家也就由他一气儿说了。芋香给她爹说道歉的话,做作检讨;九强除了给他敬酒,就说些讨教人生经验的话;芋香的娘也不埋怨芋香的爹了,反正就顺了他的心思说,反正经就由他一张碎嘴子唠叨;氛围也就这么和谐了起来!
吃过晚饭,芋香还要到卫生室去值班,芋香就和九强一起,到村卫生室去了!
天在打麻子眼了,归林的雀子们,叽叽喳喳在林中细语;青岩子山半含了西沉的太阳,西沉的太阳又把她的余辉,温和地涂在转转河起伏叠障的群山上;整个转转河就在这黛色的深浓中慢慢地暗了下去;清江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更加悠远地从村子的北面往南面流去,昼夜不息,诚如古人所说:逝者如斯!
据芋香的娘后来告诉芋香,说芋香和九强走了之后,她爹又喝了半宿的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