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高原大地,火辣的阳光打在身上,将裸露的皮肤灼烧得像钢刷在上面来回搓了几次一般,正值八月的晌午,九屯村正中的大路上空无一人,大人们都在家里摇着蒲扇纳凉,路边的房子里偶尔传来一阵电风扇来回摆动的声音,只有贪玩的小孩子找了路边阴凉的巷子在玩玻璃弹珠。
道路不宽却被村里人叫做大路,大路两旁深绿的杨柳发了疯地长了一脑袋叶子,正午的九屯,风还未见着踪影,柳条在叶子的重压下沉默着垂向地面,整个世界都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方山右手抓着一个大帆布袋子扛在肩上,步伐沉重地从北往南走来,孩子们看见他便把玻璃弹珠捏着手里停止了游戏,簇拥着跑出巷子来围观这个看起来奇奇怪怪奇怪的陌生人,大伙都不敢靠近,隔了五六步距离跟在他后面走。
大路两旁清一色的小土屋整齐排列着,褐色的土墙黑色的小瓦,还是当年的模样,土屋后面一片片三层小洋楼错落有致,颗颗绿树点缀其间,旧时便有的已经是参天大树了,新栽下去的还只有一层楼高,房屋由近及远由低变高层次很是分明,远远望去像一幅精美的石刻画。
几只蝉受不住热辣的阳光,鸣叫声如涨潮一般溢满整个村子,蝉鸣是聒噪的,又不能辨明声音传来的方向,直让人浑身难受,听得时间长了,便会不安焦躁。
方山并没有心思理会跟在身后的孩子,汗水不停从他的发根渗出,一脑袋圆寸光头蓄不住水份,粗粗的几股沿着额头流过他神情复杂的面庞,汗水裹挟着眉梢的期待和眼角的恐惧汇集到下颚“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他的脚步越发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辆满载石榴的摩托三轮“突突突突”从西面快速驶来,在晒场门口猛一拐弯甩落下来三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孩子们飞快超过方山去抢石榴,方山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情景,他的心里乱极了。
期待和恐惧使他喉咙干燥得冒烟不自觉张开嘴来呼吸,急促的气息声更让他感到紧张,每离家近一步他的喉咙里便干燥一分。他左手牵起袖口用力擦拭脸上的汗水,只两下袖口便湿透了,黝黑的皮肤使得脸上的汗水看起来像是钢研好的墨一般。
方山艰难地向前走,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烈日仍然用力烘烤着大地,道路两旁小溪里哗哗流淌的溪水不再像方山离开九屯时那样清澈透亮,水体里翻滚着一些黑色颗粒,小溪底部是黑黑的淤泥,淤泥里陷着破碎的玻璃瓶和厚厚的塑料袋,一条条红虫把头扎在淤泥里尾巴不停摇摆,贪婪地吮吸着“可口”的污垢,密密麻麻地一大片看着直让人头皮发麻,原本应该带来清凉的溪流却增加了几分焦灼。一片边缘金黄的柳叶落下,在被热烘烘的空气里翻了几个跟头后落在了大路左边的小溪里,顺着水流流淌下去。
在晒场门口拐弯处向左转进巷子走到尽头便是方山的家。正对大路朝北的宣传墙上用崭新的黑色油漆刷了一行字:“严惩黑恶势力,维护社会稳定”,白色的漆底被灰尘沾满变成了褐色,一块块油漆蜷曲着脱落下来,看样子是很长时间没有人维护过了。
通往方山家的巷子不宽处在两边房屋的阴凉里面,和宁市地处高原空气比较干燥,即使在烈日当头的夏日正午,只要走到阴凉地上不被太阳直晒也会有丝丝凉意扑面而来,可是即便走在阴凉里方山脸颊上的汗水却越来越多,好在巷子不长一眼便能看到尽头小溪边的院墙。
这是他九年来第一次回家,在外地坐牢的这些年,只有继父老常在自己入狱的时候去探视过自己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刚刑满释放的方山不知道家里的近况所以他既期待又恐惧,也不知道打开门的一霎那是喜是忧:弟弟方河是否在家,继父老常是不是会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出来迎自己回家……
对于即将面对的情景他只能依靠过去的回忆加上自己的期许进行毫无根据的想象。
三十米长的巷子,方山感觉走了上百里路,好容易走到家门口小溪石桥上,看着院墙左边土坝子里长满的野草,再望望坝子那头的老槐树……周边环境没有过变化还跟走的时候一样,老槐树孤自立在角落里,微微斜着向方山站立的方向生长过来,叶子卷曲着密密麻麻吸附在枝头上形成一个巨大的伞盖,阴凉遮住了树下的一洼池塘,一群白条鱼把嘴透出水面一张一合呼吸着新鲜空气,眼前的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
路边正对着自家大门在水泥铺就的路面上被人挖出来一个直径四十公分的坑来,正当中笔直地立着棵一人高的枯树,看样子一开始就没栽活。十几个孩子站在巷子里眼巴巴看着方山,方山站在石桥上看着自家已经破旧不堪的大铁门锁紧了眉头,门上满是暗黄的锈点,几处已经锈穿了,最大的一个洞能有两个手指宽,这让他心中的担忧增多了几分,他伸出手想推开门进去看看情况,手还没触到门却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万一……万一都不在了呢!那叫我怎么接受啊!要不不进去了吧!”
方山正犹豫间,一片柳叶淌过来映着刺眼的阳光钻入石桥下面又从石桥另一头摇曳出来,叶子触碰到杂草翻了几个跟头漂远了,方山注意到了叶子,细看之下那片叶子四周都已经是金黄,中间却还是绿的。
“落叶也得归根!不管结果怎样这副躯壳也得归家!”
方山这才下了决心,把行李放在地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又用还没干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站直身子用力呼了两口气上前敲门:“爸爸……方河……开门呀,我是方山,我回来啦……爸爸……方河在……开门呀,我是方山,我回来啦……爸爸……方河……”
喊了有十几声屋里没有人回应,他开始用力拍门,边拍边喊:“爸爸……方河……开门呀……我是方山……我回来啦……”
突然门里传来木棒倒地的声音,方山心里窃喜往后退一步,又仔细打量一番自己的衣着静静站着等待大门开启。
五分钟过去了,屋里又恢复了安静,他焦急地走上前,从锈穿的门洞里向里张望,一只不知从哪来的猫正伏在瓦棚角落里警觉地盯着大门,再看看满地腐烂的树叶,院子俨然是破败了,方山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对自己说:“他们一定只是出去了,再等等!”
对门的罗抗美被方山的喊声吵醒了,她起身掀开搭在身上的凉被,坐着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声音,分辨得仔细了才匆忙从房间出来,走到堂屋里拍了拍躺椅上睡得正香的丈夫:“老刘,我听外面有人在方家大门口喊,听那声音该不会是方山回来了吧!”
刘援朝猛然睁开眼睛,盖在胸口的蒲扇掉落在地上,睡眼惺忪的他迅速聚拢精神仔细听了听,惊讶道:“哟!还真是!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听这声音不会错,赶紧去看看吧,这作孽的孩子!哎!”
刘援朝赶忙起身拉着罗抗美匆匆穿过院子开门出来,十几个孩子把自家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两人站在门里端详着斜对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许久。
“方山……方山……”罗抗美喊道。
方山听到有人喊急忙转过身来,看到罗抗美和刘援朝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只开了一扇门的院门口,门头上石榴叶郁郁葱葱遮出一大片阴凉,硕大的石榴红彤彤地挂满了枝头,方山喊着眼泪说:“罗婶,刘叔,是我,方山……”
“哎哟!真的是方山,你可回来啦,你这一走都十年了!”罗抗美用手扒开挡在门前的孩子快步走上前拉住方山的手腕激动地说,“来来来,先来家里坐……你指定还没吃饭,来我家里将就着先吃些!”
“我……”,方山有些犹豫。
“还犹豫啥你婶叫你来你就来,先填饱肚子再说!”刘援朝边向方山招手边打开另一扇大门,把身子让到门框边上招手示意方山进屋。
“我不饿,我想先回家看看!”
见方山不肯,刘援朝走到方山跟前站在罗抗美旁边。
“先吃饭,你家里……”罗抗美正要说话,刘援朝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后一拽打断了她的话。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你刘叔的话你都不听了?”,刘援朝说。
“我……”,方山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用渴求的眼神望着刘援朝。
“你家的钥匙在我这里,先上我家歇会儿,把饭吃了我再给你钥匙!”刘援朝边说边走上前,左手扶着方山的后背,推着他朝自己家走去。
“他婶儿把方山的行李拿上回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先简单做点让方山先吃个饱饭……早上拿出来的有一节香肠我放在碗柜里了,回去先把香肠煮上,碗柜里的回锅肉拿出来热热……还有早上刚从自留地里采回来的卷心菜和空心菜,卷心菜你给爆炒一下加两个干辣椒,空心菜烧个汤打个蘸水……再看看园子里的母鸡有没有下蛋,有的话弄几个来炒个鸡蛋饼!”
“好勒!我这就去弄,方山你先跟你叔到堂屋里说会儿话,我弄好饭叫你们!”
“罗婶不用这么麻烦!”
“麻烦什么,这些菜都是简单的做法很快就做好了,你们快进屋!”罗抗美把方山的行李扛进堂屋放在茶几上,转身到后院找鸡蛋去了,刚走出堂屋忍不住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刘援朝拉着方山穿过院子径直来到堂屋,两人对面坐着,刘援朝剥开一个石榴递给方山,方山接过来看着紫水晶一样的石榴籽并不着急吃,而是抬头看着刘援朝继续追问家里的情况。
“刘叔,能先跟我讲讲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先吃石榴,很多年没有吃过家乡的石榴了吧?还有家里的饭菜!一会儿你婶儿做好饭你可得好好回味一下。”
“刘……”见刘援朝顾左右而言他,方山继续追问,刘援朝急忙找话题打断了他。
“我记得你不是判了十三年吗?怎么才九年就回来了!”
“我劳改的时候态度好改造得比较快,监狱里把我树为典型给我减了四年刑期。”
“难怪了!这样挺好,不管以前做过什么,只要改过自新就好!这次回来不打算再走了吧?”
“是不打算走了!”
“那挺好,刘叔为你高兴啊,你罗婶也会为你高兴的。改天叔帮你把你家的田地都收回来规制规制,你也好有个活计,还有你家的厂子和粮食生意的分成都还在,这些应该是足够你以后生活的。”
“刘叔,我还是想先回去看看,能不能先把钥匙给我!”
“不着急,先吃饭,吃过饭我和罗婶陪你一起去!”
方山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低下头不说话了,刘援朝看出方山的不安,思来想去觉得这样拧着也不是办法,只好起身对他说:“也只好这样了!你等等我,我去拿钥匙……”
听到刘援朝的话,方山猛地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谢谢刘叔!”
刘援朝进到屋子里在一个铁盒里翻找起来,金属的撞击声不断传出来每一声都敲打在方山心上。大概有三分钟时间,刘援朝拿来了一串带锈的钥匙出来递给方山,看样子已经有些年没人用过了,刘援朝随手拿了一把铁锤和一根大拇指粗约有四十公分长的螺纹钢,向方山招手说:“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方山接过钥匙看着斑斑锈迹心里咯噔一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走吧,刘叔!”
方山手捧着钥匙走在头里,刘援朝拿着锤子和螺纹钢走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从堂屋里出来,沿着着院子里的三合土小道穿过满院子石榴树往外走去。
“你们俩去哪!马上要吃饭了!”罗抗美正在烙着鸡蛋饼,从厨房窗户看见方山和刘援朝,边翻炒着蛋饼边喊着。
“我们去去就来!你先忙着!”刘援朝说着给罗抗美使了个眼色。
来到方家门前,方山迫不及待地拿钥匙开门,钥匙串上一共有九把钥匙都是十字形的,分不清哪一把配哪个锁只能一把一把挨着试,试到第三把时方山双手开始颤抖,也不知道身体里哪来的那么多水,豆大的汗珠又从他额头上滚落下来,竟淌成几束水柱。
第五把钥匙插进锁孔锁心拧动了,方山慌忙用力来回拧了几下,锁心在转动但是锁头并没有动静,他用力拉拽锁头,锁依旧纹丝不动。刘援朝站在一旁看着方山的样子有些心疼,他上前拉开方山自己站到门前,把螺纹钢一头插进锁头里左手握着螺纹钢的另一头右手抡起锤子猛地砸在螺纹钢上,“嘡”锁头应声弹开掉到地上。
“时间长了,都锈住了!一会儿去我家拿一把新的锁来换上。”刘援朝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锁头,指着方家院门对方山说,“门开了,进去看看吧!”
方山急忙推开门,快步跑进屋里,十几个小孩子一拥而上都跑到方家门口来要往里进去看热闹,被刘援朝拦在门外都赶到巷子里去了。
院里水泥地上全是灰尘和树叶,几乎没有地方下脚,院子靠左的排水沟被杂草堵得严严实实,排水沟旁边地面上可以看见暴雨时水流从排水沟漫上来冲刷出的痕迹,院子右侧的瓦棚已经摇摇欲坠,几根横梁歪歪斜斜脱离了原本的位置两头都已经弯曲,瓦片大都移位形成了缝隙,一束束阳光透过缝隙照亮了瓦棚里满地的水痕。
正屋屋顶塌了,看得出来着过很大的火烧灼的痕迹清晰可见,土墙被大雨无数次冲刷垮了一半。整个院子里只有靠着小溪的厨房和猪圈还是完整的,破旧但并没有损坏,猪圈跟瓦棚间过道尽头的两层木制鸡棚还在,只是多年无人打理也腐朽了,感觉只要有人上前触碰一下就会立刻垮掉。
钥匙串从方山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方山大步向正屋跑去,刘援朝立马伸手去拉他,嘴里喊着:“方山危险!”,方山哪还顾得上这些,刘援朝手还没伸到方山站立的位置,方山已经跑出去好几步了。
方山顾不及开锁猛地撞向正屋大门,早已腐朽的门栓应声弹开,连着锁头一起向旁边飞出去落到地上的枯叶中不见了踪影。大门“吱啦”一声向左右分开,屋里一片破败,蜘蛛网密密麻麻织满了每一寸空间,烧焦的房梁横七竖八倒在屋里,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堆满墙角,堂屋左边的墙角处挂着一张干瘪了的蛇皮。方山用力扒开挡在面前的一切阻挡奋力冲进母亲的房间,正要扒开一根斜靠在墙上的木头时,从高处塌下来一块土,他钻到木头下面才躲过一劫。
方山用力钻进几根木头支撑起来的一个狭窄空间中,看到母亲生前用的旧式木床,方山把腐朽的木床收拾干净,问刘援朝找来一块塑料布盖了起来,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只有这一点念想了,他跪在床前用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眼泪唰唰落下。
正当方山蹲下去想要给床脚垫砖的时候,背部蹭到床头的墙面上,一块墙皮掉了下来,方山转头去看,墙皮掉落后露出来一个暗橱,里面放着一个木盒子。木盒子看着非常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方山心里一个激灵,他想起来那正是父亲离世的时候母亲好长时间一直抱在怀里的那个木盒子,他和弟弟也一直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因为怕母亲伤心从来也没有问起过,后来再没见到过这个木盒子,今天才知道母亲把它藏在了床头墙壁的暗橱里。
盒子是用松木做的,大概有三十厘米长宽,漆了一层赭色油漆,锁扣没有上锁,方山抱着盒子走到瓦棚边坐在台阶上用衣袖擦去盒子上的灰,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有四样东西:一个长方形银白色铁圈做的皮带扣、一副黑色墨镜、一双鞋垫分别绣了鸳鸯和月亮、最后一件是一张塑料膜包裹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包了很多层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方山把这最后一件东西拿出来,表面的塑料膜风化了几层好在最里面两层还是好的,塑料膜全部撕开后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一只生了锈的黑色钢笔出现在眼前。
方山赶忙翻开日记本,第一页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方祖年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方祖年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黑色背心。